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义和团围攻使馆后,八国联军在天津登陆,开始了攻击北京的战斗
然朝廷对西方文化的认识,经历了洋务新政、戊戌变法,与西方接触频密,毕竟比民间清楚得多,却妄想利用这些草莽英雄,替天行道,扶清灭洋,挽救日渐衰败的大清江山,则是病急乱投医,吃不成羊肉,反惹一身膻了。
1900年春,山东义和团大队人马,在朝廷的默许下,把孔夫子的“尊王攘夷”口号变化一下,变成“扶清灭洋”,从孔夫子的家乡出发,像蝗虫大军一样,掠过故城、景县、东光、阜城,杀入直隶。“仙出府,神下山,附着人体把拳传。兵法艺,都学全,要平鬼子不费难。拆铁道,拔线杆,紧急毁坏火轮船”。沿途攻打教堂,拆毁琉璃河至涿州之间的铁路,烧了高碑店、涿州、琉璃河车站;继而又拆毁琉璃河到长辛店100多里铁路和桥梁;火烧了京津线上的黄村车站。
第48节:第四章沉寂的帝都(2)
义和团自称会画符念咒,刀枪不入,最擅放火,据说可以用刀枪向房屋门上指画,再向地上指画,一声吆喝“着”,立即火鸦火鼠乱窜。拳术练三个月就有神附体;红灯照练五个月即能飞天,随意取物;沙锅罩练成后,空锅能够生出食物。京城哄传大师兄已派遣红灯照飞往各国,阻击来敌,然后再将中国境内的租界一扫而平。
江湖公开提出要扶助庙堂的口号,在历史上是不多见的。而庙堂居然也公开扶助江湖,则更为罕见了。慈禧太后对义和团采取招抚之策,并命令义和团开进北京抗洋,与官军实行联合军事行动。义和团在京城奉旨团练,设坛作法,烧毁洋宅、教堂、施药房、医院,杀死传教士和教民,最后发展至配合官军进攻外国使馆,闯下弥天大祸。1900年8月,由英、法、美、德、意、日、俄、奥组成的八国联军,攻陷北京。
事后有些江湖人物为义和团丑表功,称义和团实际上是在“间接反清”,他们烧教堂、杀洋人,并非灭洋,恰恰相反,是想激怒洋人来灭清,后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他们的目的已达到了,便不辞而行,回山西太行山息影去了。这种天方夜谭,见诸坊间《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一类书籍。殊不知,如果义和团真的有预谋地借洋人来打北京、灭清廷,那就比“扶清灭洋”更可恶了。秘密会党要充大头鬼,把义和团拉来壮声威,实不足采信。
事实证明,所谓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其实距离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大,甚至就像一个铜板的两面,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君不见朝廷的六部、五寺、四院官制,在江湖的山堂里,亦有袖珍的微缩版。哥老会的内八堂、外八堂,其组织架构之严密,分工之明确,等级之森严,与北京皇城内的各大衙门,不相上下。那些帝王将相、国家栋梁,也不全是满腹经纶、阳春白雪的鸿儒硕学,当国家遭遇大故时,照样露出一身下里巴人的江湖味、痞子味来。直隶总督裕禄不也把黄莲圣母接到官署里,下跪叩头,请求拯救天下苍生吗?大阿哥溥儁在颐和园里,不也是一副义和团装束,头裹红布,趾高气扬,自称二师兄吗?老佛爷慈禧一怒之下,下诏同时向西方11国宣战,不也充满了草莽英雄的豪气吗?当满朝文武高唱着“外国有你的格林炮,中国有我的红灯照”壮胆时,这些庙堂上的当权者,与江湖中人,竟是没有多大的区别啊。
义和团既没有能够杀尽洋人,也没有能够救活大清,但在朝野两面,却各有深远的影响。在野方面,刺激到大江南北的秘密会党大盛,反洋教运动蔓延至中部和南方各省;在朝方面,为一个人日后登上权力的顶峰,做好了铺垫,这个人就是袁世凯。
袁世凯根本不相信义和团那套东西管用,他当山东巡抚时,就曾严厉镇压过义和团。义和团是被他赶得鸡飞狗跳,走投无路,才离开山东,移师直隶的。庚子巨变之后,朝廷红黑变脸,支持过义和团的朝臣,人头纷纷落地;镇压过义和团的人,则平步青云。袁世凯合当发迹,叙功升赏,由直隶总督升入军机,一时权倾天下,成为推动清末十年新政的重臣。
