韩濯现在的感觉倒不是不知道如何把拼图摆在正确的位置,而是失去了属于他生命的某几块拼图。
阿十那天对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消失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阿十。
经过了一个黑夜和一个白天,阿十仍然没有出现。于是他决定在这个城市里寻找他熟悉的事物,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他该做的,或是他想做的。
他选择从阿十离开始消失的那条路往下走。
一路上,他到一栋又一栋完全不一样的房子以各种违反他知道的物理学证据的方式伫立着。有些房子里住了人──他看到了晒在窗台上的衣服,但大部份都是空空荡荡,这个城市好像还有很多等着人住进去的房子。
他不断地往下走,不知道走过了几个黑夜几个白天。
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走,好像都永远走不出这个城市。在这条路的两旁都是各式各样的房子,从他所站的位置望过去,所看到的东西都是房子。
就和几天前他见到的黄金麦田相同,这个叫第四号星球的地方好像只要有某一种景色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年轻人,你是刚来的吧?”有个人叫住了他。
“你在叫我吗?”韩濯疑惑地看了看左右,发现并没有其它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才肯定对方是在叫他。
因为对方看起来年纪比他还要小得多,顶多只有十五、六岁吧,脸上甚至还有国高中生的青春痘。
“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我跟你比起来算是年轻人吗?”韩濯苦笑着问。
“当然啦,你知道我死了多久了吗?”
“多久了?”
“不知道,不过肯定比你久得多了。”那个人笑了笑,挥手叫他过来,“你如果想去找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再往下走你也找不到任何东西。”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因为我去过,年轻人。”那个人的样子还是个少年却称呼他为年轻人,让他觉得有点诡异而别扭,“你叫什么?”
“韩濯。”
“韩濯?那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我不太了解。”韩濯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名字还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叫做『追太阳的怪人』。”那个人解释,“这里的人全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只能用那个人的特征来称呼他,比如说『鼻子特别大的人』、『打铁的人』之类的名字。”
“那你为什么叫追太阳的怪人?”
“因为我曾经去找过白天和黑夜交界的地方。”
“啊?”韩濯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太阳和月亮升起落下的地方。”追太阳的怪人回答他,“你应该也看过吧,太阳和月亮会在地平线升起落下,我想要去一个可以看到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的地方。”
“这里看不到吗?”韩濯指着这条路的尽头。
“可以啊,可是在那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却看不到,即使我爬到屋顶上也会被这一大排的房子挡住。”追太阳的怪人回答,“我曾经走到非常远,非常远,比你想像更远的地方,想要找一栋不会被挡住的房子。”
“结果呢?”
“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排房子的终点,最后我放弃了,我决定找一栋我喜欢的房子住下来。可是我希望是最靠近太阳和月亮交界处的人,所以一有人住在我附近,我就往更西方搬过去。”
“太阳落下的地方就是西方吗?”
“和地球上西方可能不一样,但是大家公认太阳落下的方向就是西方。”
“原来如此。”韩濯指着一整排的房子又问,“往下一直去都是房子吗?”
“是啊,非常、非常的远,我这里是第四号星球有人住的最西方。”
“这样啊……”
“所以啊,年轻人,你若要往更西边走,我就非得跟你去不可了。”追太阳的怪人说,“你也想去找太阳和月亮交错而过的地方吗?”
“不,我只是想要找一个叫阿十或是叫夏禹的人。”韩濯摇了摇头,他并不想被称呼为追太阳的怪人。
“夏禹?阿十?”追太阳的怪人摇了摇头,“如果他有经过的话我一定会看到,可是我没见过叫夏禹的人,也没见过叫阿十的人。”
“谢了。”韩濯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不用客气。”追太阳的怪人又问,“为什么你要找这个叫做夏禹或是阿十的人?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好像认识我。”
“认识你?有人认识你?”追太阳的怪人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是啊,我想他是认识我吧,一直问我说记不记得之类的事,可惜我完全没有记忆。”韩濯耸了耸肩。没能找到阿十他有点失望,他很肯定阿十的手上握有他失去的生命拼图。
“把一切都忘掉不是很吗?”追太阳的怪人说,“这里没有人记得以前的事,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一个人也不认识。”
“嗯?”韩濯愣了一下。
“到这里来的人就是不想知道自己的记忆,你为什么要再去找回你原本丢掉的东西。因为不想要才丢掉的东西,拣回来也不会变得比较珍贵吧。”
“这么说也是有点道理……”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想找回过去的记忆,他只是想找到阿十而已。
至于是什么原因,他却说不上来。
“所以啊,年轻人,失去的东西就不要再去找了。”用那张年轻的脸说着老人家才会说的话实在有点奇怪,韩濯很想对追太阳的怪人这么说。
不过他终究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怪人的话。
他并不认为追太阳的怪人讲得是对的,但他也认为他不可能从这个怪人身上得到答案。
韩濯又走回他刚下车时的人行道上。
人依旧来来往往,依然是任何有轮子的交通工具都没有,彷彿前几天他看到那一大群车子只是幻觉。排成长长的一列的人们,表情就像等待处理的食物一样无助又惊慌。
也许他可以等公车来时再问老司机他该做些什么。
第一次——从他失去记忆以来第一次——真正觉得徬徨而无助。
那种徬徨无助好像可以感觉得到,就像是冬天的低温或是冰冷的海水,慢慢地侵入他的心,最后将他淹没。
“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阿十出现在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向他大喊。
在路上鱼贯前进的人回过头来看他们,可是表情并不像是有看到他们的模样。也许是听到了,可是他们的表情茫然的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不知道,你这次会告诉我吗?”韩濯站了起来,隔着一条路看着阿十。
他不知道是不是又会有一大群的车子像狂奔的马或是羚羊一样冲过来,所以他只是隔着那条路对阿十喊。
“也许会,也可能不会。”
“那就是有可能了?”
