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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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血-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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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这个消息已经早就暗中传开了,大家早有思想准备,可还是舍不得高喜扬,对于兜了个大圈子重新回来的咕呱队长陈家剑,大家虽不憎恶,却也喜欢不起来。这个消息一旦变为现实,所有的人全都神色黯然了,好像遭遇了什么不幸。
最为悲伤的还是王顺。高喜扬已经跟上头说了几次,要把王顺也带上,可领导就是不答应,还批评高喜扬不仅仅是“护犊子”,甚至就是溺爱娇宠。像王顺这样的人,拢在翅膀底下,永远都长不大,还不如让他自己放单飞,多经磨练,才能尽快成长起来。这道理也没什么不对,高喜扬再无办法,只得放弃这个念头。
王顺一边帮高喜扬收拾东西,一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甩着,就好像是一场诀别。收拾完了,仍然坚韧地趴在那堆东西上边抽泣,把行李给弄湿了一大片。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把全队的情绪都拐带过去了,有的红了眼圈,有的也跟着抽嗒起来。
有领导在跟前,老南控制着情绪,高声骂道:“王顺,你别他妈抽嗒行不行?你把人心都抽嗒得揪揪起来了。身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砌上高楼不骄傲,砌上厕所不悲观。”
杜青听这话不顺耳,反正要调离了,就顶撞他说:“这时候谁不难受?你还在一边唱高调,还有人味没有?把你砌到厕所试试,你能高兴?人家是茅楼的石头,又臭又硬;你是茅楼的砖头,光臭还硬不起来。怪不得老婆跟你离婚,这样的鸡巴男人,不离才怪呢!”
老南被抢白得无地自容,还想反击,可这时候大家的情绪已经到了临界点,就像打开了泪水的闸门,二三十个工友全都哭出声来,在骀荡的荒风里,那哭声十分的雄浑。秦咏诚他们从各处转回来,正好赶上这个场面。他感慨唏嘘说:“这么多声部,我还以为是一场混声大合唱呢。”
陈家剑也不好受,毕竟和高喜扬他们一个锅里搅马勺,厮守着同一个井架打拼多年,彼此感情深厚,何况高喜扬接任队长之后,把泰山标杆队的大旗举得更高了,他也暗自佩服。怕眼泪把军心泡软,就不好打硬仗了,便又骂骂咧咧地说:“妈那个逼的,嚎起来没完了是不是?都赶上孝子队了。高队长不是一般的调动,人家那是荣转,咱得替高队长高兴。再说,哭有鸟用?就是把眼泪淌光了,人也留不下了,还不如乐乐呵呵的。”
这么一说,大家很快就刹住了。可王顺不行,他不刹车,依照强大的惯性哭着,哭得十分投入,甘肠寸断的,甚至都痛不欲生了。人们也知道他和高喜扬的感情,但他内心深处更为隐蔽的情结谁都无法了解。大家围着劝着,一时束手无策。陈家剑又想骂脐下三指,突然意识到秦咏诚和吕天方他们在场,也是一种急智,刚一开口,猛丁就把那个关键词给改了。他说:“王顺你妈那个腿的,人家孟姜女把长城哭倒了,你是不是想把钻塔哭倒啊?”王顺抬起一双泪眼,看看他又笑了。他说:“队长,你进步了。以后你就骂我妈的腿,我妈的腿一辈子都没走出老家的屯子,太该骂了!”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笑了。
本以为雨过天晴,哪知道王顺意犹未尽,看着吕天方,眼睛里充满了婴孩般出求告,重新又哭出个高潮来。
王顺的这一招是很灵的,吕天方绝不能漠然处之,他跟高喜扬感情向近,这自不待说;如此一连带,王顺也是很亲近的人了。吕天方没想到王顺这么能哭,一个男人的哭既能引起人的藐视,也能唤起人的感动。吕天方被感动了,他说:“王顺,你别哭了,泥浆池都让你眼泪给弄冒漾了。既然如此,你就跟着高队长去吧,反正也没离开油田,这个主我做了,回头再跟有关部门打个招呼!”
