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老尼佛眼明亮,已看出她说的是瞎话?
“我知道出家比死更难。师傅既然看我没有事佛的慧根,我也就甘心去死了。其实,我早下了决心要死。只是近日做梦,不是寺院,就是佛爷。就想,这是不是佛祖显灵,召我出家?”
“哼。”
老尼依然只是这冷冷的一哼。真看穿她的瞎话了?
经这一阵端详老尼,汝梅发现,她似乎并不年迈,也不丑。尤其在嘴角斜上方,生了那样一颗不大也不小的痣,倒给满脸添了几分妩媚似的。只是一脸太重的憔悴和忧郁,又不像是跳出苦海的世外僧人所应有。她不是真尼姑,或者是个坏尼姑?汝梅这时才忽然生出一些惧怕。
难怪呢,老太爷不许她往这里跑!
好在汝梅不胆小,她尽力不露出慌张来,也没有立刻起身跑走。她装着发呆,坐在那里不断说:“还是死了干净,还是死了干净……”
这时,那老尼忽然冷冷问:“你是哪里人?”
“离凤山不远,康庄。”
“康庄?”老尼一听是康庄,似乎大吃了一惊。
“是康庄。”
“康庄谁家?”
“康家呀!”“康家?”老尼听了是康家,分明更惊骇了一下。
“是康家。”
“康家谁跟前的?”
“三爷。”
“三爷。你常见六爷吗?”
“常见。”
老尼忽然又是一脸冰冷,缓缓站起,转身走进山门。这时汝梅才发现,老尼原来有一条瘸腿。不过,她移入庵中时还算麻利,跟着,山门就咣当关上了,更显得有力。
望着紧闭的山门,汝梅这才意识到:这个古怪的老尼,仿佛对她们康家还有几分熟悉?不过,她也没有来得及细想,就赶紧离开了。在太谷,谁不知道康家!这时,只惦记着:跟她的那几个下人,不知在怎么找她?
汝梅绕道回到了停马车的地方,果然,他们真慌了。车倌也跑上去寻找了,只有那个崴了脚的老嬷,留在马车旁。她一见汝梅回来,大叫一声:“小祖宗,你是到哪去了?快把我们急疯了!”
汝梅平静地说:“你们着急,我比你们还着急呢!我一个人走迷了路,几乎寻不回来了。一个一个都不中用,跟都跟不上我,还说出来伺候我!”
老嬷见汝梅这样说,慌忙说:“今儿是我不中用,叫小姐受了委屈,也连累了大家!小姐福大命大,平安回来,我就是挨骂挨罚,也情愿了。”
汝梅问:“他们到哪找去了?”
“满世界找吧!怕你独自上了凤山顶,更怕有歹人绑票,真把我们急疯了!”
“在太谷,谁敢绑我的票!”
“今年兵荒马乱的,叫人不踏实呀!”
“看看你们吧,就会大惊小怪!我就那么不中用?得了,不说了。我去把他们叫回来。”
老嬷立刻惊叫道:“小祖宗,你千万不能再走了!人找人,找煞人!谁知道他们跑哪找你了?他们满世界找你,你再满世界找他们,那得找到什么时候?”
汝梅笑了:“看看你们吧!以为凤山有多大呢,巴掌似的一块地界。”
老嬷还是紧张地说:“你万万不能走了!凤山不大,小姐刚才不是也走迷了路?我们就在这儿死等他们吧,不敢再独自走了!”
汝梅只好坐等了。有了这点小波澜,她心里倒有几分快意。
很等了一气,一个老嬷、一个车倌、两个家丁才陆续返回来。他们见到汝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惊恐的情绪却一时缓不过来。现在他们是担心,出了这样的差错,回去怎么交待?
汝梅看出他们的心思,就慨然说:“今天这事,也怨我,我在前头跑得太快了。你们虚惊一场,也罢了。回去,谁也不能再提这事。谁要是多嘴,叫老夏知道了,收拾你们,我可救不了驾。”听汝梅这样一说,下人们都松了口气,连连道谢不已。
3
从凤山回来,一直平平静静,汝梅几乎将那次凤山之游忘记了。六七天之后,她忽然发现跟她去凤山的那两个老嬷都不见了。
她问母亲,母亲说:“都打发走了。”
她急忙问:“为什么呀?”
母亲说:“打发她们,是老夏的意思。说她们年纪偏大了,各家也拖累大,都想辞工回
去。其实,我也使唤惯了,不太想叫她们走。”
“那还不是都给打发了!”
“老夏的意思,是物色到更精干的女佣了,总得把老的替换下来。叫我看,老夏是巴结我们呢:你爹当家了,他能没一点表示?所以,我也只得领情。”
汝梅听了,觉得也有几分理,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跑出去寻见一个家丁,问了问,才吃惊了:跟她上凤山的那两个家丁,也给打发了!
