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风水好,出皇帝。李自成就是你们米脂人。他也是个汉子,看来,米脂也出汉子嘛!”
这一番话勾起了杜修贤遥远的回忆。
“穷则思变!所以,米脂出了个李自成。米脂的汉子自古有出来闹革命的习惯嘛。”主席又和他开玩笑地说了起来。
接着,主席讲了许多红军在陕北的趣事。今天,杜修贤已想不起来这些趣事的内容,只记得当时主席很开心,和他一起哈哈大笑个不停。
毛主席身上的灰色中山装似乎掩盖不住他诗人的浪漫气质,明明是笔挺的毛料服装,他这么一穿,什么样都没了,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每个细节都被勾画了出来。杜修贤看见他,一个口袋盖儿掖在口袋里,另一个则一半在里一半在外;衬衣领口的扣子没扣;袖口敞着……
不过,眼前的毛泽东比心目中的毛泽东更有魅力,他活生生的叫人感到真实可信可亲。特别是他对生活细节的忽略,使他更像个男子汉,尽管他已是老人,但男子汉的魅力丝毫不减。
谈完话,主席站起身,抖抖一裤腿的烟灰,走进了书房。
离开主席住所,杜修贤想起了那根雪茄烟,他捏了捏,放在鼻下一嗅,带劲!原来,他留个心眼:这烟没舍得抽,悄悄地收了起来。
这支雪茄烟杜修贤珍藏至今。在今天,也许有些年轻人感到他的举动似乎可笑。然而,这却是曾经生活在那个年代里的人民,对领袖爱戴和敬仰情感的真实流露。
★ 杜修贤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担任毛泽东专职摄影记者期间,他的任务最艰巨,责任最重大。这是因为毛泽东的骤然衰老再也躲不过真实的镜头,而八方责难却向他涌来。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毛泽东,也无法背离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1971年,林彪事件发生后,78岁高龄的毛泽东与周恩来一起领导了对林彪集团的揭批查工作。精神上的打击和极度的劳累,使毛泽东的身体骤然衰老。
1972年1月10日,毛泽东只在睡衣外套了件大衣就去参加陈毅的追悼会,结果着凉感冒引起了肺炎。就在那次追悼会结束时,在场的一位医生注意到,毛泽东在上汽车时几次想抬腿都未能登上汽车,最后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才上了车。同年2月12日凌晨,毛泽东由于肺心病加重和严重缺氧,突然休克,心脏也已经停止跳动。幸亏医生胡旭东、吴洁立和护士长吴旭君、俞雅菊等及时抢救,才缓了过来。闻讯从西花厅驱车赶到毛泽东住所的周恩来,也很久迈不开要下车的腿(当时周恩来也身患绝症)。如果抢救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走进毛泽东的本色世界(3)
2月21日,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这是毛泽东重病脱险后的第九天。他的脚肿得很厉害,过去的鞋已经穿不进去了。为了准备会见尼克松,工作人员事先特地画了脚样,定做了两双肥大的圆口黑布鞋。尼克松抵京的当天下午,毛泽东就在住地会见了尼克松、基辛格等。当客人进门时,工作人员搀扶着身体虚弱的毛泽东站起来,向客人们致以问候。毛泽东为自己已不能用十分清晰的语言流利地表达意思向客人表示道歉。周恩来向客人解释说,这是因为毛泽东患了支气管炎的缘故。而尼克松在回忆录中却判断:“这实际上是中风造成的后果”
。尼克松有所不知的是,毛泽东的病情实际比他的判断还要严重得多,书房的屏风后放置的就是应急抢救的医疗设备,医护人员正在隔壁的房间内待命。
原定这次会见只是礼节性的15分钟,实际却按照毛泽东的意思延长到了一小时零五分钟。在会谈中毛泽东是那样地机敏,但会谈一结束,疲惫的他却不得不在沙发上静坐了30分钟,随后即卧床休息。也许有心人会注意到有关这次会见的报道中没有出现“神采奕奕”、“身体非常健康”一类的用词。
在这以后,毛泽东讲话越来越困难,到最后一年时间里,只有长期在他身边工作的人员才能听懂(有时是根据口形猜测)。他在与人谈话时需要工作人员逐句“翻译”。
1973年8月24日,毛泽东主持召开党的“十大”。帷幕拉开之前,他是由工作人员搀扶到主席台上就座的。会议结束时,他是等全体代表退席后才让工作人员扶走的。所以,在“十大”的新闻纪录片中,既没有毛泽东入场的镜头,也没有他退场的镜头。这是他最后一次出席党的全国代表大会。
