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有些糊涂了:“那你为了谁?”
“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他更糊涂了。
“因为我舍不得你……”说完她觉得那脸红得肯定让路过的人都看见了,慌忙把头埋得低低的。
吴惠才来基地后被安排在计划处工作。他思路清晰办事精明,搞计划工作对他满适合。到指挥部后,他实际上是雷东顺的行政助手。林平山是性情中人,知道小吴来大三线的原委后,更加喜欢这个帅气的年轻伙伴。
五
一个多月后,雷东顺接到报告:核反应堆压力壳的上封盖加工实验回路的开孔出了质量问题。他让林平山带领相关人员到制造厂去调查,以便考虑下一步措施。
直径四米的反应堆压力壳,要承受十多个大气压的内压。它的上封盖开有安装堆内试验回路的圆孔,加工精度要求很高。
这时,负责上封盖设计的老工程师杨昌海在一次翻车事故中掉入寒水江死了。林平山就和设计室的机械工程师老关一起赶去重型设备制造厂。
建在大三线的重型设备制造厂的规模很大,大跨度的重型设备制造车间,超长的、大直径的、卧式的、立式的各色各样的车床,精密的进口镗床、铣床应有尽有。厂子占地几百公顷,一个工厂实际上就是一座城市。
按理说,有这么多先进设备武装的现代化大工厂,加工的设备应当让人很放心,反应堆封盖这样重要的设备出现质量问题,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他们到车间,看到封盖已经固定在运输包装箱的底板上,旁边放着包装箱的护板,像是要装运出厂的样子。他们觉得很奇怪,赶忙找基地常驻厂里的代表张友明。老张是三二一基地设备工厂来的,对设备加工很有经验。
老张说:“出厂验收时,我们对压力壳封盖的开孔进行复测。结果发现,堆内试验回路孔的中心偏差达六毫米,我们拒收。厂方不同意,说可以用。只等我们签字,就要发运了。”
“为什么要出厂才发现问题,制造过程你们没跟踪吗?”林平山问。
老张叹口气,向林平山讲了一段痛心的往事:
上封盖的设计工程师杨昌海家在江西南部农村。他爱人因长年劳累得了风湿症,一年中有大半年要躺在床上,还有一个老母亲和两个孩子,家境非常困难。他几次打报告请求调回老家工作,照顾老母病妻和儿女,一直没有解决。
第四章 困谷奋争(9)
侯清德领队驻厂后,老杨也跟着别人给他买酒送烟,指望他帮忙把请调报告批下来。
一天晚上,大伙儿陪侯清德打牌,都快半夜了他牌瘾还没过够,对大家说:“今晚不打满十圈不准上床!”
于是,从外面买了些酒菜,加完油准备接着夜战。
酒喝一半,有人说:“苗岭有穿山甲卖,那可是大补。”
老侯一听,朝身边的杨昌海说:“你去跑一趟,搞两只来下酒!”
老杨觉得是向侯清德献忠心的好机会,连忙点头。
忽然,他想起明天上封盖要镗孔,有些迟疑起来:“明天封盖镗孔,过两天吧。”
老侯猴急起来,一刻也等不得,瞪着眼说:“车间有那么多道检查,还缺你一个!”
