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向巨人点点头,表示问候。
“全赖将军算无遗策,兵卒用命,总算不辱使命。”
本以为他会有一副和体格外貌相称的粗豪嗓门,没想到吐词却十分恭顺,还有点不习惯说官话,带着轻微的口吃。
“那么,道恩部下伤亡几何?斩获多少?”
“阵亡三十九人,已经向主簿上缴名单,请求发给家属抚恤金。轻伤也只有百多人。至于斩获,则取得了一千二百四十一枚首级,俘虏三千余人,军粮千斛,甲仗无算。”
“很好,这恐怕是近几个月来最大的一次战果了吧。”
“只不过是追击败军而已,实在也没什么可夸耀的。将军过于谬赞,令鄙人汗颜不已。”
蒯恩低下头,额头上真的冒出了几颗汗珠。
“对了,还请将军指示如何处置俘虏。”
巨人突然想起自己来此的主要目的,连忙又抬头禀告。
“三千多俘虏……”
刘裕沉思了片刻,说:“全放了吧。”
“放了?”
蒯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右眼瞪得更大了。
“不错。”
刘裕放下书,从榻上站了起来,淡然地说:
“我们的粮食也不多,总不可能白白养活他们吧。”
“但是——”
“对付民众的反乱,军事上的镇压不过是辅助手段而已。”
刘裕用手指着自己的眉心。
“关键的东西,在这里,也就是中央政府的政策。如果朝廷无道,就算能镇压一百次叛乱,还会有第一百零一次,第一百零二次。民乱就像原野上的草,割掉一茬很快又会生出新的一茬。要从根本上消除它,就一定要先管好这里!”
他用力按了几下眉心,叹了一口气。
“可惜几代的执政者,却都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鄙人知道了。”
蒯恩茅塞顿开,点了点头,“那么,我这就去下令施放俘虏。”
话音刚落,巨人就起身大踏步离去,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无忌和刘裕两人。
——他还没变,还是当年的那个刘寄奴!
无忌目睹刚才一幕,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初会面时的拘谨已经完全融化消散了。
“寄奴,你还记得去年三月,镇北大人灭亡时你对我说的话吗?”
他终于找到了切入点,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开始追忆当时的景象……
那时候,北府统帅刘牢之宣布向桓玄请降,身为牢之部将的刘裕和无忌都极力劝阻,但始终无法动摇主帅的决心。仅仅五天之后,如疾风骤雨般夺取政权的桓玄立刻下达了改任牢之为会稽内史的命令。
“一上台就夺走我的兵权,大祸就要临头了!”
牢之发出这样的惊呼,向刘裕问计,想让他追随自己一同前往广陵(今扬州),据守江北之地讨伐桓玄。
然而,刘裕却回答说:“将军以劲卒数万,望风降服。此时桓玄方兴未艾,威震天下。朝野人望,都已经舍弃将军,如何还到得了广陵!裕也只有辞官为民,回京口家中种田去了!”
说完之后,刘裕便当即离去。无忌追上了他,问他说我应当如何自处。刘裕紧抿着嘴唇,仰望青天,缓缓开口:
“我看镇北大人已经不免于难,卿就随我一同回京口好了。如果桓玄能安守臣节,我当与卿一同臣事于他;倘若不然,必定与卿一同打倒他!”
那一天的场面,无忌深深铭刻在心。因此,他才会在此刻对刘裕提起往事。
“卿说的是那件事……”
刘裕意味深长地看了无忌一眼。
“我可以猜出卿的来意了。”
“那么,寄奴意下如何呢?”
无忌翻身下榻,凑近了对方,声音激动了起来。
“各地义士,都在翘首以待。只要寄奴从山阴举兵,飞檄四方,必定群起响应。大事可成!”
“不行!”
刘裕斩钉截铁地说,令无忌的心不禁顿时凉了半截。
“寄奴!”
他大声悲呼,“是不是因为桓玄重用了卿,卿就心甘情愿作他的走狗了!”
刘裕没有反驳,板着脸走回榻上,双臂在胸前打了个结。
“寄奴若是不肯出马拯救苍生,我也只好在此地自尽了!”