毛泽东身体的骤然衰老同样也躲不过摄影记者的镜头。
1972年初,毛泽东第二次病倒后,情形发生很大的变化。在会见尼克松时,他们这些常常看见主席的人都禁不住吃了一惊,毛泽东犹如化妆般地迅速苍老,矫健的步伐被沉沓的蹒跚取而代之了。
这是多么令人心悸也令人忧虑的现实啊!虽然那高高耸立的红墙可以阻隔人们的视线,可没有什么能阻隔再现真实的镜头。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化为沉重的阴影笼罩在大家的心上。
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是不会忘记伟大领袖那神采奕奕、迈着矫健步伐登上城楼的日子,激动人心的场面和激动人心的形象被人民完好地收藏在心里,而当时任毛泽东的专职摄影师的记者更是留下了许多精彩的镜头。随着岁月无情的流逝,形象感觉的偏差越来越大。当杜修贤担任毛泽东的专职摄影师后,他却为获得一张对得起亿万人民的照片而绞尽脑汁。
为了弥补这种偏差,杜修贤和他伙伴们几乎施展了浑身的解数—形象不够角度补,脸色不好光线补,还利用侧照、仰照、远照等技巧避开病态的表情,寻找把握“传神”的瞬间……
手里的相机沉重了,他们的心更加沉重。
他们的沉重和胆怯还不仅仅是来自毛泽东的拒绝,毛泽东不愿意将自己苍老的形象过多地曝光,这个心思他们能理解。
他们的沉重和胆怯更多的是来自“四人帮”的指责。
每次开启快门后,留在胶卷上的形象让人焦灼、失望又是那样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拍摄毛泽东会见外宾的片子都要经过中央领导人审看。一般是总理先看,看后就送到钓鱼台给住在那儿的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审看。
几乎每一次审片都要遇到相同的话题:毛主席的形象没有拍摄好!
江青有一次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杜修贤,问:“老杜,我最近才去主席那里,他的身体很好嘛。你们怎么拍成这个样子?”那话里的含意再清楚不过了—你们是不是故意将主席拍成这个样子?其实,要论去主席那里,江青绝没有记者们去得多,他们虽然不知道主席的身体病情,但主席的形象他们心里是有数的。江青这样一问,在他们本来就沉重的心上又增加了一种恐慌。
姚文元分管新闻,片子都要经他审看,有时他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听到别人说这说那时也插上几句,往往一句就噎得你够呛:“你们照不好毛主席,全国人民会骂死你们的。”
张春桥说话阴:“越拍越没经验了,奇怪。”
王洪文好像心思不在审片这样的小事情上,倒是很少听到他的责难之词。
神化的力量是难以置信的。有时照片刚刚见报,电话铃声便会震耳欲聋,心理防线过于森严的读者,会毫不客气地将责难之词劈头盖脸砸过来:“为什么将毛主席拍得苍白无力?”“你们是资产阶级新闻还是无产阶级新闻?”……
杜修贤至今还记得有一封人民来信上这样写道:“我们对人民日报上刊登的5幅照片深感不满。我们以为,这样的照片,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故,是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光辉形象的诬蔑,是广大工农兵革命群众所不能容忍的。”
长期置身在这样沉重、紧张和压抑的环境中,杜修贤觉得自己的精神都快崩溃了。一段时间,竟害怕电话铃响,那悠长悠长的铃声,每响一下,心就蹦跳一次,似乎预告某种最惧怕的事情来临。
他们满腹委屈,却要镇静自然地将责难之词整理成书面材料,送给总理阅示,及时向他汇报外界对中央外事协作组的反应。
对待这个问题,总理有时不像他们那样紧张,他看看手里的“状纸”,再看看一脸苦涩的杜修贤,居然会像打开折扇似的舒展眉头,笑出了声。
走进毛泽东的本色世界(4)
可杜修贤心里沉甸甸的,实在笑不出来。
“老杜,群众反应是对的,但是你不要有问必答,更不要背包袱,你看这句话……”总理取下老花镜,在纸上的某一段话下面划过,“这几句话显然是不符合客观情况嘛,是红卫兵的语言。这些你就不要去管它了。这不能都怪你们!”
杜修贤不知怎的鼻子酸酸的。在欲诉无语、欲哭无泪、最需要鼓励和理解时,有总理这么一句话,这委屈这苦涩这沉重……也认了!