就这样,王顺曲径通幽,被临时特批,跟着这一拨转行的人进了井下作业队。他们站到钻塔下,抚摩着朝夕相处的钢铁伙伴,恋恋不舍地告别着。其实大家都清楚,他们的离别并不遥远,而且无论走到哪里,大家的心都是彼此连通的。

《国血》 第五节(1)


“钻井苦、油建累,又苦又累作业队。”这种说法朴素、凝练而又真实,都是亲历者通过比较之后总结出来的。现在,高喜扬他们要过的,就是“又苦又累”的作业队生活了。
西北风夹带着大朵大朵的雪花,在空旷的大地上狂舞呼啸,苍穹之间,都是它那声嘶力竭的嚎啕。风是凛冽肃杀的,把雪花揉碎,再拧成一条条细细的“钢丝”,酷烈地抽打着忙活在井口上的人们。高喜扬的狗皮帽子上都是霜雪,还有哈气形成的冰珠,璎珞一般晶莹剔透,具有很强的装饰性,甚至有凤冠霞帔的效果。如果屏息不动,这种造型看着很像是冰雪雕塑;然而他不但不能不动,连片刻都不能停歇。活是实实在在的,不干不行,无法回避,况且一停下来,寒风会马上穿透他们的杠杠棉袄,迅速带走体温,向包裹在里面的血肉之躯发出死亡的威胁。汗水和泥水冻结在衣服上,动一动哗哗直响,让他们手脚僵直,俨然是一个个甲壳动物了。
王顺跟着高喜扬干,无论是体力还是意志,都有些吃不消。可是他不能抱熊,他的榜样就在身边,如果他跟不上队长的步调,给师傅丢脸不说,自己也很没面子。王顺的内心并没有多么高尚的生活目标和道德情操,他学习高喜扬,最真实和最直接的想法,就是能和师傅做成连桥。每当有人问他,你这么拼命干,到底为的是啥呀?王顺心里想的是两个事——往远了讲是为了国家多出石油,往近了讲就是为了雪怡。可他又不能实话实说,就憨厚地笑笑,沿用最时尚也最虚玄的说法来回答:为了世界革命呗。
元旦之日,暴风雪仍然毫无惜心地蹂躏着这片冻土地。为了搞好新年起步,实现开门红,昆仑作业队要抢在前面,多吃些苦头,也就很自然了。一年的工作他们都是位列排头——作业了80口井,累计增油23万多吨,开创了历史新高。具体技术指标也令人惊叹:起下油管,平均每根1分22秒;井验证串槽,平均每个层段32分钟;油水井配注由过去的24小时,提高到8小时……这些看似枯燥的数据后面,正是工人们的千辛万苦。其实到了辞旧迎新之际,应该喘喘气儿才对;可大干快上的年代里,北疆油田有个传统,节假日从来不休息,前线的工人正常生产,机关人员不是掏厕所就是挖排水沟,再不就是到家属管理站去干农活儿。作为一队之长,高喜扬有他自己的工作,没必要非得站井口;但高喜扬不想当“甩手掌柜的”,在井口上和工友们一起过新年,从情理上也合顺。
迟建军已经是副队长了。摆在他面前的路很清楚,他不可能像吕天方那样,“旱地拔葱”一般蹿上去——对于油田应用来说,他的文采还比较绕远。他必须沉住气,夹起尾巴,在艰苦的岗位上踏踏实实地干下去,才能露出头角来。他带着的是新工人陈刚。陈刚和王顺颇有相似之处,竟还不如王顺,个头倒也不矮,却细巴连纤的,一副细麻杆状,被狂风摆得东倒西斜,如果肩上没有油管压着,大概就会让风刮跑了。分配的时候被别的队甩下来,迟建军看看高喜扬,高喜扬就说,咱领回去吧,既然愿意投身油田建设,哪能不欢迎?一个蛤蟆还四两力呢!
一根油管9。6米长,迟建军抬着前头,他抬着后头,步伐上总是差半拍,踉踉跄跄的,仿佛是在被拖着走。这不仅耽误干活,也增大了危险性,迟建军急了,就回头吼他:“你他妈精神点行不行?越堆缩越冷,越冷越堆缩,这点道理都不懂?还陈刚呢,软不拉塌的,应该叫陈蔫屌才对!”
迟建军本想保持自身文雅的诗意,可这是很难的,生活在一个流徙在野外的纯男性群体里,不说粗话就等于拒绝融入。可他无论如何不会成为呱咕第二,这是他自身特质决定的。还是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小有名气了,诗作经常见诸于文化馆的小报,连小秀才的外号也是从县城带过来的。陈刚也知道自己的孱弱,任凭迟建军霹雷闪电,就是不吭声。这样一来,迟建军就更加生气,又说:“你不会顶嘴呀?你反驳我几句,也能证明你还有血性!”陈刚这时才发出了蚊子般的嘤嘤,他说:“副队长,我不是不想说话,我是说不出来,嘴都给冻麻了,你就是抽我的嘴巴,我都不觉得疼。”
迟建军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就让他靠边站,铆足了劲儿,自己扛起油管来。扛了两趟,就见陈刚咧开麻木的嘴巴号啕起来,那哭声被狂风撕成碎片,随同破败的雪花一起飞舞着零落着。陈刚和王顺的哭法从形式到内容都不一样,而且他的个子影响了感染力,不仅不能唤起别人的怜悯,甚至还帮了倒忙,让人觉得他很没出息。迟建军忽然觉得,如果呱咕队长在场就好了,他那种骂法也许才是最赶劲最解气的;可是他不能照搬他的低俗,就用中庸的骂法朝他吼道:“你爹死啦?这么高门大嗓红口白牙地穷嚎,多给石油工人丢脸!你干不了这活是不是?那就想办法改行吧!”