无忌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短刀,指向自己的咽喉。
如果劝说不成,便以一身当之。这是他对同伴许下的诺言。正在这时——
“且慢!”
刘裕从榻上跳了起来,一把打落了短刀,冷冷地说:
“卿以为一死就能救国吗?真是全无头脑的莽夫!”
他的双眸中仿佛燃烧起了熊熊大火。
“像你们这样冒冒失失就想倒桓,只不过是挺身给他人鱼肉罢了!”
“士可杀不可辱!我与桓玄不共戴天,就算明知必败也要舍身取义!”
“舍身取义?真是悲壮啊!”
刘裕的嘴唇边掠过嘲讽的冷笑。
“你死了,桓玄的宝座仍稳如泰山。取得了什么义!”
“……”
无忌嘴唇蠕动了几下,想反驳,却不知说什么好,许久之后,气鼓鼓地走到门前,背向刘裕蹲了下来。
“要打倒桓玄,必须定下周密的计划,选择合适的时机,再加上好运气的护佑,才有希望成功。”
刘裕走到无忌身边,凝视着院子里的树荫。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无忌抬头注视对方,默默聆听。
“先说天时,”刘裕说,“现在桓玄虽然已有不臣之心,但还没有做出篡逆的举动。等到他篡夺天下之后,再顺应天意人心讨伐他。这才是最佳的天时。”
“地利——山阴离建康都近千里之遥,等我率军赶到京师,桓玄已经有充足的时间组织强大军队迎击。我军远行疲弊,正如羊入虎口,以卵击石。最佳的地利,是在倒桓义士数量最多的京口,离京邑不到两百里,急行军一日一夜可到,足以出其不意,惊破贼胆!”
“最后,还有人和。现在不但倒桓义士们不了解我的心迹,我也不清楚诸位的意图和打算。如果各地义士都像卿刚才一样鲁莽,那么还是尽早散伙得了!等我回到京口,与诸位同仁互相交流沟通,酝酿成熟之后,才谈得上人和。目前兵法三要诀一条都不具备,早早举事,徒死无益!”
“啊!”
无忌感到脊梁上汗水不断的涌出。他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伙人在谋划倒桓,想不到刘裕居然早已经定下了周密的方案。和对方的慎密部署相比,京口诸义士的想法真是幼稚可笑到了极点。
——果然,只有他才是最合适的领导者。
无忌心悦诚服。
门外开始起风,树叶发出一阵阵“哗哗”的轻响,就像波浪般起伏不休。
第三回 寄奴家事
十几天后,刘裕麾下诸军陆续回归,此役取得空前大捷,卢循率残部浮海而走,东土诸郡悉数平定。
不久,从京师传来桓玄受封楚王、相国、加九锡的消息,距离禅让称帝,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在草木渐渐开始凋落的初秋,刘裕回到了京口城中。
他是个毫无门阀背景的寒人,自小父母双亡,在继母萧氏抚养下长大。因家境窘困而从军。在多年的沙场生涯中以无人可望其项背的一次次战功而不断升迁,如今已经成为了东晋人望最高的名将。在事事都讲究出身门第的当代,真可称得上是独一无二的奇迹人物了!
向现任的北府兵统帅、徐兖二州刺史桓修交割部队和战利品之后,他让几名亲兵拿上行李,慢悠悠地向自己家走去。
这一带,是刘裕从出生开始就居住的街巷。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童年、少年、青年的足迹。某栋墙,他小时候经常跳过去用竹竿打果子吃;某条小河,又是他和儿时伙伴嬉戏游泳的旧所;还有和小混混们掷樗蒲赌钱的树荫;被人绑起来鞭打的马桩……走在这条路上,就好像走在回忆的长河之中,时常有些微的悲喜沁入心田。
当然,更熟悉的,是生活在这附近的人们。从前大家都说他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子,现在却成了天下闻名的大将军。有些人不好意思再和他打招呼,他就主动向对方吆喝两声,然后发出阵阵笑声。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我回来了!”
