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民困錄
I ―政学两界人和事
复次到杭州,看看西湖北湖之类,而且可以畅谈。但这种计画,后来也许会变 更,此刻实在等于白说。”
“孑公”就是被国民党政府任命为最高教育行政机构大学院院长的蔡元 培。在此之前的6月12日,鲁迅已经在致章廷谦信中明确表示了对于这位同乡 前辈的不满情绪:
我很感谢你和介石向寻公去争,以致此公将必请我们入研究院。然而我 有何物可研究呢?古史乎,鼻已“辨”了;文学乎,胡适之已“革命”了,所余者, 只有“可恶”而已。可恶之研究,必为孑公所大不乐闻者也。其实,我和此公气 味不投者也。民元以后,他所赏识者,袁希涛、蒋维乔辈,则十六年之顷,其所 赏识者,也就可以类推了。
这里的“鼻”指的是以《古史辨》闻名的鼻头通红的顾颉刚,“研究院”就是 当时正在筹办的中央研究院。鲁迅尽管表白自己到南京并不是“谋饭碗”,他 到上海后先与易培基保持联络而不是先与同乡前辈蔡元培进行联络,所表现 出的却恰恰是自己的求职意向:在他的心目中,易培基才是自己谋求职位的
第一主顾。
1927年12月7日,鲁迅在日记中留下“午后有麟来,付以致蔡先生信”的记 录。这封书信收入《鲁迅全集》第11卷第600页,全文如下:
孑民先生几下,谨启者:久违雅范,结念弥深,伏知贤劳,未敢趋谒。兹有 荆君有麟,本树人旧日学生,忠于国事,服务已久,近知江北一带,颇有散兵, 半是北军旧属,既失渠率,迸散江湖,出没不常,亦为民患。荆君往昔之同学及 乡辈,间亦流落其中,得悉彼辈近态,本非夙心,倘有所依,极甘归命,因思招 之使来,略加编练,则内足以纾内顾之劳,外足以击残余之敌。其于党国,诚为 两得。已曾历访数处,贡其款诚,尤切希一聆先生教示,以为轨臬。辄不揣微 末,特为介绍,进谒台端,倘蒙假以颜色,俾毕其词,更赐指挥,实为万幸。肃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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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敬请道安。后学周树人启上十二月六日
“倘有所依,极甘归命”,既是报效“党国”的荆有麟的心愿,同时也是他们 想象中的江北散兵的心愿。与这封信中的请托口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鲁迅 三天之后在致章廷谦信中的另一种表态:“太史之类,不过傀儡,其实是不在 话下的。他们的话听了与否,不成问题,我以为该太史在中国无可为。”⑥
“太史”即蔡元培。在支持国民党“清党”的四老中,真正的主谋是张静江、 李石曾、吴稚晖三个人,蔡元培只是附议者,他与浙江同乡蒋介石的关系从来 都没有亲近过。在文化教育界的权利争夺中,李石曾、易培基一派人当时占据 着明显的政治优势,鲁迅所说的“该太史在中国无可为”正是由此而来。也正 是因为“该太史在中国无可为”,鲁迅在三个月后一连两次给易培基写信介绍 荆有麟,只是在易培基不肯提供帮助的情况下,他才把荆有麟介绍给了蔡元 培。由此看来,所谓荆有麟“1927年5月开始投靠国民党反动派,先在南京办 《市民日报》,后任国民党中央党部工人部干事”,以及“1928年任国民党军第 二十二独立师秘书长”,是鲁迅帮助他求职失败之后的另一种选择。按照倪墨 炎的统计,从1924年11月16日起至1931年7月16日间,《鲁迅日记》中提到荆有 麟多达322处。
被鲁迅看好的李石曾、易培基一派人并没有给他安排合适的职位,反倒 是蔡元培于1927年12月18日主动派人送来“大学院聘书并本月分薪水泉三 百”。与此同时,已经被鲁迅视为仇敌的《新青年》同人胡适,也在默默地替鲁 迅“谋饭碗”。蒋梦麟在写给胡适的落款时间为“廿九日”的信件中,透露了相 关信息:“你到南京的时候,我刚刚到了上海。我同象贤、秀贞到你的寓白走了 一次。你提及伯商现在家闲居,我已与裴子商妥准定聘他担任化学,请你托慰 慈转告。裴子担任文理学院院长,他现在正在物色教员,……你前介绍通伯, 因为此间英语……尚未需要,……鲁迅的需要,只须在一二年后,割鸡尚用不 着牛刀也。”⑦
