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个闲话间,秋纹、春燕儿已经带着小丫头们安好了席,便请袭人上座。袭人死活不肯,只说:“这折死我了。”宝玉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个座位罢了。我陪你坐就是。”因拉着袭人的手一同坐了上座,麝月、秋纹两个坐了对家,绮霰、碧痕打横,余者春燕儿、佳蕙等小丫头们不过见缝插针,都随便坐了。麝月等便要给袭人敬酒,袭人只不肯受,笑道:“别折我的寿了,正经安静说会儿话吧,只管这样招摇,外头听见,又该有闲话了。”麝月笑道:“若不想嚷起来,赶紧喝了这杯,大家好坐下。不然你们两个这样高高在上的并肩坐着,我们一群人只管满地里排着队敬起酒来,倒像是人家办喜事儿了。”
众人听了,左右看看,果然有些意思,都笑起来。袭人脸上飞红,只得接过杯来,一扬脖喝了。秋纹、碧痕又上来,说:“一并连我们的也喝了吧。”袭人欲不饮,又怕逗出他们更多闲话来,只得一左一右接了,也都喝了。余下连春燕儿等也都走来敬酒,喝了这个,拒不了那个,说话间袭人已经灌了十几杯,脸上桃花烂熳,眼中春水荡漾,图不得,摆手央告:“好妹妹,饶了我吧,再不能了。”
宝玉看他吃的双眼饧起,红飞满面,劝道:“别再灌他了,醉了伤身倒不好。”秋纹道:“二爷心疼了,咱们坐下吧。”于是众人坐了,喝酒吃菜,闲话家常。宝玉又亲捡了几样菜放在袭人座前,说:“吃几口,压压酒也是好的。”
袭人看他这样,只得略尝几筷,却只是心口闷闷的,嚼在嘴里,终究不知是何滋味。满眼里珠摇玉动,满耳里吆五喝六,他却只是如坐舟中,隔岸观景儿,倒好像和人群隔着几丈远似的。忽又听宝玉说:“依我看,今儿唱戏的那几个女子,说是行家,扮相嗓子都不怎么样,还不如咱家从前的几个女孩子,你们看是怎么样?”袭人听了这话,便知他又想起芳官来,更觉心寒。木着脸,也不用人劝,斟了杯酒又一扬脖喝了。众人也都有些意会,那里敢接话,亦不敢说破,且也都心酸起来,想当日宝玉生日,在怡红院里摆席夜宴,请了诸位姑娘来,行酒令占花名儿,何等热闹。如今屋里不过短了两三个人,竟好像空了半个怡红院似的。因此也都兴致不高,不过随便吃些酒菜,又说些眼面前的吉祥话儿,便撤席睡去。
夜里袭人睡在宝玉外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原来日间他送了香菱回房,不便一时就走,因坐下说了几句闲话,问他:“你身上到底觉的怎样?家常走的这些个大夫,难道竟不能治?”香菱道:“也没怎样,只是口干潮热,夜里盗汗不止。身上将有半年没来了。”袭人听了大惊道:“那可怎么得了?”香菱惨笑道:“便治好了又怎样?心强命不强,也是枉然。”又握了袭人的手道:“姐姐,我们相好一场,前儿姐姐赠我的那条石榴裙,我还好好儿的收着,只怕没机会再穿了。我早想过了,他日大去之时,也不图别的什么装裹,就穿着他去罢了,不枉我在园里住过一年,有过开心的时辰。”
袭人听见,眼泪直流下来,劝道:“何苦说这样话?你运虽不济,姨太太对你是好的,宝姑娘也大方厚道,别的不说,你看这些大夫天天你来我往,是真心要替妹妹治病的。过几日病好了……”摸着他手,忽觉滚如炭炽,不由惊道:“怎的这样烫?我这就去回姨太太,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香菱死命摇头,不令他去,紧紧拉着道:“姐姐,今儿一见,不知还有无再见之时。我有一句肺腑之言,要叮嘱姐姐。”袭人听他说的郑重,忙问:“什么话?”香菱却又打住,望着窗子黯然惨笑,他自被夏金桂逐出,搬来与宝钗同住,身体便一天天亏损下来,酿成干血之症。自知命不久长,再无顾忌,且与袭人素相投契,因握了手剖心沥胆缓缓说道:“姐姐,我固然命苦,今世里遇见这个冤家,只道是前生罪孽,原不敢怨什么;不想他娶了亲,又是这么着一个人,竟活活要了我的命了。我想一般的都是女孩儿,凭什么就该被人这样欺辱折磨,况且他那行止品德,那里像个千金小姐,竟是索命阎王。因此我纵死了,也不服气。如今有一句话要告诉姐姐——且莫以为自己终身有靠,便安逸度日起来。与人做小,好比鼠共猫眠,纵有一万分小心,曲意下之,遇着个和气持礼的奶奶还好,若像我这么着,便有铁打的身子铜铸的骨也被挫磨化了。倒是宁可嫁个寻常百姓,平头夫妻,那怕吃粥咽菜,也好过在这玻璃灯罩羊脂油里逐日煎熬着,值多着呢。”