他离开西花厅时,尽管挎相机的肩头又沉又酸,但心里轻松了许多。
为了主席的眼睛,周恩来指示把拍摄时间限制在三分钟。这下可让那些平时从容不迫的摄影师慌了手脚。
1973年春季,毛泽东患白内障多年的眼睛,视力急剧下降,愈发讨厌耀眼的摄影灯在他书房里闪来闪去。因此,中央办公厅的领导给“红墙”摄影师们打了个招呼,可能在主席那儿拍摄还要作些新的规定。
从70年代起,外国首脑大凡踏上中国的土地,就会有个急切要求:我们要拜会毛泽东,并以一睹“东方巨人”为快为荣。
毛泽东身体状况日衰,而外宾求见的要求日盛。八旬老人面临的是纷至沓来的友谊之手,这能拒绝吗?犹如人不能拒绝空气一样,毛泽东也不能拒绝这些热忱的请求。
这天下午,杜修贤刚在人民大会堂拍摄了总理会见外宾的场景,照片和电影胶片也刚冲洗剪辑好,等总理的空隙见缝插针,送他审看。
“文化大革命”以后,总理规定拍摄人员,外事活动结束后两小时,新闻照片要到他手里审发;三小时内电影电视片要投在幕布上。当时杜修贤他们机子里装的是32度电影胶片,冲洗工艺比较复杂,从冲洗到看样片,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有时他只好少剪点电影胶片,一卷好快些照完。像流水作业似的,他边拍边叫人不停地将胶卷往社里送,这样可以节省不少的时间。
杜修贤等了一会儿不见大会堂来电话,估计总理正忙,没有时间审看片子。他也想来个见缝插针洗个澡,不料这“针”还没插进“缝”,总理那边来了电话。
“老杜老杜,快、快,主席见客!”杜修贤慌忙跳出浴缸,也来不及擦干身子,湿漉漉套上衣裤,抓起相机,就水淋淋往门外跑。跑出门才听清楚,刚才总理电话说主席晚上11点见客人,现在叫他们去大会堂。
怎么这样紧张?是不是总理要审片?
杜修贤等人一进大会堂就径直往总理常看片子的西大厅走,到门口一看,总理不在。服务员告诉他,总理在东大厅。总理见他到了,看了看表,做了个手势叫他坐下。
借着灯光杜修贤观察总理的神情,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最近主席视力下降厉害,你们知道吧?”
杜修贤点点头,但他已意识到不妙。
“医生建议主席少用摄影灯,要避免强烈光线的照射。我找你们来,是给你们下道命令,从今天开始,只给你们三分钟的拍摄时间,多一分也不行。时间一到立即关灯。”说到这,总理将严肃的目光投向杜修贤,“老杜,你负责指挥好。”
三分钟?!杜修贤和他手下的工作人员惊讶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谁要违反规定,我不找别人,就找你这个头儿!”总理不容置疑的口气把杜修贤想放宽时间的请求全堵在嗓子眼儿里了。
别无选择。他们只能如此。
宴会后,总理在西大厅看了电影电视片,他没提什么意见。
放映完,他们收拾好东西,就驱车去“海里”。“海里”是工作人员对中南海的简称。
毛泽东住宅外很静,微风徐徐。不远的中海映着一轮朗月,皎皎月光随着波动的水纹,星光跳闪……这恬静的夜晚,杜修贤却无法平静,心里老想那“三分钟”。
杜修贤踏上极为熟悉却又陌生的台阶时,发现失去了以往的镇静和从容,汗老是密集地渗出来,本来就潮湿的内衣,显得更加闷气、黏糊,很不舒服。
毛泽东书房里没有人,他们赶紧放线架机子。
“三分钟能够吗?新闻片放一次还要五六分钟。”
“主席的神态要慢慢等,三分钟光拍也来不及,别说等了。”
拍电影拍电视的记者在一边嘟嘟囔囔的,杜修贤的心情更烦躁,勉强压住阵阵攻心的虚火,说:“今天,咱们先试试,万事只有开头难。你们还比我强一点,机子可以转足三分钟,回去可以剪辑,多少有个余地。我呢,只能一张一张地按。每张都要成功才行。你们说三分钟我能按几张?我心里比你们还急。可这是总理的指示,咱们得听啊!千难万难,咱们不能再给总理添难了。主席的眼睛不到这么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