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王太后道:“两个人中,应注重的是嫪毐,为什么不趁他在这里把他抓起来呢?”
听了太王太后的这话,秦王想了好半天,最后转向吕不韦,道:“相国以为如何?”
吕不韦回道:“臣以为是……”
秦王问:“立即把他抓起来?”
吕不韦道:“对!”
秦王道:“以什么名义呢?”
这一问,倒使吕不韦和太王太后心中都咯噔了一下。是啊,这一问题不能不考虑。把嫪毐抓起来,处理掉,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嫪毐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长信侯”。假太监的罪名是不能公开的,不明不白地把一名侯爷抓起来,不明不白地把一名侯爷杀掉,如何向天下交代?
吕不韦和太王太后的语气都缓和下来,问:“打算怎么办呢?”
秦王道:“刚才讲了,还未曾决定……或者说,这要看他下一步的行动……”
吕不韦和太王太后都在思索秦王这话的含义。
看嫪毐的行动。
那嫪毐会有怎样的行动呢?
太王太后问秦王:“你判定,嫪毐是不是知道赵高告发了他?”
秦王道:“那是肯定无疑的。”
吕不韦和太王太后继续思考着。
既然判定嫪毐已经知道赵高告发了他,那么,嫪毐会有怎样的行动呢?
嫪毐会自首,像赵高一样。但是,他犯的是不赦之罪。赵高及时奏报,有回旋余地,嫪毐却不能,就是说,不自首是死,自首也是死。
嫪毐不会自首。
不自首又能够干什么呢?
走投无路,无脸见人,自杀了事。
这种可能性存在着。
他还能够干什么呢?
起兵谋反。
可怕。
连太王太后都知道,嫪毐一直在扩充自己的家奴队伍。嫪毐并不避讳,他扬言要和相国比一比,看谁的家奴多。据说,嫪毐的家奴已经有上万人了。
十七、急见(2)
他走投无路,就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利用这些人拼一拼。
吕不韦和太王太后谁也不相信嫪毐这样做后会成什么气候,但国人谋反,而且是一个侯爷谋反,那国家就会动荡一阵子。这本身就是可怕的。
这样,想到这里,太王太后便问秦王:“你等着他谋反吗?”
听了这话,秦王半天没有讲什么,最后,喃喃道:“那将是可怕的——就是说,谁胜谁负……难讲了。”
太王太后道:“不信嫪毐凭着他那万把家奴就能够撼动我秦国的江山……”
秦王听了太王太后的话后有些吃惊,道:“太王太后是说,跟他谋反的,只是他那一万家奴?”
太王太后问:“那他还可以号召什么人跟他呢?”
秦王没有讲话。
十八、陈策
皓月当空。整个骊山都沉浸在了蓝色的月光之中。骊山脚下,吕不韦圈定的那片御地,不久前还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现在,这里沉睡了。
但是,吕不韦还没有睡,他连住处还没去呢。从秦王那里出来,他就在那些原本是由村姑和市井艺人守候的地摊儿和把势场所的地面上漫步。
现在,嫪毐的事成了他思考的中心问题。
生平第一次,吕不韦得思考自己“认罪”的问题了。
嫪毐已经有了多项罪名。他与泾阳太后私通,并且生了孩子;嫪毐是一个假太监。最后,嫪毐还极有可能犯下滔天大罪——谋反。
严酷的现实是,这些,追究起来几乎都和他吕不韦有关系。
他知道嫪毐与泾阳太后的关系;他虽然不知道嫪毐作假,但嫪毐进宫当太监他是知道的。说不知道作假,那也有口难辩。
最严重的问题是,如果嫪毐谋反,他吕不韦也脱离不了干系。
如果嫪毐就是凭借自己的一万名家奴谋反,那他吕不韦也难以成为清白之人——嫪毐讲过,扩充家奴是效法他吕不韦干的。
如果……
这是最可怕的。
与太王太后一起见秦王时,谈到嫪毐可能谋反,秦王表现出的极度忧虑表情,一直留在吕不韦的印象中,挥之不去。特别是秦王那几句深表忧虑的话:“那将是可怕的——就是说,谁胜谁负……难讲了。”
当时,吕不韦自己也曾像太王太后一样,认为秦王过分担忧了。当时,太王太后讲出了他要讲的话。那话讲后,秦王道:“太王太后是说,跟他谋反的,只是他那一万家奴?”
