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车倌!
盛怒的老夏跳过来,朝三喜那不在乎的脸面狠扇了一巴掌。挨了这一巴掌,狗杂种依然面无惧色!
“三喜,你还指望那淫妇能救你?狗杂种,你做梦也梦不了几天了!”
“夏大爷,我早知道有这一天,该杀该剐也认了。”
“狗杂种,你倒豁出去了!你以为占了老夫人的便宜,占了老太爷的便宜,搭上狗命也不吃亏了?可你是把东家的天捅破了,你要连累多少人!就是千刀万剐了你,能顶屁事!”
三喜不说话了,但也还是不大在乎。这孽种,真是不怕死?
审问了大半夜,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万恶的三喜始终就那样轻松认罪,视死如归,对奸情倒不肯多说一字。这狗东西,对那淫妇还有几分仁义呢。人一不怕死,也真不好治他。
老夏只好唤来两个心腹家丁,将三喜结实绑了,扔进一处地窖里。他严嘱家丁: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就是老妇人问起,也不能说。三喜犯了东家规矩,要受严惩。至于犯了什么规矩,老夏对这两心腹,也没说。
拿下三喜,下步棋该怎么走,老夏心里还是没底。
三喜突然不见了,杜氏必然要来跟他要人,怎么应付?跟她点明,暗示赶紧收场?太鲁莽了。做了这种首恶之事,她能给你承认?为了遮羞,必定要反咬一口,吵一个天翻地覆。那就坏了事了。捉奸捉双,只三喜一人承认,真奈何不了这女人。她还依然是老夫人!
眼下最大关节处,不是捉奸,而是如何将这件事遮掩下来,遮掩得神不知,鬼不觉。既已将三喜这一头拿下了,杜氏那一头,就不能再明着惊动。她来要人,就装糊涂:三喜哪去了?成天伺候老夫人呢,我们谁敢使唤他?快找找吧。找不见,就装着发火,埋怨老夫人把三喜惯坏了,竟敢如此坏东家规矩,云云。老夏思量再三,只能如此。
第二天,不是杜氏进城洗浴的日子,所以还算平静。这一天,那两个心腹家丁曾问过老夏:给三喜送几口吃喝?老夏不让,说饿不死他。
第三天,果然就风雨大作!早饭后不久,就有老院的下人慌慌跑来,说是三喜寻不见了,老夫人正发脾气。老夏喝令快去寻找,然后闲坐片刻,才装出很匆忙的样子,赶往老院见杜氏。他先去老院,是为防止杜氏跑出来叫嚷,局面难以控制。
哪想刚进去,老夫人就朝他喊叫:“合家上下,主仆几百号人,就一个三喜跟我知心,你还给我撵走!成心不叫我活了?”
老夏听了,真是心惊肉跳!这个妇人,怎么也跟三喜一样,一些也不避讳?居然喊叫跟一个车倌最知心!他慌忙说:“三喜常年伺候老夫人,谁敢动他?正四处找他呢。老夫人要急着进城,我先另套一辆车伺候……”
“不坐,谁的车也不坐,我就坐三喜的车!主仆几百号人,就三喜知道疼我,你们偏要撵走他?”
“老夫人息怒,我亲自给你去找!一个大活人,哪能丢了?不定钻哪摸牌去了。”
“三喜不是那种人!我跟他最知心,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们知道我离不开他,成心撵走他!”
“老夫人息怒,我亲自去找他!”
老夏丢下这句话,赶紧退出来了。再说下去,这妇人不定还会叫喊出什么话来。老天爷,这一对男女,怎么都如此不嫌羞耻!两人合计好了,成心要捅破康家的天?三喜那狗东西是下人,说收拾就收拾了。可你要不惊动这妇人,真还不好下手警告她,更没法让她不说话。
真遇了难办的事了。
老夏出来,大张声势,发动仆佣四出寻找三喜。还装着恼怒之极,对四爷说:“三喜赶车不当心,老夫人说了他几句,狗东西就赌气藏了起来。也怨老夫人对下人太慈善,把那狗东西惯坏了。寻回来,非捆在拴马桩,抽他个半死不成!”先在四爷这里作一些遮掩,也是必不可少的。老夫人再闹大了,四爷以及三娘、四娘能不过问?先有此交待,以后也好敷衍。
这样张罗到后半晌,老夏又进老院见了杜氏,显得异常焦急地禀报说:“哪都寻遍了,怎么就连个影子也逮不着?他家也去了,举荐他的保人也问过了,谁也不知他的下落!车倌们说,昨儿晚间还见他在,早起人就没了。夜间门户禁闭,又有武师护院,他有武功也飞不出去吧?”