到了 1929年6月29日,鲁迅在致许寿裳信中谈到荆有麟时,表示出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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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的多疑警戒之心:“前几天有麟信来,要我介绍他于公侠,我复绝他了,说 我和公侠虽认识;但尚不到荐人程度。……因为他虽和我认识有年,而我终于 不明白他的底细……”
“公侠”就是当时任国民党政府军政部常任次长的陈仪,又称“公洽”。 1927年国民党北伐军占领浙江后,陈仪任第十九军军长、江北宣抚使,对于荆 有麟整编江北散军以报效“党国”的设想,应该是最有帮助的一个人。鲁迅不 把荆有麟直接介绍给陈仪反而舍近求远地先介绍给易培基,再介绍给蔡元 培,大概就是出于“我终于不明白他的底细”的疑虑和警戒。
鲁迅于1931年2月5日写给荆有麟的书信,是两人之间现存的最后一封通 信:“顷见致舍弟书,知道上海之谣,使兄忧念……”“舍弟”即鲁迅的三弟周建 人,“上海之遥”指的是天津《大公报》1931年1月21日刊登的“鲁迅在福州路被 捕”的谣言。《鲁迅日记》中与荆有麟的最后交往,是1936年4月18日的“得荆有 麟信”。鲁迅逝世后,荆有麟写作的《鲁迅回忆断片》,于1943年11月由上海杂 志公司出版。关于鲁迅与陈仪的交情,书中有这样一段回忆:
后来在上海同先生谈起离北平的事故,先生曾说:“……到南京才糟呢, 晚上检查旅馆,我们带的箱子很多,宪兵不要全查了,他只指定一个箱子,要 我打开。不巧,那只箱子里面,偏偏有广平的党证在里面。我想:‘这糟了,在他 们开手翻检时,我就在想主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陈公侠在徐州做师长。, ……幸而,广平的党证,装在空白信封里,没有被检出来……”
由此看来,正是由于鲁迅对荆有麟谈到过自己与陈仪的交情,荆有麟才 会产生通过鲁迅去结交陈仪以报效“党国”的愿望,却遭到鲁迅婉言拒绝。有 趣的是,曹聚仁在《鲁迅与我》中却提到鲁迅对于另一位朋友黎烈文的热心帮 助:“鲁迅的知己朋友,除了五位姓许的以外,我应提到一般人所想不到的陈 公洽(仪)将军。鲁迅每逢碰上了挫折,总是长叹息道:‘我要到公洽那边当兵 吃粮去了! ’后来,黎烈文兄在上海抑郁不得志,介绍他到福建去做文化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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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办了改进出版社的便是鲁迅之力。后来又随陈将军到台湾去了。” 五、鲁迅笔下的《学生和玉佛》
1928年2月22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任命薛笃弼为内政部长,赵丕廉为 次长代理部务,易培基为农矿部长,孔祥熙为工商部长,于右任为审计院长。 随后,易培基奉派前往巳经被北伐军占领并且改称北平的北京,接收故宫博 物院,同年六月任博物院理事、院长兼古物馆馆长。当时的易培基一身兼农矿 部长、劳动大学校长、故宫博物院院长三大要职。鲁迅笔下最后一次出现易培 基的名字,是在1928年9月19日致章廷谦信中:
杭既暂有饭碗,敝意以为大可不必北行。学校诸要人已见报,百年长文, 半农长豫,傅斯年白眉初长师范,此在我辈视之,都所谓随便都好者也。玄伯 欲“拉”,“因有民众”之说,听来殊为可骇,然则倘“无”,则不“拉”矣。嗟呼,无 民众则将饿死,有民众则将拉死,民众之于不佞,何其有深仇夙怨欤?!