袭人听他说的大胆,远非平常言行,且又说中自己心病,羞的握着脸道:“我们做女孩儿的,自是听天由命,走到那里是那里,自己又如何做的了主呢?况且像你们奶奶那样儿的,毕竟是少数,万里难有一的。你看园子里这些姑娘,可有一个那样儿的吗?”香菱苦笑道:“话不是这么说。他在家做女儿时,不也是好端端的。不好也不会娶了来。那时,谁又料想是这个形状呢?我自幼被拐子拐卖,便连亲生父母、姓甚名谁也都记不的,又落在这罗刹国里,只好随波逐流,由命罢了。姐姐不比我,原有父母兄弟,身子是自己的,想往那里去便往那里去,又何必淌这浑水?”袭人听了,自是惊心动魄,意骇神驰,勉强道:“你皆是因为病中,思虑太多,所以有这些想头。快别多想,只安心养病,还有多少好日子在后头等着你呢。”香菱听了,知不能劝,在枕上点头叹道:“痴人也。”遂不再言语。袭人估量着即要开席,遂告辞而去。香菱亦不留。
此时夜深人静,袭人复又想起香菱那些话来,一字字一句句,清清楚楚,竟比刻在心上的还分明。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香菱那些肺腑之言,句句都是打心窝子里掏出来说与他的,如何不信,如何不惊。他素日心高志大,一心只要越过众人去,然而看了香菱如此人物,如此下场,却不能不起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叹。因此一夜里翻来覆去,总未合过眼,直到天将亮时,方朦朦胧胧睡去了。
次日起来,见屋里空空,宝玉的床上铺的整整齐齐,便连麝月、秋纹也都不在,便知自己醒的迟了。忙披了衣裳出来。小丫头们已经吃过早饭,正在收拾桌子。见了袭人,都笑道:“姐姐醒了。姐姐想是昨儿醉了,睡的倒实。”袭人羞道:“原来这样迟了。怎不叫醒我?”麝月、秋纹刚好进来听见,笑道:“本来要叫的,二爷不让,说你难得一醉,索性叫你睡足了才起来。”袭人愈发不好意思,因问:“二爷呢?”麝月道:“一大早换了素服出去了。”袭人唬了一大跳,急忙问:“是谁死了?”麝月道:“没听清,说是什么傅通判的妹子,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这不,我刚送出园子,把随身包袱交给茗烟,又嘱咐了几句话才回来。”袭人这方放下心来,一颗心突突乱跳,倒惊出一身的汗。
且说凤姐一早打扮了往贾母处来,方进院子,看到一个垂髫小丫头拄着人高的大扫帚在扫院子,左右拖着,百般吃力,神情极是认真,便像在做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不由停住了问他:“你几岁?叫什么?”那丫头仰着脸,眯了眼睛答道:“我叫小霞,因我姐姐嫁人,把我挑了进来。叫先在这院里使唤几天,再送去太太房里呢。”凤姐遂问:“你姐姐是那个?”小霞答:“是从前伏侍太太的彩霞。”凤姐心中一动,便不再说话了。先进房请贾母的安。
王夫人已经来了,问凤姐:“我听说姐儿病了,看过大夫没?”凤姐回道:“谢太太惦记着。大夫昨晚来过了,说只是一般的伤风,不打紧,吃几服药就好。”因又说起昨日酒宴,贾母叹道:“昨儿是你林妹妹好日子,我见席上竟没几样像样儿的菜式,连那十番的班子也不是最好的,我知道现今不比从前,讲不的那些排场了,可也不能失了大形儿。前年你薛家妹子十五岁生日,还那样热闹;今年到你林妹妹,便差了这么多。他又是个多心的孩子,岂有不心冷的?”凤姐满心委屈,却只得婉转回道:“我何尝不是这么说。只是前儿跟大嫂子商量过,他说园中姐妹多不喜油腻,一味大鱼大肉的倒嫌絮烦,只要新鲜奇巧花样儿多多的做去,投其所好就是;林妹妹素来不大爱戏,他们姐妹也都好清净,我原问过他们,都说只要老太太、太太喜欢为上。我因度量着教厨房捡老太太、太太喜欢的菜式各样做了来,另外依照他们姐妹各自口味做了几样,所以并不见丰盛。便那些唱曲说书的也只是预备给老太太、太太、并姨太太解闷儿的。我知道老太太原是为凑姑娘们的趣儿,不过略坐坐就要歇着的,姑娘们也都只看了两出戏就散了,所以竟没多预备。横竖老太太的心思也不在吃酒看戏,只惦记着席散了好凑台子打牌,赢了我的钱去,那时不管听戏摆酒,什么钱都有了。”