老夫人听了,竟失声痛哭起来。这可更把老夏吓得不轻!老天爷,这妇人也豁出去了?他不敢迟疑,忙说:“老夫人真是太慈悲了,这么心疼下人!那狗东西也是叫老夫人惯坏了,竟敢这么不守规矩!老夫人也不敢太伤心,丢不了他!他就是想跑,我也得逮回来,狠狠收拾
他呢!”
老夫人一边哭,一边说:“三喜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能撵走他!你们不能收拾他!要收拾,你们就收拾我!”
老夏赶紧抢过来说:“老夫人就是太慈悲,就是对下人心软,就是太娇惯他们了!不识抬举的狗东西,对他们真不能太慈悲了!”
老夏这样应对了几句,连说要继续找,一定找回来,就又赶紧退出来了。
出来,又赶紧对外散布:“老夫人直后悔,说她不该骂三喜!你们看看,老夫人对下人也太慈悲了!她自己没生养,简直把三喜当儿孙疼了,不惯坏狗东西还等甚!”
这样折腾了一天,弄得满城风雨了,老夏才忽然发觉有些不妥:这样再嚷吵几天,三喜家人也会听到风声的。他父母、婆姨赶来要人,也是麻烦!再说,三喜就那样扔在地窖里,饿死他?
老夏虽对三喜这狗东西恨之入骨,但也不便私下处置了他。万一有一天老太爷知道了此事,要亲自宰了这孽种出气,那怎么交待?思量良久,老夏决定暂将三喜秘密发配到一个边远的地界:甘肃的肃州。老夏与天成元驻肃州庄口的老帮有旧:这位老帮当年进票号,还是老夏作的举荐与担保。修书一道,托他为三喜谋一学商出路,不会有问题。信中,假托三喜为自家亲戚,但文墨不济,于粮庄、驼运社乃至草料店,谋一学徒即可。
入夜,老夏命心腹秘密将三喜从地窖中提出。先给他松了绑,又给吃饱肚子,之后,对他说:
“狗东西,你想死,我还真成全不了你!你死了,你爹娘婆姨来跟我要人,我怎么交待?事情已到这一步,我也积点德,给你指一条生路。从今以后,你就改名换姓,往肃州去学生意吧。说,你是想生,还是想死?”
三喜不说话。
“我也不跟你嗦了。生路给你指出来了,死路,你自家也能挑。趁着夜色,你回家一趟,跟父母婆姨交待一下,天亮前就动身往肃州去。我给你带盘缠和举荐信,放你一条生路。这一去天高地远,你要死,半道上有的是机会!”
三喜还是没说话。
老夏也不再嗦,把举荐信与盘缠交给两个心腹,交待了几句。两人便给三喜套了一身女佣的衣裳,秘密押了,离康家而去。
翌日,还是虚张声势,继续寻找这个车倌。老夏进老院,故作认真地问老夫人:“三喜在伺候老夫人,一向还手脚干净吧?有些怀疑,他是盗了东家宝物,跑了。可问了问,也没见谁屋里失盗。老夫人这里,也没少什么东西吧?”
老夫人自然又是辩解,又是落泪。老夏故作失言,赶紧退出。隔天,老夏又对老夫人说:“听别的车倌说,三喜这狗东西早不想赶车了,一心想出外驻庄
学生意。想学生意,你明说呀!这偷跑出去,谁家敢收你?老夫人,他是不是跟你提过,你不想叫他走?”