“……跟我来吧。”阿十转身往右边的走去。
韩濯愣了一下,正想过街。
忽然又是好几十辆速度很快、无人驾驶自然也是无人乘坐的车辆狂奔而过。韩濯只好延着路的这一边──也就是他的左手边前进。车辆过去之后,这次阿十并没有消失不见,虽然有一段距离,可是韩濯还是可以看见阿十的背影。
两个人分别在路的两侧。
阿十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韩濯心中疑惑地在后面追。
两个人就这样持续着走着,越走人越少,路也越来越小,最后小到只能容纳一辆汽车勉强挤得进去的程度。
“你要去哪里?”韩濯停下了脚步隔着路对阿十大喊。
“只要跟着我就会知道了。”阿十停下了脚步,两个人隔着那条已经称不上是大路只能说是小巷子的路和对方说话。这个地方的人可能比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冷漠,不管两个人喊得多大声,情况有多么奇怪,都没有一个人回过头去看他们,“你不是想知道和自己有关系的事?”
“其实我不太想知道有关自己的事。”韩濯摇了摇头,双手插进口袋里。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明明天气不冷,当然他也不觉得热,可是他还是穿了一件外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跟上来?”
“我想知道有关你的事。”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事?”阿十的表情又有一瞬间变得很不自然。
“不知道,感觉上好像比我自己的事重要。”韩濯耸了耸肩。
“……你知道我的事对你有重要吗?”阿十在一瞬之间又像是火山爆发一样冲上前,抓着他的衣领,不过并没有提起来──因为韩濯比阿十要高大的多。
近看才发现阿十的双眼并不是褐色的,而是一种像猫一样的金色。
韩濯忽然想起那片金色的麦田。
彷彿那片麦田就在阿十的双眼里,不断地扬起波浪,而且是愤怒的波浪。
“我对你做过什么吗?”韩濯看着他,一脸无辜的表情。他很努力地想做出忏悔、回想或是任何除了无辜之外的表情。
可是他真的完全想不起任何有关阿十的事。
“妈的,混蛋。”阿十松开了手,靠在墙上。
“我和你之间倒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好像欠了他很多,但他却不记得曾经欠过阿十什么。
“……我从最早的事情开始说,这样对你比较简单,对我来说也比较方便。”阿十蹲了下来,韩濯低下头看着阿十,注意到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做出在弹奏某种乐器的动作,“夏禹……也就是我,原本是你的搭档。”
“你提过了。”
“我们在一起工作,可是有一天你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消失?”韩濯一下,“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
“错,你到人类的世界去,夏禹……我等了十几年,你一点消息都没有,当我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杀了人。”
“这你也说过了。”
“不要打断我的话。”
“好吧。”韩濯发现阿十很容易就会发脾气,他耸了耸肩继续问,“我杀了活人吗?”
“对。”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韩濯疑惑地问。
“其中有些人伤害了你最重要的人,另外一些人则是无辜的。”
“我连无辜的人都杀吗?”韩濯看着自己的手,很难想像用这双手杀人的样子。
心中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他用这双手杀死过阿十。
忽然感觉到非常的难过。
总觉得如果用这双手杀死阿十的话,会感觉到非常非常的难过。光是想像,就觉得眼泪会从眼眶中掉下来。
“……你为什么每一件事都要说的事不关己的样子?”阿十露出一副想要掐死韩濯的表情。
“我真的不知到我为什么要杀那些无辜的人,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韩濯摇了摇头,“我想不会想杀你。”
“不是说我不是你杀的吗?”
“是吗?”韩濯盯着他看好一阵子,久到阿十以为自己心里的每一个想法都被韩濯看透了,可是韩濯只是耸了耸肩,“我总觉得你一脸我杀了你的样子。”
“我已经死了,根本不可能再死一次。”阿十看着他,话中有些微的心虚。
“真的吗?”韩濯用怀疑地表情看着他。
“当然,你要是不要试着被我揍一拳试试看。”
“会怎么样吗?”
“你的头会歪到一边,也许会掉几颗牙齿,或是脖子骨折。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不能动,不过你可以放心,你不会痛也不会死,过几天就自然会痊愈了。”阿十笑着说,让人不晓得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话。
“原来如此。”韩濯点了点头。
“你怎么这么肯定我说的话是真的不是骗你?”
“我可以感觉得到。”韩濯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反正他就是可以知道别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每一个人心中的想法。
比如说,有个离他二十步远有个人正在看商店里的东西,韩濯可以听见他心里在想等一下要闯进去抢东西。
对他来说,这些人的心好像都是透明的。
如果阿十的也可以这么容易看清他也许就不会感觉到这么有趣。但他越是想知道,阿十所想的事就像是盖在一层厚厚的布底下,不让他知道。
所以他更加好奇。
“既然我并没有杀了你,那你说我忘记的事什么事情?”
“……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没办法马上告诉你。”阿十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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