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亦当节劳珍重,毋以食少事繁,蹈前人故辙。且发书立檄,僚幕济济,俱优为之;征兵问饷,则有司事耳。相国第董其成,绰有馀裕,何必躬亲以博劳瘁,损精神为耶?”公曰“固知君辈皆喜安逸,不堪辛苦。”日芳曰“兵者,杀机也,当以乐意行之;将者,死官也。当以生气出之。郭汾阳声色满前,穷奢极欲,何尝废事乎?”公笑而不答。
是冬,紫薇垣诸星皆暗,公屏人,夜召应廷吉仰视曰“垣星失耀,奈何?”廷吉曰“上相独明。”公曰“辅弼皆暗,上相其独生乎?”怆然不乐,归于帐中。
明年正月饷缺,诸军皆饥。史公荤酒久不御,日惟蔬食啜茗而已。公所乘舟桅,辄夜作声,自上而下,复自下而上。祭之不止。有顷,高杰凶问至。公流涕顿足叹曰“中原不可为矣!建武绍兴之事,其何望乎!”遂如徐州。
初,高杰与睢州人许定国有隙。定国少从军,积功至总兵。崇祯末,有罪下狱,寻赦之,仍以为总兵,崇祯十七年冬十一月,挂镇北将军印,镇守开封。至是闻杰之至也,惧不免,佯执礼甚恭,且宴杰,杰信之,伏兵杀杰,及其从行三百人。定国渡河北降,且导大兵。而高杰部将李本身等,引兵还徐州。
杰既死,诸将互争雄长。几至大乱,公与诸将盟,奏以李本身为扬州提督(本身,杰甥也),以胡茂贞为督师中军,李成栋为徐州总兵,其余将佐各有分地,立其子高元爵为世子,于是众志乃定。
而高营兵既引还徐州,于是大梁以南皆不守。大兵自归德一趋亳州,一趋砀山徐州。李成栋奔扬州。
当土桥之变也,黄得功怨忿不能忘,及闻杰死,欲引兵袭扬州,代领其众。扬州城守戒严。公自徐至扬,使同知曲从直、中军马应魁,入得功营和解之。亦会朝命太监高起潜、卢九德,持节谕解。得功奉诏。
邢夫人虑稚子之孤弱也,知史公无子,欲以元爵为公子,公不可。客有说公者曰“元爵系高氏,今高起潜在此,公盍为主盟,令子元爵而抚之,庶有以塞夫人之意而固其心?”公曰“诺”。明日,邢夫人设宴,将吏毕集。公以语起潜,起潜曰“诺。”受其子拜。邢夫人亦拜,并拜公。公不受,环柱而走,潜止焉。明日,起潜亦设宴,宴公并高氏于。公甫就坐,起潜使小黄门数辈挟公坐,不得起,令世子拜,称公为父,邢夫人亦拜。公怏怏弥日。自是高营将士,愈皆归诚于公。
马士英、阮大铖忌公威名,谋欲夺公兵权,乃以故左春坊中允卫胤文监兴平军。军中皆愤不受命,寻加胤文兵部右侍郎,总督兴平军,驻扬州。扬州又设督府。幕僚集议曰“公,督师也。督师之体,居中调度,与藩镇异。今与彼互分汛地,是督师与藩镇等也。为今之计,公盍移驻泗州,防护祖陵,以成居重驭轻之势,然后上书请命,以淮扬之事,付之总督卫子安,总河王铁山乎(子安,胤文字;铁山,永吉字也)?”公曰“曩之分汛,虞师之不武,臣之不力也。吾故以身先之。移镇泗州,亦今日之急务。”遂使应廷吉督参将刘恒禄、游击孙恒、都司钱鼎新、于光等兵,会防河郎中黄日芳于清江浦,渡洪泽湖,向泗州而发。