老夫人连连否认。老夏安慰几句,退出来。
这样张罗了几天,老夫人似乎也安静下来了。其时,也正是五娘被绑了票,合家上下的心都给揪到了天津卫。老夏的遮掩,暂时算得逞了。
其后,这妇人竟还亲自往三喜家跑了几趟。每次去了,都要责问他:“他家怎么说三喜外出学了生意?”老夏忙解释:“只能先这么糊弄他家吧,一个大活人寻不见了,总得有个交待。”
老夏糊弄这妇人,也算从容多了。
但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关口还没到呢!老太爷南巡归来,那才要决定他的生死。你以为遮掩得差不多了,可老太爷是谁?老院那些仆佣,谁多一句嘴,就塌了天了。那些仆佣,谁不想巴结老太爷!还有这个妇人,她要再疯说几句,也得坏事。
打发了三喜,怎么向老太爷交待,老夏可是很费了心思。对老太爷,自然不能说三喜是自己跑了。堂堂康家,哪能如此没规矩!一个下人,他能跑哪?活见人,死见尸,你们给我追回来!老太爷这样动怒,那就什么也遮掩不住了。老夏想来想去,觉得只能给老太爷说“实话”:三喜也早该外放了,只是老夫人使唤惯了,一直不叫换。三喜因此也一天比一天骄横,惹人讨厌,净来告状的。再这么着,三喜还不惯成恶奴一个,坏康家的脸面?我只好暗暗外放了他。怕老夫人跟前不好交待,才故意对外张扬,说三喜自家跑了,追回来轻饶不了他!反了他呢,敢自家跑?只是,没叫几个人知道事情就是了。
入冬后,老太爷终于回来了。照此说了一遍,老太爷也没多问。他提心吊胆过了一冬天,竟然平安无事。
年关将尽时,老夏收到一封肃州来信。那位老帮回话说:所托之事已办,举荐来的后生还蛮精干的,已入一间茶庄学徒了。见了这信,老夏先冷笑了几声:狗东西,还是没死呀?后来才一惊:茶庄?举荐那狗东西入了康家茶庄,会不会坏事?留心问了问,才知道康家的茶庄在肃州没有庄口,三喜进的是别家的字号。
于是才放心了。
6
进入庚子年,渐渐就时局大乱。朝廷的天,眼看也塌下来了。老太爷本来早已冷淡了杜氏,在这种多事之秋更顾不及理她。从南边带回的女厨宋玉,也正伺候得老太爷舒心。但老夏还是不敢太大意了。
拳乱正闹得厉害的时候,给老夫人赶车的车倌福贵,有一天回来禀报说,老夫人在福音堂见杀了教鬼,当场给吓晕了。醒来,一路只说胡话。一会儿说,她也是二毛子,谁来杀我?一会儿又说,三喜最知道疼我,你们要杀,就杀我,不能杀他!真给吓得不轻。
老夏一听,心里就一紧:这妇人,怎么又来了?
但他没动声色,只是责问为什么叫老夫人看那种血腥事。她想看,你们也得拦着!要不,叫你们跟了做甚!当时还跟着谁?杜牧,还有个武师?老夫人那是给吓着了,她能是二毛子?念叨三喜,是嫌你伺候得不好!
老夏给老夫人挑的这个新车倌,虽也英俊,但胆子很小,话也不多。就是这样,老夏还是不断叫来训话,说老夫人对他如何如何不满,你还得如何如何小心。三天两头这样敲打,为的就是不要跟那妇人太近,再出什么事。
老夏将老夫人的胡话化解开,又严责了几句,才打发走富贵。
跟着,赶紧进了老院见杜牧,也是先狠狠训斥了一通,再于不经意间化解开杜氏的胡话。尤其渲染了老夫人没亲生儿女,不疼三喜疼谁?可那狗东西太忘恩负义!
对跟着的武师,也同样张罗了一遍,就像灭火似的,不敢有一处大意。
后来,果然也没起什么风波。
尽管这样,老夏也还是暗暗盼着: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不操这份心?也就是到哪一天,杜氏才不再做老夫人?
康笏南在外面久负一种美名美德:从不纳妾,从不使唤年少的女佣,当然也从未休妻另娶。这份美名美德,就是在康家上下,那也是深信不疑的。这中间,只有两人例外:老夏和老亭。
只有他俩知道,康老太爷的这份美名美德中深含了什么,又如何播扬不败。
也正因为这样,老夏才心存了那一份念想:杜氏何日才不做老夫人,或者是她这第五任老夫人何日做到头?老夏知道有这一天可盼,也才敢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将杜氏的丑事遮掩下来吧。
至少在三四年前,老夏和老亭就看出了:老太爷已经彻底冷淡了杜氏。那时他们就估计,这位老夫人在老院的冷宫里,怕也住不了多久了。但一年又一年过去,老太爷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就这样了,就把杜氏放在冷宫里,留一个厮守到老的名义?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但这
不合老太爷一向的脾气和做派。到底会怎样?老夏和老亭没计议过。这种事,他们也从来不用言语计议的,全靠心照不宣。
遇了今年这样的乱世,老夏以为更没戏了。哪想老太爷从徐沟回来,一个接一个的暗示,就由老院传出来了。先是忽然对杜氏敬重起来,不久就发了话:给老夫人画像!
老夏得到这些暗示,自然是兴奋的,又不大相信。他特别问了一次老太爷:“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