据报,云蔡公已至首善,但力辞院长,荐贤自代,将成事实。贤者何?易公 培基也。而院则将改为部云。然则季市不知如何,……
“玄伯”即李石曾的侄子、易培基的女婿李宗侗。在女师大风潮中,李宗侗 与徐炳昶共同主编《猛进》周刊,与鲁迅之间曾经有过密切合作。1928年8月28 日,国民党五中全会通过废止大学院设立教育部的提案。同年10月19日,国民 政府国务会议在南京召开,会议决定特任阎锡山为内政部部长、王正廷为外 交部部长、易培基为农矿部部长、孔祥熙为工商部部长、蒋梦麟为教育部部 长。鲁迅所说的“贤者何?易公培基也”,显然是出于当时的一种流言即小道消 息,从中折射出的却是教育界内部权力之争。
随着李石曾、吴稚晖、易培基一派与蔡元培、蒋梦麟、胡适一派人的权力 之争步步升级,教育部部长蒋梦麟于1930年11月28日被迫辞职,李石曾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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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有合适的人选接任教育部部长,不得不由行政院长蒋介石亲自兼任。鲁 迅不用上班就可以拿到300元干薪的特约撰述员的职位,很快便遭到裁撤。
关于当时的情况,蒋介石的机要秘书陈布雷以见证人的身份介绍说: 1930年11月,“接行政院秘书长电嘱,即赴京一行,余不明其故,即夜附车往, 既至则知蒋公自兼教育部长,而欲调余人教部相助也。教部之改组,由于李 (石曾〉、蔡(孑民〉两系之龃龉,石曾先生方面常视蒋梦麟为蔡所提挈之人(不 但对蔡不满,且对于《现代评论》派之人物亦不满,而谥之曰吉祥系〉。然石曾 先生所汲引之人,如易培基(劳动大学〉、褚民谊(中法大学工学院〉、郑毓秀 (上海法政学院)及萧蘧(中法大学〕、谭熙鸿等在平、沪办学成绩不佳,且常蔑 视教部法令,教部屡欲裁抑之,石曾先生以为难堪,主去蒋梦麟甚力。吴稚老 于李、蔡均友善,而尤同情于李。”⑧
据易培基的老同学和老同事吴景洲(瀛)在《故宫盗宝案真相》一书中介 绍,易培基在最辉煌鼎盛时兼任了三个实职,即农矿部部长、劳动大学校长、 故宫博物院院长,只可惜好景不长,“劳动大学交给熊梦飞在办,成绩不佳而 去职;农矿部为孔庸之(祥熙〉吞并变为实业部。他有信告诉我:故宫博物院将 为他的终生事业,不久将来平。”⑨
1933年1月30日,鲁迅在以周动轩署名的《学生和玉佛》中,虽然没有公 开点出易培基的名字,实际上已经把易培基当作“骂”的对象了:
一月二十八日《申报》号外栽二十七曰北平专电曰:“故宫古物即起运,北 宁平汉两路已奉令备车,团城白玉佛亦将南运。”
二十九日号外又载二十八日中央社电传教育部电平各大学,略曰:“据各 报载榆关告紧之际,北平各大学中颇有逃考及提前放假等情,均经调查确实。 查大学生为国民中坚分子,讵容妄自惊扰,败坏校规,学校当局迄无呈报,迹 近宽纵,亦属非是。仰该校等迅将学生逃考及提前放假情形,详报核办,并将 下学期上课日期,并报为要。”
三十日,“堕落文人”周动轩先生见之,有诗叹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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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城在,仓皇古董迁, 头儿夸大口,面子靠中坚。 惊扰讵云妄?奔逃只自怜: 所嗟非玉佛,不值一文钱。⑩
1933年1月31日,鲁迅以何家干的署名写作《崇实》一文,继《学生和玉 佛》之后进一步发挥道:“这回北平的迁移古物和不准大学生逃难,发令的有 道理,批评的也有道理,不过这都是些字面,并不是精髓。……说一句老实话, 那就是并非因为古物的‘古’,倒是为了它在失掉北平之后,还可以随身带着, 随时卖出铜钱来。大学生虽然是‘中坚分子’,然而没有市价,假使欧美的市场 上值到五百美金一名口,也一定会装了箱子,用专车和古物一同运出北平,在 租界上外国银行的保险柜子里藏起来的。”
1932年就开始准备的古物南迁,是在易培基的主持下进行的,吴景洲曾经 劝告说:“古物一出神武门,责任即重,问题多,闲话也多。我们最好不做此事! ” 易培基的答复是:“大敌当前,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们都不应该考虑这些问 题,推卸责任!”由此可知,鲁迅采用化名批评“故宫古物”的迁移,其实就是在批 评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易培基。曹聚仁的“鲁迅从来没有骂过易培基”的说 法,应该改写为“鲁迅从来没有用自己的真实姓名点名骂过易培基”才算准确。
故宫文物运抵上海后不久,在权力斗争中与李石曾、吴稚晖、易培基等人 结下私仇公怨的汪精卫、张继等人,通过最高法院检察署署长郑烈公幵发难, 控告易培基、李玄伯、吴景洲、萧蘧等人盗取故宫文物,致使易培基于1933年 10月15日主动辞职。1933年12月30日,易培基受到通缉,只好躲避到天津 和上海的租界区度过余生。1937年9月22日,易培基去世,终年57岁。
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