先是公所至,凡有技能献书言事者,辄收之,月有廪饩。以应廷吉董其事,名曰礼贤馆。于时四方幸进之徒,接踵而至。廷吉言于公,请散遣之。公曰“吾将以礼为罗,冀拔一二于千百,以济缓急耳。”廪之如故。然皆望公破格擢用,久之不得,则稍稍引去。城破之日,从公而及于难者,尚十有九人。至是移镇之议既定,公命廷吉定其才识,量能授官,凡二十余人。明日,诸生进谢。公留廷吉从容问曰“君精三氏之学,尝言夏至前后,南都多事,此何说也!”廷吉对曰“今岁太乙阳局,镇坤二宫,始击关提,主大将囚;且文昌与太阴并,凶祸有不可言者。夏至之后,更换阴局,大事去矣。”公欷出袖中手诏,示廷吉曰“左兵叛而东下矣。吾将赴难如君言,奈天意何!”因令廷吉等诸军赴泗,便宜行事。会泗州已失,而廷吉等屯高邮邵伯间。公至燕子矶,而黄得功已破左兵于江上。公请入朝,不许诏曰“北兵南向,卿速赴泗州应敌。”
当是时,马阮浊乱朝政,天下寒心,避祸者多奔左良玉营。而良玉自先帝时,已拥兵跋扈,不奉朝命。其众且百万,皆降贼,素慕南都富丽,日夜为反谋。良玉被病,其子平贼将军梦庚欲举兵反。适有假太子之事,一时失职被收诸臣,又为春秋兴赵鞅之说以赞成之。遂以太子密旨,诛奸臣马士英为名,定国行,竖二旗于首,左曰清君侧,右曰定储位。遂破九江、安庆,屠之。江南大震。马阮惧,相与议曰“左兵来,甯北兵来。与死于左,不如死于北。”故缓北而急左,边备空虚,大兵直入无留行矣。
史公遂至天长,而盱眙泗州已失,泗州守方将岩败殁,总兵李遇春降。史公率副将史得威数骑回扬州,登陴设守。而扬州人讹言许定国引大兵至,欲尽歼高氏。高营斩兵关而出,奔泰州。北警日急,黄日芳率兵营茱萸湾,应廷吉率诸军来会,营瓦窑铺以犄角。史公檄各镇兵来援,皆观望不赴,刘肇基、何刚,率所部入城共守。城陷之日,何刚以弓弦自缢死。刚,上海举人,崇桢十七年春正月,上书烈皇帝,请缨自效者也。肇基以北兵未集,请乘其不备,背城一战。公曰“锐气未可轻试,姑养全力以待之。”及大兵自泗州取红衣炮至,一鼓而下。肇基率所部四百人,奋勇巷战,力尽皆死。
先是有使自北来,自称燕山卫王百户,持书一函,署云“豫王致书史老先生阁下。”史公上其书于朝,而厚待使者,遣之去。至是大兵既集,降将李遇春等,以豫王书来说降。又父老二人,奉豫王令,至城下约降。因缒健卒下,投其书并父老于河,李遇春走。豫王复以书来者凡五六,皆不启,投之火中。部将押佳者,本降夷也,匹马劫大兵营,夺一马,斩一首而还。公赏以白金百两。是时,李成栋驻高邮,刘泽清与淮阳巡抚田仰驻淮安,皆拥兵不救。大兵攻围甚急,外援且绝,饷亦不继,而高岐风、李栖凤,将欲劫史公以应大兵。公曰“扬州吾死所,君等欲富贵,各从其志,不相强也。”李、高中夜拔营而去。诸将多从之。公恐生内变,皆听其去,不之禁。自此备御益单弱矣。”
四月十九日,公知事不支,召史得威入,相持哭。得威曰“相国为国杀身,得威义当同死。”公曰“吾为国亡,汝为我家存。吾母老矣,而吾无子女,为吾嗣以事吾母。我不负国,汝无负我!”得威辞曰“得威不敢负相国,然得威江南世族,不与相国同宗,且无父母命,安敢为相国后?”时刘肇基在旁泣曰“相国不能顾其亲,而君不从相国言,是重负相国也。”得威拜受命。公遂书遗表,上宏光皇帝,又为书一遗豫王,一遗太夫人,一遗夫人。一遗伯叔父及兄若弟。函封毕,俱付得威曰“吾死,汝当葬我于太祖高皇帝之侧,其或不能,则梅花岭可也。”复操笔书曰“可法受先帝恩,不能雪仇耻,受今上恩,不能保疆士,受慈母恩,不能备孝养。遭时不造,有志未伸,一死以报国家,固其分也。独恨不从先帝于地下耳。”书毕,亦付得威。