清末十年新政,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动人心弦的事件之一。可惜匆匆光阴,都成逝水,百载基业,已及残年,无论如何努力,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辛亥革命一声巨雷,把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震坍了。继之而来的是一套从西方传过来的代议政制,诸如国会、内阁、总统,以及公民投票选举权,所有这些让西方感到自豪的概念,在中国已一应俱全。
但是,权力制度的表层结构,并不能完全代表一个民族的深层人格精神,和许多非工业化国家一样,中国的所谓民主政制,其实是西方国家的压力和盲目的模仿心理的产物。
尽管没有出现实质的转变,但革命至少给人们一线希望。孙文回国之前,已在伦敦向国内宣布:“此后社会当以工商实业为竞点,为新中国开一新局面。”孙文《致民国军政府电》。《孙中山全集》(第一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1912年由官方主持召开的全国临时工商会议,使这种假象的可信程度,达到极点。100多名代表提出了一系列发展实业的计划。谁亲耳聆听着人们的慷慨陈词,都会以为新时代已经降临。
第49节:第四章沉寂的帝都(3)
但这仅仅是天边闪现的一道曙光,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经济体系还没有建立,而且不知道怎么建立。政治家们对此毫无兴趣。
北方既是一块培养义和团的土地,也是一块培养袁世凯的土地。
由前清士大夫阶级里脱胎而出的官僚集团,迄今仍是北方政治的主导力量。
中国是一个家族结构的社会。1894年清廷开始建立新军(新建陆军),以取代暮气日深的八旗、绿营旧军。最初主其事者并不是袁世凯,而是广西按察使胡燏棻。1895年袁世凯写了一篇《上督办军务处禀》,陈述练兵之法与营制饷章,大获赞赏,于是接替胡燏棻,负责督练新军。在距天津70里的新农镇(俗称小站)建营驻扎,并在淮、徐、鲁、豫等地招募壮丁,开始练兵。这就是北洋军阀的基本班底。
从那个时候起,袁世凯就梦想着建立一支强大的现代化军队,但究竟什么才叫“现代化”?它和传统的兵由将招,军以将名,官兵之间以私人感情为维系的部曲制度,究竟有何分别?袁世凯自己也说不清楚。在他心目中,采用西方国家的军制与操练方法,再装配现代武器,就是现代化陆军了。但这支军队的效忠对象,仍然只是个人,而非国家——所谓“个人”,不是紫禁城里的爱新觉罗氏,而是袁氏。
经过10年奋斗,他如愿以偿了。北洋集团的势力足以控制大半个中国。这是一个由军人、官僚和政客组成的松散联盟,臃肿、迟钝、保守、顽固。袁世凯虽为一代枭雄,亦不曾料及,这个集团居然可以助他登上总统宝座,最后又把他推下了皇帝的宝座。
在北方的政治社会中,人际关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政治势力划分派别的依据,恒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熟悉和亲近程度。这种关系建立在籍贯、历史、私谊、利益的分配、各个派别的相互作用等等上面。政治伦理弥漫着强烈的人性色彩,在西方奉为圭臬的抽象观念,在中国没有谁会当真。
真正懂得现代民主的军人几乎没有。他们之所以和共和制度妥协,是因为这个制度本身可以大大利用,谋取更多的利益。那些带兵打仗的军人们,看上去像是在为新世界浴血奋战,其实他们对新世界一无所知。每个军阀都想扩张自己的势力,以便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国家,最后狠捞一笔。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伊始,北方的官绅并不把这个南方人的政府放在眼里,他们已经在积极谋划,准备一旦朝廷退位,便组织北方的临时政府,拥立袁世凯为大总统。如果南方政府不承认,便索性拥袁为皇帝。
然而,孙文很快便同意,只要清室退位,他愿意把大总统的位置让给袁世凯,但有三项附带条件:一、临时政府地点设于南京,为各省议定,不能更改。二、辞职后,俟参议院举定新总统亲到南京受任之时,大总统及国务各员乃行辞职。三、临时政府约法为参议院所制定,新总统必须遵守颁布之一切法律章程。
出生于南方的孙文,坚持把首都建在远离官僚政治核心的东南方地区——南京,或者武汉。他说:“南京是民国开基,长此建都,好作永久纪念,不似北京地方,受历代君主的压力,害得毫无生气,此后革故鼎新,当有一番佳境。”伍廷芳《共和关键录》。引自李新主编《中华民国史》第一编,“中华民国的创立”(下),中华书局,1982年版。