……
“谁想到老杨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老张说着,掉下泪来,“意外事故,没法怨谁。这还不算因公死亡,可怜老杨的妻儿老小……”老张说不下去了。
林平山听着,也淌下眼泪。
沉默了好长时间,林平山想起眼下的质量事故,就问设计室老关的意见。
老关说:“跟设计要求差这么远,根本没法接受。”
“返修在工艺上没问题吧?”林平山问。
老张说:“在工艺上是可行的,应当返工。”
林平山点点头:“质量第一,不能让步。”
第二天开会时,车间的苏主任说:“压力壳直径四米多,偏差只是千分之一二。化工系统的压力容器,开孔偏差这么大是常见的,问题不算很严重。”
林平山觉得这样看问题很荒唐,就解释说:“反应堆内核燃料组件的定位尺寸精度是毫米。现在封盖开孔的偏差这么大,将来堆内试验回路根本就无法准确对中插入反应堆的堆芯。”
厂方听了,就摆出一大堆困难,还是要求原样接受。
林平山说:“核安全是不能讲价的,有什么困难,咱们可以一块儿研究解决。”于是,他们就返修技术展开了讨论。
经过一个上午反复扯皮,最后厂技术科的老吴提出:“返修后材料性能没有充分把握。”
林平山跟两个伙伴商量,这事儿心中无数,就说:“这个问题我们回去汇报一下,再进一步商量吧。”
老吴说:“行!我们先做几个方案,等下次会议再拍板。”
林平山回基地后,雷东顺听了他的汇报,默想一会儿,说:“走!咱们找专家去。”
他带着林平山去材料研究室,找室主任夏馨梅研究对策。
雷东顺一踏进实验室就显出至诚的神色,对坐在办公桌后的夏馨梅说:“向你求教来了。”
林平山看到老资格的雷总向夏大姐说话的虔诚神态,内心受到触动:总工程师也不可能什么都懂,只有虚怀若谷才是科学的态度。
夏馨梅听了林平山的情况介绍,就说:“我们可以立即做工艺验证实验。”
雷总非常高兴:“做过验证,心里就有底了。”
他们走后,夏馨梅在实验室里跟几个同事日夜加班进行工艺验证实验,为返修方案提供依据。
一星期后,林平山领着基地的几位同事再次与厂方开会讨论。
依据三二一基地提供的实验结果,厂里确定了进行返修的方案。这个重大的质量事故总算得到妥善的处理,他们松了口气。
会议要结束时,林平山说:“这样大型的现代化制造厂,在重要设备制造中出现这种问题,反映出质量管理制度不够完善。”
车间苏主任听了,不服气地让人搬出一大摞厂里的规章制度和文件来:“我们是正规的大型企业,规章制度很健全的。”
林平山看到制造文件上规定,从画线到最后镗孔有好几道检查,心里感叹,写的跟做的各一套已是司空见惯的恶习,就笑着问:“这些文件上的内容,工人都仔细看过,照着做了吗?如果你们严格实行检查制度,怎么一个工人疏忽就可以造成这样大的质量事故呢?”
厂方顿时语塞。
热交换器制造拖期,林平山到西安的设备制造厂来了。
他代表三二一基地跟厂领导和计划部门进行了两天的艰难协商,厂方最后同意安排人力赶工,争取提前一个月完工。即使这样,根据吴惠才提供的进度计划,也比原定工期拖了半年多。
林平山与厂方开完会回宿舍,看时候不早了,拿起饭碗准备下楼去食堂。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中等身材的人,亲热地叫他:“老林!”
林平山愣了一下,仔细打量来人,不由惊叫起来:“老冯!你怎么也在这里?”
来人是冯学顺。他笑着说:“我来这儿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们所也有一批设备在这个厂制造。听厂里的人说你来了,就马上来找你。”他看林平山准备去食堂,就说:“走,厂门口小饭馆做的羊肉泡馍味道不错,咱们边吃边聊。”
林平山跟冯学顺来到厂门西侧的饭馆。
饭馆的灶台就搭在门面,只见大师傅把炒锅搁到火苗蹿得老高的炉上,用铁勺往锅内舀点儿明油,哄地油烟四下弥漫开来。他把备好的配料稀里哗啦扔进锅里,飞快翻动铁勺,一股香味马上扑鼻而来。舀入一勺高汤,哗哗声响中,他往滚沸的锅中加入切得很薄的羊肉、白菜、粉丝。稍煮片刻,放入大半碗已经掰成细粒的馍,略加翻动,加少许盐味精,就起锅了。
第四章 困谷奋争(10)
林平山看着,觉得很有特色,就和冯学顺找了一张空桌,坐了下来。
饭店伙计给他们摆上两个粗瓷大碗,每个碗内放着两个馍。他们学着别的顾客,拿起碗里的馍,用手一小块一小块掰着,放入碗里,一边掰馍一边开聊。
没等林平山问,冯学顺先说了起来:“由于形势变化,我们基地削减人员,我被调到武汉六一八所担任副所长了。后来,淑英和孩子们也都来了,连我妈都跟着过来帮我们带孩子。”
