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又是不言语了,鲁忠平又说:“你学那套辩证法,看来是天桥把式!”
林平山听了,觉得有启发。
这时,毛主席关于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发展的论述发表了,林平山对这段语录开头的内容感触特别深,决定联系实际切切实实反思一下这些年来自己走过的路子。
他哪儿知道,鲁忠平这些日子心里也很苦闷。他暗恋着跟他一起在延安窑洞幼儿园中长大的刘素心,最近,觉得越来越没希望了。有一回,他看见林平山从家里回校穿了一件新做的灰色学生装,样子满像电影《早春二月》中的萧涧秋,感慨说:“老林,你多英气呀。像我,要样儿没样儿,要能耐没能耐,谁也不会看上的。”
当时,林平山不知他因何发出感慨。后来一起散步,听他谈了自己内心的苦恼,林平山倒是很同情他。刘素心的父亲是著名的艺术家。她皮肤白嫩,粉红的苹果脸,两只眼睛又大又黑,长长的粗辫垂在胸前,身体丰满得有些发胖,活像个洋娃娃,非常可爱。看到刘素心经常开心地跟别的男同学在一起有说有笑,林平山私下为鲁忠平担心。心想,姑娘的心总是那么深不可测。替人家担心的同时,他眼前也浮出了周玉茹,心底一阵难言的感伤。
全班同学都清理完思想,林平山跟鲁忠平谈起应当找个熔炉磨练自己,克服身上的弱点。鲁忠平建议两人都向国防部报名到越南去,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林平山觉得是个好主意,战火硝烟可以培植刚强的气质,铁血腥风能冲尽儿女情长的缠绵,就向国防部写了信。
一个月后,林平山接到国防部的回信,叫他“坚守原岗位,等候祖国召唤。”
林平山把国防部的回信给鲁忠平看,鲁忠平兴奋道:“老林,有你的!说干说干。”他一直犹豫着还没有行动,不能不对林平山表示钦佩。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上前线,你妈妈会难过的。”。
听了鲁忠平的话,林平山脑中立即浮现随母亲去给爸爸上坟的情景,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想起保尔的好友谢廖沙上前线时他母亲着急的样子,鲁忠平跟自己不同,他至今仍生活在母亲身边。
国家一直没有宣布向越南出兵,林平山只能继续呆在学校读书,到了还是没能实现他的想法。除了鲁忠平,他始终未向班里任何同学提过向国防部写信的事儿。不久,他向党支部递了入党申请书。
后来,他到农村参加“四清”运动,这股热情支撑着他,在农村斗争生活中严格要求自己,接受一次艰苦的磨练。
第二章 风云年代(1)
一
松辽平原的南端,辽河的下游,这里的河水数千年漫流冲积,形成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无边无际的野草,年年繁衍覆盖沉积,给人们奉献了一片得天独厚的沃野。这里的土壤乌黑发亮,往地下刨几尺深,都是一色黑油油的肥土。
站在辽河边的大堤上放眼望去,蜿蜒的河川在泥石滩上恣意横行,在地面上画出了条条沟壑。灰褐色的河滩两侧,向外伸展出层层叠叠的庄稼,褐绿的大豆,青翠的苞米,火红的高粱,高低相间,纵横交错,天、地、人的和谐默契,在这里织就了一幅人间最美的绚丽多彩广阔无垠的大地毯。
沈山铁路从辽河大桥上跃过,一列列的火车满载着关外的木材、煤炭、粮食、各种工业品,伴随汽笛的长鸣,朝山海关方向奔去。
辽河与铁路交叉处,散布着几个部队农场。一九六七年秋,北京的核工业系统各单位,物理所、动力所、核燃料所、……新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们,集中到这里劳动,接受解放军的再教育。