当时,太王太后显然没有明白秦王的意思。可他吕不韦明白了——他的脑子里立即闪现了极为可怕的场面。
他就是脑子里带着那样的场面离开秦王的。
他想到什么呢?
他想到,嫪毐会利用自己封地的百姓谋反。
嫪毐的封地是泾阳。那里有几万黔首。而可怕的是,那里正在修渠,就是说,泾阳的黔首已经集中。如果嫪毐号召他们,很有可能起事的就不仅是泾阳的黔首,闹不好,整个工地的黔首都会跟他。
还有一层:嫪毐发动这么多的人,可以很轻易地弄到兵器。吕不韦最清楚,就在泾阳的兵器库中,有几万件现成的兵器。那是打造好后存在那里,为备将来打六国用的。
现在,剩下的,是嫪毐能不能为让这些人起事找到一个合适的口号。
吕不韦清楚地记得,秦王曾问太王太后:“跟他谋反的,只是他那一万家奴?”
就是说,秦王已经看到了这一险情。
那么,嫪毐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口号呢?
嫪毐已经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人想活命,就会运用自己手中所掌握的所有武器。借用家奴谋反,借用封地黔首谋反,使用泾阳现成的兵器,这统统都是嫪毐抓在手中的武器。
那么,除此之外,嫪毐还有别的什么武器没有呢?
别人不清楚,吕不韦是清楚的,那就是嫪毐手上还有一件可怕的、致人之命的武器。
嫪毐知道,秦王嬴政不是嬴家的根,而是吕家的种。
走投无路的嫪毐绝对不会忘掉这一点,而必会充分利用它。
这就足以使嫪毐得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口号。
这一层想清楚之后,吕不韦浸出了一身的冷汗。
啊!天哪,天!
我吕不韦成了一个罪人!
吕不韦并不是一个只会发愁的人,他本质上是一个行者,一名斗士。
他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后,便立即想到行动。
需要制止嫪毐的行动,防范他走向极端:要派人前往泾阳工地,先于嫪毐把民工掌握起来,要派军队看守泾阳兵器仓库,避免兵器落入嫪毐之手,要……
时不我待,吕不韦再次去找秦王。
半路上,吕不韦听有人冲他大喊:“什么人?”
吕不韦抬头看去,见是几名卫戍将士截住了他的去路,再往远处看,月光下闪现了秦王的身影。
吕不韦走上前去,大概是卫戍人员认出了相国,他们并没有拦他。
十九、惊心
嫪毐安插在秦王身边的太监报告赵高告了他,就是晴天打下来得一个霹雳,顿时,嫪毐的七魂跑走了五个。
随后,他狠狠地一连抽了自己几个嘴巴。他恨自己把大事做错了,本想告发赵高,除去秦王身边一个知情者,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却不可饶恕地被忽略:你告发人家,人家也可能告发你!那里是赵高的老窝,你在秦王身边安插了人,赵高的耳目会远远胜于你!
嫪毐在思考,要不要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给泾阳太后。最后,他决定告诉她,以便让她有所准备。
泾阳太后听了消息后,先是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随后,便难以自控,嚎啕大哭起来。
嫪毐没想到泾阳太后会这样,便开始安慰她。
他们那两个孩子已经睡下,泾阳太后这一哭,孩子们被惊醒,见母亲在那里大哭不理他们,也一齐大哭了起来。
嫪毐一见此情此景,一股怒气顿时在心中升腾,骂道:“哭!哭!哭!这个哭,那个哭——哭顶个屁用!”骂着,甩手走了。
泾阳太后一见嫪毐离开,飞身过来抓住了嫪毐,道:“你哪里去?死咱们死在一起……”
死?
嫪毐从没有想到过死。
他这一走,泾阳太后倒不再哭了。嫪毐把泾阳太后抱在怀里,轻轻道:“不要哭,我们不能死,也不会死……你要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
泾阳太后也开始能够自控了,先安慰两个孩子,让他们继续睡觉,然后对嫪毐道:“我们快逃吧……”
嫪毐摇了摇头,道:“往哪里逃?跑不出三里路,就会被抓回来……反成了把柄……”
泾阳太后道:“怎么办呢?就等着他们收拾?”
嫪毐道:“直到眼下,嬴政还没有要立即抓我的意思——一有动静,我们的人会过来报告。只要挨过这一天,回去了,我们就有救了……”
泾阳太后道:“我不明白,既赵高告发了,政儿会不动手?”