陈刚脸上的泪痕很快就变成了冰道子。他说:“我是丢脸,我还不如个孩子呢!”
迟建军说:“到底是咋回事?”
陈刚说:“我……我想撒尿!”
迟建军说:“撒尿别人能替你吗?把那玩意儿抻出来就行呗。”
陈刚说:“我手冻得不好使了,怎么都解不开裤子。”
迟建军骂他是熊蛋,就走近前去,甩下手套去替他解裤子,解了半天也没解开。陈刚挡开了他,加大了声音,悲哀地哭道:“不麻烦你了,我已经尿完了!”
迟建军这才注意到,随着一股尿臊味儿,他的裤裆湿呱呱的。那股撒在裤子里的尿大概只给了他转瞬即逝的温热,顷刻之间,那个部位全都冻冰了。迟建军鼻子一酸,也涌出眼泪来。
“里面的那玩意要紧不要紧?”迟建军问。
“它自己缩回去了,”陈刚隔着裤子,用手揣了揣,“它好像也变成了一个肚脐眼儿!”
迟建军说:“它那是自我保护呢,它藏到冻不着的地方去了。只要那东西还在就好,你就是个男人;只要你是个男人,肯定还能顶天立地。”
陈刚说:“副队长,你刚才说我是陈蔫屌,这下可好,让你给说着了。”
两个人哭着笑着,不知如何是好。高喜扬看到了,过来问清了究竟,就责怪迟建军对新工人关照不够。
高喜扬说:“你眼睛里是不是只有这些钢铁的家什?这才是典型的见物不见人呢。他把尿撒在了裤子里,只能说明你这个副队长没有亲和力,他有话也不敢说。”
迟建军似乎还有些委屈,辩解说:“他也没吭声啊。他要说想撒尿,我能不让他撒吗?”
高喜扬说:“你不应该等着他说,事先就应该想到。你不是读过不少书吗,鲁迅是咋做的?凡是有文学女青年造访,临走前他肯定先让上厕所,因为他都替她们想到了。”
迟建军惭愧起来,立刻服膺地检讨说:“是我不对,急着完成任务,把这些小事忽略了。”
高喜扬说:“这哪是小事?这就是大事啊。要是咱们昆仑队的工人总把尿撒在裤子里,不但当不成标杆了,也得让全油田的人笑掉大牙!”
看看下班的时间还早,就那么溻着不是一回事,高喜扬就把陈刚领到临时避风用的铁皮房子里,铺上一堆破棉纱,让他脱了裤子坐在那里,用棉袄遮着下部,就像个大布俑似的。他拿着那条臊哄哄湿唧唧的棉裤,到外面用落地原油生起火来,里里外外翻烤起来。陈刚在铁皮房里瞧见,又哭了起来。

《国血》 第五节(2)

迟建军说:“你咋还没完没了啦?队长亲自给你烤尿棉裤,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啊。”
陈刚说:“正是因为队长给我烤棉裤,我才哭呢。这份恩情,我只怕一辈子都报答不完啊!”
接班的汽车来了。因为有“班班见领导”的规矩,是指导员亲自带队来的。交接班用的就是一辆敞棚卡车,驾驶室里,除了司机,坐着的就是病弱者,尽管很多人都认为,长官骑马,士兵走路,领导坐在里面是天经地义的,可高喜扬却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破坏了干群同甘共苦的传统——所谓防微杜渐,任何特权观念的形成,都是从小事开始的。高喜扬让陈刚坐在里面,因为他的湿棉裤虽经烘烤,一时半晌想要干透也是不可能的。
汽车御风而行,毫无遮蔽,怎么走风都是迎面吹来的。人们只好挤做一团互相取暖,由于刚刚消汗,很容易被寒风打透,那滋味有如万箭穿身,绝对是常人受不了的,有时候车上的人不得不下车跟着跑一会儿,再重新坐上去。王顺初次坐这种班车的时候,没走多远就被冻哭了。高喜扬知道他冷,就用手将他环住。
王顺说:“队长,我实在受不了啦,这份罪都不是人遭的。”
高喜扬说:“都是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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