不过,金陵就没有帝王气了吗?岂不闻:金陵自古帝王都。南京人常常骄傲地自称“六朝古都”,只不过定都金陵的王朝,大都是短命王朝而已。满脑子帝王思想的袁大头,非把北京作为首都不可。他的判断力并不亚于孙文,他清楚知道,要维持天威,必须借助于紫禁城的凤阁丹墀。
从南向北走,过了淮河、秦岭一线,就进入温带季风气候的北方了。这里四季分明,春季干旱风沙大,夏季炎热雨水多,冬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华北是农业地区,以种植小麦、杂粮、棉花为主,工商业十分落后,除了大运河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内河航运,农村的交通工具,有钱人用马车,穷人用独轮推车。长途贩运的距离,能跑上300公里就差不多是极限了,因为超过这个距离,运费就比货物本身的价值还要昂贵了。
第50节:第四章沉寂的帝都(4)
北京位于华北平原的北端,坐落在永定河的冲积扇脊之上。西部连接太行山脉,东面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南面是一片平畴,北部为燕山山地。再往北去,就是汉代以来中原的大患——匈奴的地盘了。匈奴性情强悍,工骑善战,主要活跃于外蒙、热河、察哈尔、宁夏四省,及陕西、甘肃北部,直至天山以北、阿尔泰山以南大部地区。
秦始皇筑长城,是要防止北方游牧民族南侵。汉朝与匈奴连年征战,也是为了争夺西北地区——甘肃的楼兰、月氏、乌孙诸国地盘,打通陆上丝绸之路。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表面上看,中原汉人与北方游牧民族是世仇,但实际上,不是冤家不聚头,无论地理与文化,两者都是互相纠缠,犬牙交错,既互相依存,又互相竞争。在中原同化四夷的过程中,胡服骑射的文化,也在不断改造着中原文化的基因。
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北京就是燕国国都,辽置陪都于此,金正式建都,公元1421年,大明王朝的首都从南京迁到北京,从此改变了中国地缘政治的格局,奠定了北京在政治版图中至高无上的地位。“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在以后的六百年间,北京一直是中国最大的政治、文化中心。
作为一个帝都,北京理所当然地被视作皇权的象征。它承担着向溥天之下、率土之滨推广政教风化的使命。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建立庞大的官僚体制,是势不能免的。在两千年的历史里,这一体制经过不断的自我完善,到了明、清两代,已经渐臻尽善尽美了。
在政治上,官僚体制的最大作用,就在于“辅弼和谐其政”,即协调君臣之间的关系。它通过复杂的、重叠的、互相牵制的政府机构和繁琐的公文程式,起到生克制化的作用,使双方都不至于逾越纲常。
不管今天看来,官僚体制如何颟顸、腐败,如何可恶,但它是社会文化体系的必然产物,却无可否认。令人困惑不解的不是它何以产生,而是它何以偏偏产生于北方?有人说,凡是建都南方的王朝都是短命的,而建都北方的王朝却大多长命百岁。是不是北方有一种特别适合皇权政治生存的人文环境?
在南北双方的谈判过程中,孙文一再强调,在南京建都,不仅是他个人的意见,南北主张共和、疾恶于旧日腐败官僚政治的人们,都会同意。
然而,在北方人看来,国都乃数百年根本所在,也是他们的权力所及,决不能轻议变迁。他们并不欢迎带有新思想的南方人,而南方人对北方腐败的官僚气氛,也觉得格格不入。广东籍的外交家伍廷芳曾警告刚刚来北京的美国公使:“你抵达那个巍峨的北京城之后,要当心,那儿的空气是沉闷的。那气氛似乎会把人压倒,使他们变得保守。看来没有什么人抵抗那种力量!”[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对于南下就职,袁世凯是决不会答应的。
他声称南方人以虚荣厚礼诱他就范,乃调虎离山计。北方有军队几万,皇族旗丁的处置还未妥帖,他决不能离开,宁愿辞职回乡下,把这破天荒的总统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