林平山感慨地点点头,为他们两口子分居八年之后,终于合家团聚感到高兴。
羊肉泡馍吃得额头沁出了汗珠儿,俩人也越聊越热乎起来……
六
武昌东湖,傍晚时分,最后一抹红霞已经在西边的天空消失,冯学顺来到湖中游泳。一阵自由泳扑腾之后,换成了蛙泳绕湖转圈。李淑英坐在湖边石凳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水面上游荡的黑点,随着他游速逐渐变缓变悠,她提着的心,也渐渐松弛下来。
这两天,冯学顺一直为所里的工作烦恼着,她提议晚饭后到湖里游水,既能换换脑子,又可以锻炼一下身体。他母亲正在宿舍大院内露天搭着的凉床上,哄两个孩子睡觉。她一边讲故事,一边摇着蒲扇给他们驱赶蚊子。李淑英就陪着冯学顺到湖边来了。
冯学顺在水中仰面朝天,摊开双臂两腿微微摆动,眼睛望着夜空,脑海里闪过到研究所后的一幕幕。
他刚到六一八所时,以为这个研究所是核工业系统的重要设计研究单位,任务一定很饱满。跟所里其他领导一打听才知道,随着形势的变化,所里的纵向军品任务越来越少了。
所长上个月到北京去参加工作会议。这实际上是每年一度的分经费会议,他们把它叫做切豆腐块儿会议。这次他们在会上切到的豆腐块儿,远远不够大伙儿这一年的嚼用。
所长回来向所里的核心成员传达,大家研究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最后决定由所长、副所长和科技办人员一起,再跑一趟北京,向部有关司局反映,想再争取一下。
他们向部里反映了,还同别的院所协商,结果一无所获。这时,他们才真正感受到了面临生存危机。一个多星期来,他们反复开会,让大家献计想办法,结果还是一筹莫展。
冯学顺望着东边一家工厂的灯光,不由想起那年回乡养病在水泵厂的情景,心中若有所触,翻过身子向岸边游了回去。
第二天,研究所几位头头的碰头会上,他决定提出自己的想法,谨慎地对大家说:“我来所不久,看法不一定对头。经过这几天反复讨论,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不对。”
书记老李一听,马上讲:“你说说看。”
冯学顺拿眼睛朝大伙扫过一遍,端出了自己的想法:“咱们的军品任务是少了,但队伍还在,而且这是一支技术力量很强的队伍,总不能坐以待毙。婆婆养不了我们,我们可以另外找米下锅。核工业本来就是在民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我们干吗不到民用方面找饭吃呢?”
所长老常听了觉得有启发,就说:“老冯的意见是一条新思路,咱们是当局者迷。”
“我们这样的国家级设计单位,总不能跟那些地方小单位一样,到处揽活干吧?”科技办老黄的脑子拐不过弯来。
李书记说:“在新形势下不想点儿新办法是不行的。”
常所长考虑了一下,很快就形成一个初步思路:“老冯的办法我看可行。咱们的机械、电气、动力、设备各个设计室都可以在民用方面找到出路。”
常所长一说,方向更加明朗起来,大家进入更实质性的讨论。
后来,李书记提出一个建议:“我看,这回应当调动两个方面的积极性,放手让各个研究室自己出去找米下锅。”
“对!这是个好办法。”老黄第一个拍手赞成,这样可以帮他们减轻不少工作负担。
经过整整一天讨论之后,第二天召开了研究所全体科级以上干部的动员会。
在会上,常所长先将部工作会议的精神作了传达。他谈到今年的经费情况,下边顿时像开了锅,叫嚷声响成一片。
“安静,安静!先听所长讲完。”李书记只好站起来朝大家喊。
一室室主任老汪说:“这简直叫‘兔死狗烹’!我们为核工业拼死拼活干了快二十年,现在不管我们了。”
“所里应当再向北京反映。这么一支重要的核工业设计研究队伍,总不能丢下不管吧!”四室张书记说。
五室主任对情况有所了解,对他们说:“所里几个头头已经尽力了,现在部内各单位的情况都差不多。”
等吵闹声稍微平息,常所长把这几天来所里研究的自己找米下锅的思路提了出来。
听到这里,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三、四、五室这几个与民用工业联系密切的设计室头头们,脑子开始转了起来,琢磨自己的科室能在外边揽到什么业务。一、六、八室这些纯核技术的研究室,仍然觉得迷雾一团。
接着,常所长进一步把所里研究的,准备实施调动所、室两级积极性的新措施提了出来,鼓励各个设计研究室自己出去找米下锅。
他这么一说,人们停止目标一致的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