说的贾母笑起来,道:“你这样说,不过是想我可怜你,不好意思要你的钱。打量我会把昨儿赢的钱还给你呢,那可不能。”又道:“正是昨儿还未尽兴呢。请你薛姨太太去,咱们一同吃饭,吃过了,好接着打牌。”凤姐笑道:“原来老太太担心林妹妹委屈是假,昨儿没赢足钱自己委屈是真。既这样,我便叫人请姑妈去,我也进园子赶着把事情料理完了,这就过来陪老太太吃饭,打一下晌的牌,由着老太太可劲儿的赢去,可好?”遂抽身出来。
王夫人跟出来道:“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姐儿。”凤姐道:“姐儿咳嗽呢,过给太太倒不好。况且我这会儿并不回家去,还有一摊子事要料理呢。”王夫人便立住了叹道:“那就明儿再去吧。我知道你事情多,姐儿又多病,自己身上也时常不好,精神越发不如前了。竟连面儿上的礼也不讲究了。虽说日子不比从前,也紧张不到那个地步去,如何连在场面上也只管节省起来,老太太看见,岂有不伤心的?虽然不肯深责,我知道老太太心里是不好受的。我们做小辈的,不能孝敬就罢了,难道连摆个席面图个高兴也不会讨好吗?依我说,算计虽是正理,也得有个分寸,面儿上总要过的去才好。昨儿北静王妃还巴巴儿的打发了几个女人来送贺礼呢,咱们自己家倒不当作一回事。那般寒酸台面,叫人看在眼里,说出去,可不成了笑话儿?”
凤姐听了,噎的口干舌燥,欲要分辩,又知太太不问家计,再说不明白的。只得应着,眼望着太太去了,方向平儿道:“这是怎么说的?难道我不会花钱,不知道摆排场图热闹的?也要量着米下锅才行。我倒是想打座金盏银台包了南北班子来唱半月的戏呢,统共那几两银子,够做什么的?就这样儿还是咬咬牙拆东墙垫西墙的置办下的呢。省下的钱,是我装进自己腰包了不成?当年林姑老爷过世,那几百万两银子抬来,难道是我个人私吞了?那么大个园子,是平地上生出来的?省亲的排场倒好看,有银子时,谁不会要风光?有那会儿银子花的跟淌水似的,现在倒会抱怨,得便宜卖乖,都装不知道银子那里来的,只留我一个做恶人。幸亏前年宫里薨了个老太妃,这几年才不再提省亲的事,若再来这么一回两回,比这更大的笑话儿还有呢。”
平儿听见,不便接话,只得陪笑说:“那北静王府也怪,平时除了老太太、太太、宝玉,以及府里有数的几个爷们儿,从没听见说那府里给姑娘送寿礼的,况且还是位表姑娘。怎么突然兴起这个文章,想起来给林姑娘祝寿呢?”凤姐道:“可说的是呢。又不知唱的是那一出。”
一行说,一行来在议事厅坐定,执事媳妇婆子早已站了一地等在门外头,于是一起一起的进来,回话问事。凤姐手挥目送,指派赏罚,不到半日已处理了十数件大小事体,因传命下去:“若没什么大事,下晌不必找我,或是回平儿就是了。” 又问:“林之孝家的那里去了?”有媳妇回道:“东府里珍大奶奶找了去有事吩咐。”
凤姐点点头,因向平儿嘱咐道:“我想刚才老太太院里那个小丫头,好容易挑进来了,又做粗使,年纪又小,况且太太屋里,彩云、玉钏儿都虎视眈眈的,那肯让别人出头?只怕呆上八百年也没个见天的日子。不如派给姑娘们使,倒还能怜惜着些。你替我说给林之孝家的,叫他晚饭后到屋里来,想法给那丫头另寻个地儿使唤。”平儿听了,深以为罕。
于是凤姐仍回贾母这里来,王夫人薛姨妈也已都来了,便放下饭来。因席上有一味新笋桂圆汤,贾母忽想起那日宝玉捱打后闹着要吃小荷叶小莲蓬汤的往事来,因笑道:“倒把这汤送去与宝玉一碗罢,免的惦记着,直到捱了打才有的吃。”说的众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