这天林平山劳动扭伤了,他弯着腰来连部找卫生员。
护士黄萍是位身材高挑的姑娘,眼珠乌黑闪亮,两颊时时显出浅浅的酒窝,只是圆圆的脸蛋,透出稚气未褪的神气。她一边往背上给林平山擦松节油,一边说:“我看你和七班长都是干活不要命的人,伤成这样就应当休息!咱们连里除了伤湿膏就没别的了,所以只有静卧保暖才能好的。”
林平山背部疼得抬不起头,勉强侧脸向她苦笑着点点头,尽量做出用心倾听她忠告的样子。
那是一九六七年初秋,林平山被分配在北京动力研究所工作。他到研究所后只有一个月,就随着大家到了这个军垦农场。
大学六年级,下乡参加农村“四清”运动时他入党了,到军垦农场的三分场,被指定担任学生连九班班长,他们班负责打麦场的全部活计。这天,他上垛用力过猛,把后背闪了,原想挺挺就会过去的,谁知越来越疼,最后根本就直不起腰来。
军垦农场从地里割下大豆,带着豆荚的豆秸,用马车不断往他们看管的打麦场拉来。他们班负责把豆秸从车上卸下,用木杈挑到垛上,堆成一排排百多米长的垛子。带着豆子的豆秸很重,一杈举起来有几十斤,他们要把它举过头,送到垛顶。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不断拥进场院,他们忙得连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
跟他们一起干活的,还有炮团侦察班的战士们。侦察班张班长,是个干活很猛的人。豆秸在车上被大伙儿推向车后头,马车立即失去平衡,车辕往上翘着,马被肚带吊起悬在半空直叫。他立即跳上车辕,借自己的重量把车头压落,让马重又四蹄落地。林平山也学他的样子干,谁想刚把车辕踩下,那马四蹄一落地立即拉着空车往前狂奔起来。班里的同学们吓得脸都白了,忙叫:“老林快跑!”
林平山被马掀翻落下瞬间心里恐慌,人被摔落地上仰面朝天躺着,抬眼看到车轮朝自己飞速滚了过来,求生本能使头脑立即冷静下来,急中生智连忙往侧面一翻滚,车轮擦着衣服嘎嘎响着滚了过去。车跑过去好远,他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浑身冷汗已经把内衣浸湿了。
鲁忠平见了,对他说:“咱们没年轻战士灵活,以后可别这么干了。”
林平山看着侦察班战士们干活的拼命劲儿,心里不得不承认跟他们有差距。
休息之后他们接着上垛,谁想刚才满身大汗,歇息之后背脊发凉,他往上挑动豆秸,猛一使劲儿把筋拧伤了。
大伙儿来农场,都有各种的思想情绪。他带着一个班的人,可不能躺在炕上不干活儿。咬牙硬挺着干了两天,每次举动木杈用劲儿,背上像火烧般辣疼。眼看伤势没法自愈,只好到连部求卫生员来了。
来农场后,让同学们不满的倒不是繁重的体力活儿,大家也不是头一回下乡劳动,而是这次劳动中的压抑感。
从北京出发前,听说要到军垦农场去改造思想接受再教育,大部分同学刚从农村参加完“四清”运动回来,就不太愿意去。经过这场“文化大革命”,知识分子已经不被人当玩意儿了,尽管心里不愿意行动上还得服从。到农场后,排级以上领导都是解放军干部,只有班长还是由学生担任。
有一天晚上,连队在营房的院子里点名,连长讲话时不知怎么忽然说:“你们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农场就应当好好改造自己。”
他刚说完这话儿,同学们就嚷嚷起来。
“报告连长,我有意见!”林平山扭头一看,是鲁忠平。
“你说。”
“毛选四卷我都读过,怎么没见到毛主席讲过这话儿?”
指导员在旁听了很生气:“学毛著要领会精神实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宣传工作会议讲话,哪一篇没谈到知识分子改造世界观的问题!”