二十五日,大兵攻愈急。公登陴拜天,以大炮击之。大兵死者数千人。俄而城西北崩,大兵入。公持刀自刭,参将许谨救之,血溅谨衣。未绝,令得威刃之。得威不忍。谨与得威等数人,拥公下城至小东门。谨等皆身被数十矢死,惟得威独存。时大兵不知为史公,公大呼曰“吾史可法也!”大兵惊喜,执赴新城楼见豫王。王曰“前书再三拜请,不蒙报答,今忠义既成,先生为我收拾江南,当不惜重任也。”公曰“吾天朝重臣,岂可苟且偷生,得罪万世!愿速死,从先帝于地下。”王反覆说之,不可。乃曰“既为忠臣,当杀之以全其名。”公曰“城亡与亡,吾死岂有恨?但扬州既为尔有,当待以宽大。而死守者,我也。请无杀扬州人。”王不答,使左右兵之,尸裂而死。阖城文武官皆殉难死。
初,高杰兵之至扬州也,士民皆迁湖潴避之,多为贼所害,有举室沦丧者。及北警戒严,郊外人皆相扶携入城,不得入者稽首长号,哀声震地。公辄令开城纳之。至是城破,豫王下令屠之,凡七日乃止。
公既死,得威被执,将杀,大呼曰“吾史可法子也!”王令许定国鞫之。逾旬,乃得免。既免,亟收公遗骸。而天暑,众尸皆蒸变不能辨识,得威哭而去。先是得威以公遗书藏于商人段氏家,至是往段氏,则段氏皆死。得威旁徨良久,忽于破壁废纸中得之,持往南京,献于太夫人。其辞曰“儿仕宦凡有二十八年,诸苦备尝,不能有益于朝廷,徒致旷违定省,不忠不孝,何以立天地之间!今日殉城,死不足赎罪。望母委之天数,勿复过悲。副将史得威,完儿后事,母以亲孙抚之。”其遗夫人书曰“可法死矣!前与夫人约,当于泉下相俟也!”其遗伯叔父若弟书曰“扬州旦夕不守,一死以报朝廷,亦复何憾!独先帝之仇未报,是为大恨耳。”遗豫王书不得达,其辞曰“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身死封疆,实有余恨。得以骸骨归葬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宏光元年四月十九日,大明罪臣史可法书。”
当扬州围时,总兵黄斌卿、郑彩守京口常镇,巡抚杨文骢驻金山。五月初十日夜,大雾横江,大兵数十人,以小舟飞渡南岸,兵皆溃。镇海将军郑鸿逵,以水师奔福建。黄斌卿、郑彩、杨文骢,皆相继走。镇江遂失。而汴城伯赵之龙,已先于初五日夜,使人赉降书,往迎大兵矣。马士英奉皇太后如杭州。上幸太平,入黄得功营。十八日,豫王入南京。刘良佐来降。二十二日夜,良佐率其兵犯驾,左柱国太师靖国公黄得功死之。其将田雄、张杰等,奉上如大兵营。
明年春三月,史得威举公衣冠及笏,葬于扬州郭外梅花岭,封坎建碑,遵遗命也。已而敕赐旱西门屋一区,以处其母妻,有司给粟帛以养之。
岁戊子,盐城人某,伪称史公,号召愚民,掠庙湾,入淮浦,有司乃拘系公母妻江宁。有镇将曰“曩者淮扬之下,吾为前锋,史公实死吾手。贼固假托名李者,行当自败,何必疑其母妻哉?”乃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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