嫪毐道:“我是先王封的文信侯,抓我得有个能够公开的罪名,而假太监这个罪名不能公诸于世,故而他眼下还下不得手……”
泾阳太后有些明白了,但依然存有极大疑虑,道:“难道政儿就罢了不成?”
嫪毐道:“他在寻找治罪的理由,只是一时难以找到而已……太后要安安静静呆着,没事人一般……”
泾阳太后依然连连点头。
二十、归途
按照原来的计划,次日一早秦王应该率领大家回咸阳了,但吃过早饭,人们等了半天,并看不到动身的任何迹象。
大家等到巳时,传出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赵高被拘捕了,宣布说,其罪名是窝藏罪犯,并在秦王身边安插耳目。同时被拘捕的,还有秦王身边的所有太监,不用说,这些人都有赵高耳目的嫌疑。
听到这个消息,嫪毐心中一惊,想:难道嬴政要动手,下一个该轮到自己了?
但嫪毐还是不认为秦王能这么快地就找到他的可以公开的罪名,因此,他一直挺着。
只是,把秦王身边的所有太监都抓了起来,嫪毐自己也失去了耳目,变成了瞎子和聋子,秦王那边的任何信息得不到了,这一点使嫪毐感到害怕。
然而,一天过去了,再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傍晚,秦王下旨,次日清晨起驾回咸阳。
嫪毐和泾阳太后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秦王君臣按照来时的顺序上了路。
只是,秦王并不在自己的銮舆之中。他在河阳太后的身边。
上路不大的工夫,秦王就下了銮舆,到了太后的车上。
河阳太后还不晓得发生的一切。但她知道赵高被抓了。秦王上得车来,一身疲惫的样子,太后让秦王坐在自己的身边,一开始并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讲什么,只是伸出一只胳膊,把秦王揽在自己的怀里。
没有一顿饭的工夫秦王竟在太后的怀里睡着了。
刚刚睡着,车子一阵轻微的颠簸,秦王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向四外看了看,又睡着了。
这样,一连几次,秦王睡睡醒醒。
肯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太后想到了吕不韦。
来骊山之前,华阳宫风波之后,吕不韦曾经把他和秦王之间的冲突告诉给了她。当时,她感到害怕,但安慰了吕不韦。来骊山之后,八月十五那天,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见吕不韦情绪不错,自己心里也感到宽了许多。可次日便没有再见到吕不韦。随后,听到了赵高被拘捕的消息。
现在,秦王弃了自己的銮舆到了这里,而且像是三夜没有睡觉的样子,睡下去多次被惊醒……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事情,为什么不见吕不韦的面?
秦王睡熟了,一般的动静再也难以让他惊醒了。
太后把脸贴在秦王的脸上,思索着。
突然,车外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一下。太后立即看出,是吕不韦。
肯定是吕不韦不晓得秦王在太后的车上,太后发现,当吕不韦看清楚秦王在车上时,便放慢了脚步,让太后的车辇向前走去。
睡了大约一个时辰,秦王醒来了。
秦王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母亲的怀里真是安全。
他道:“太后,儿臣可睡了一个安稳觉……”
太后抚摸着秦王的发髻,把脸紧紧地贴在秦王的脸上,尽情地向儿子倾注着母爱。她想把这种倾注如此继续下去,直到永远。
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心来专注此事。她有心事。故而,她终于忍不住,问秦王:“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咸阳城东四十里处,先是嫪毐来见秦王,他奏道,此处是去泾阳的大路,他请求恩准,不去咸阳,直接回封地。
秦王准许了。
嫪毐的车马先是缓缓离开大队,等大队走得不见了,他便催促御者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向前,好像一只狼刚刚脱离了虎口那样拼命地飞奔。
不久,泾阳太后也向秦王辞行,说她不进咸阳,直接回甘泉宫了。
秦王也放行了。
这之后,秦王到了太王太后那里。秦王告诉太王太后,嫪毐请求不去咸阳,直接回封地,他放嫪毐走了。泾阳太后也说不进咸阳,直接回甘泉宫,他也放行了。
太王太后听罢,道:“政儿,你要做郑庄公吗?”
太王太后道:“这就是韩非所讲‘爱人不得独利,待誉而后利之;憎人不得独害,待非而后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