想当初在校当红卫兵,个个都是批判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先锋,突然间这顶大帽子戴到自己的脑袋上,大伙儿受不了。自那天起,围绕着是不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问题,在部队干部与学生之间展开了持续达几个月的争论。
核工业系统的天地不大,清华同学,鲁忠平、林平山、雷永宁、朱成宜、张莉、刘素心,在北京各单位工作的有二十多人这时都汇集在这个连队中,思想情绪一产生,感染得很快。林平山一方面挂着班长的头衔,另一方面觉得口舌之争没多大实际意义,一直就没怎么介入这些争论。
第二章 风云年代(2)
有趣的是,同学们来农场后,个个都穿着补钉摞补钉的衣服,有的甚至用草绳当腰带。这里,不要说女同学,好多男同学都练出了一手缝纫手艺。农场劳动不准看业务技术书,闲暇无事就埋头缝补衣裳、袜子和手套。破了就补上一块,又破了,再摞上一块,层层叠叠,似百宝衣。
这时,林平山已经有了一位女朋友,叫刘静宜。有一天,她不解地对他说:“怎么人一到这儿,一个个变得像叫花子一样了?”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有说服力的道理来,只好不着边际地回答:“反正到这儿就跟外边不来往了,穿破些无所谓。”他觉得好像有个规律,知识分子下乡劳动,常穿得比农民还破,不知是节俭还是情绪,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来。特别是随着这场争论的展开,有几位同学好像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日心慌气短有气无力,三天两头生病。
林平山内心的真正的盼望,并不是这场争论的结果,而是希望能经常跟刘静宜相聚。他们在一起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他们连有四个排,其中有一个为女兵排。平时,他们不能来往,只有星期天,大家到铁路边的小镇买日用品自由活动,才有机会说说话。两年来,除了“文化大革命”中林平山随“北京学生南下串联队”南下,分开过一个月外,他们一直都是形影不离。他对刘静宜非常依恋,一天都不想离开她。
一天从镇上回来,她给了林平山一张纸条。他回去打开一看,是秦观的《鹊桥仙》,读着其中两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心底立即荡起一股莫名的激流。相依相恋的日日夜夜里,不只是她那让人忘情的体态,那淡雅的气质、深沉的情愫都让他眷恋,心驰神荡,激动不已。
他们是大学毕业前,一九六五年到八达岭长城外的北王庄,参加农村“四清”运动认识的。
二
这年,在全国农村开展了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四清”运动。
林平山到农村后,工作泼辣,吃苦耐劳,负责清查大队会计贪污案件做出了成绩,三个月后他入党。
一天中午,四清工作队在二队社员老李家吃饭。
老李在县里工作,除了星期天,一般不回来,只有他媳妇一人在家。工作队孙队长望着在外间灶头忙活的老李媳妇问林平山:“这家男人是干什么的,怎么只有一个女的在家?”林平山分工负责二队,所以问他。孙队长是部队的团副参谋长,工作能力强,林平山很钦佩他。
“她男人是县里的干部,她叫杜秀娟,是桃园村嫁过来的,原来还是桃园大队的妇女主任呢。嫁到咱们这村儿以后,家里有男人挣工资,生活还富裕,就很少下地干活儿。”
孙队长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沉思的神态说:“四清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五个月了,取得了很大成绩。前些日子,分团党委传达市委的精神,要求我们建立一支不走的工作队。这群众工作是关键,妇女工作可不能是个死角。”
“队长,一个大男人怎么做妇女工作?有实际困难嘛。”小杨红着脸说。小杨是孙队长的老部下,他分工抓妇女工作,林平山管青年工作,两人很要好。他知道老首长是在批评他。
孙队长点点头,没说什么。
看领导不说话,小杨接着说:“你向分团要个有农村工作经验的女同志来嘛!”
“我过几天去试试吧!”
四天后的傍晚,孙队长对他们说:“我昨天到分团去汇报工作,顺便向政治处主任林心田提了支持一名女干部的事儿,”看着小杨关切的目光,他顿了一下,“他们算是同意了,决定把分团一位管档案的女同志给我们,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学生。”
小杨看了看林平山,说:“女大学生,不知道工作有没有闯劲儿?”
孙队长点点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看这么办,老林,你的清经济已经工作量不大了,今后青年、妇女、宣传、教育工作都由你来抓。这个女大学生的工作就由你来通盘安排。”
林平山瞟了小杨一眼,有些迟疑:“队长,跟女同志打交道,还是让结过婚的同志去更好些。”
孙队长知道他指的是工作队员不准谈恋爱的纪律,想避嫌疑,便说:“这是组织安排的工作任务,两码事儿。我会在工作队的会上正式宣布的。”
停了一会儿,他笑着对林平山说:“老实讲,领导你们这些大学生,对我们来说也是赶鸭子上架。现在好了,你可以帮我分担一些。”
林平山不好再坚持了。
“再说,你们真要擦出火花,咱们队长难道不会替你们遮着?”小杨朝他挤挤眼睛。
林平山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