还没到家门前,刘裕就大声喊叫了起来。门吱呀地开了一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门缝探头出来看了一眼,马上就转身消失了。
“是我呀!兴弟!”
刘裕大笑着,快步冲进门,一把抱起了女儿兴弟。
“大哥总不回家,女儿都快不认你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笑着走了出来,他是刘裕的二弟刘道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刘裕叹了一口气,把正准备哭鼻子的兴弟放了下来,问:
“母亲身体还好吗?”
“好着哩。”道怜一边让士兵们把行李摆放好,一边指着内院说:“母亲和嫂子都在里面拉家常呢。”
“我先去看看她们。”
刘裕说着,大踏步走了进去。
还没到门前,就听见一阵叽叽呱呱的妇人说笑声。刘裕喊着:“妈!”推门进去,面前出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和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
老妇是他的继母萧氏,虽已年届六旬,但仍丝毫不见老态。话说的又多又快,寻常人恐怕都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与之相反,妻子臧氏却寡言少语,一边缝着衣服,一边不时对婆婆的话报以一笑,偶尔才插两句嘴。虽然两人性格迥异,但却十分默契,让人看了产生温馨而又和谐的喜悦感。
“哎呀,寄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事先不打个招呼?啧啧,你好像又瘦了不少,等会儿让媳妇给你煮肉汤补一补才好。”
萧氏连珠炮式的话语顿时向刘裕洒了下来,也不等他回答完这些问题,又是一串新的问题送了过来。刘裕无奈的耸了耸肩,放弃了努力,干脆像妻子一样只是笑,而不说话了。
他随手拿起臧氏手中的缝补衣服,脸上不由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这不是十几年前的纳布衣吗?卿还留着它?”
这是刘裕刚结婚不久时臧氏为他做的衣服。那时候,家境贫寒到了极点,刘裕不得不到新洲去伐荻卖钱谋生。臧氏为给他做几件衣服,左拼右凑弄来了十几块零零碎碎的布片,缝成了这样几件纳布衣。不过,自从几年前刘裕从军立功之后,就已经不再穿它们了。现在看见,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怀旧的感伤情绪。
“是啊。”
臧氏笑了笑,“虽然现在已经不会穿了,但这可是以前苦日子的纪念呢。”
“嗯。”
刘裕感慨的叹了一口气:“就算以后富贵了,也要把这些东西留给后人才好,让他们知道父母昔日的艰难!”
提到“后人”,两夫妻不禁都沉默了下来。结婚十几年,只剩下了一个女儿,虽然取名“兴弟”,却一直没能再产下男孩。如今两人都已经在四十上下,难道刘裕的香火真会就此断绝吗?
见到儿子和儿媳的发愁样子,萧氏笑着说:
“老身倒有个主意。现在寄奴已经是大将军了,也应该多娶几房妻妾,儿女自然也就会多起来的。只是不知道媳妇同不同意?”
“我……没有意见,嗯,这样很好。”
臧氏犹豫了一下,回答。
“这件事以后再提吧。”
刘裕做了个手势,马上岔开话题。
——不久就要干大事了,这条命也不知道能不能抱得住。传宗接代什么的,还是先缓一缓吧。
他暗忖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么,这几天应该没什么公事了吧。”
“没有了,桓兖州给我放了七天的假,没有要紧事不会找我的。”
“那好,今晚老身就亲自下厨动手,给寄奴接风洗尘。”
“妈,还是让我来吧。”
臧氏说。
“这是老身的心意,你可不要跟我争了。”
萧氏笑着摇摇手,臧氏也只好点头同意。
“有好几年没吃妈煮的菰菜羹了,晚上一定细细品尝。”
刘裕也笑了起来,心里充满了天伦之乐的温馨感觉。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在家里吃上晚饭。从府里飞骑赶来的一名侍者,让刘裕出席今晚的宴会。
“能不能帮我辞掉呢?你看,今晚家母特意为我下厨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使者不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抚军大将军(桓玄堂兄桓谦)今天到了京口,指名要请将军前去一聚。”
“是吗?”
刘裕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