因为自家的淘气,四个下人全给撵走了,这叫汝梅觉得很过意不去。
这些不守信用的奴才!叫他们不要多嘴,偏不听。他们中间一定是有人在老夏跟前多嘴了,可那会是谁?谁就那么笨,不明白多嘴多舌的结果,是大家都得倒霉?
汝梅忽然想起,那次凤山之行,除了两个老嬷、两个家丁,还有一个车倌。他是不是也给撵走了?她跑到车马院问了问,得知那个车倌还在,只是出车了,暂时见不上。
不用说,在老夏跟前多嘴的,就是这个车倌了。你倒好,把别人都卖了,自家啥事没有!
汝梅跑了几趟,终于见到了这个车倌。一问,车倌还极委屈,说他也几乎给老夏撵走!多亏三爷四爷都说了话,才叫留下戴罪立功。
“那天上凤山,我们没有伺候好小姐,就是撵走也活该了。可真不是我回来多嘴!三爷四爷说了话,我能留下,可还是挨了老夏的一顿恶骂,真没给骂死!工钱也减了。小姐不叫我多嘴,我多嘴图甚?”
看这个车倌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像是编了瞎话洗刷自己。
那这就怪了。谁也没多嘴,那天凤山上的事,老夏他怎么知道的?
从车倌嘴里知道,父亲为此事也说了话,汝梅就决定问问父亲。等了几天,才好不容易等着父亲回到家。提起撵走下人的事,父亲说他也不大知道,好像四爷跟他说过一声,详细情形,他哪能记得?这一向,外埠字号的掌柜伙友,几乎天天有逃难回来的,他哪还能顾得家里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见父亲这样,汝梅也不想再问了。正要走,父亲忽然叫住她,正声说:“梅梅,你又到哪疯跑了?惹得老太爷都生了气,嫌我太放纵了你。都快嫁人了,还这样野,不成吧?常家也是大户人家,你这样嫁过去,就剩下叫人家笑话咱们康家了!”
老天爷,连爷爷也知道了这件事!
不过,汝梅倒是觉得,爷爷知道了这件事也好。她去问一问爷爷,那一切都能问明白了。爷爷可不像别人,准会把她想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所以,听完父亲的训话,汝梅就去见老太爷。
绝对出乎她预料的情形发生了:她居然连老院的门也进不了!她刚要迈进老院的大门,就有下人出来挡住她,说:“里头有交待,现在老太爷谁也不见。”
汝梅还从没这样被拦挡过,就喝叫了一声:“瞎了眼了,没看见我是谁!”
那下人依然拦着说:“我哪敢得罪小姐?真是里头有交待……”
“我不管!我要见老太爷!”
汝梅任性地喊叫起来,但那个奴才还是死拦着,不让开。正紧张时,贴身跟老太爷的老亭,从里头出来了。他没等汝梅张口,就冰冷地说:“不用跟他们闹,是我交待的,老太爷谁也不见。”
“为什么?”“老太爷说他谁也不想见,我哪能多问?小姐请回吧,关门!”
老院门房的下人,真咣将大门关上了。
汝梅呆呆站在那里,仿佛面前并不是她熟悉的老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从她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受过老太爷的冷遇。
她跑回来问母亲:“老太爷怎么了,病了?”
三娘瞪了她一眼,说:“老太爷好好的,你胡说什么!”
“那怎么不见我?”
“这一向外间兵荒马乱,连京城都丢了,各地的铺子关门歇业,掌柜伙友一拨跟一拨逃难回来。老太爷哪还有闲心见你?你没见你爹忙成什么样了?”
汝梅想了想,觉得像是这样,又不像是这样。撵走两个老嬷、两个家丁,处罚了车倌,老太爷又拒不见她,几件事就正巧都碰在一起?撵走仆佣,处罚下人,这倒不稀罕。叫汝梅感到惊异的,还是老太爷的冷淡。她从小就是一个淘气的女子,什么出格的乱子没有惹过?老太爷非但没有责怪过她,倒反而因此更偏爱她。她要是规矩温顺,老太爷会那么宠她?外间兵荒马乱就是真叫老太爷操心,也不至于待她这样无情吧。老太爷是有气魄的人,就是天塌了,也不至于朝她这个小孙女撒气的。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事。汝梅这才仔细回想那天出游凤山的经过。想来想去,才好像有些明白了:她大概是不该去那处尼姑庵吧。以前,就不许她们走近。每疯跑过去,连爷爷也不高兴。这次居然骗过下人,独自家跑近了它,还和一个古怪的老尼说了半天话。
但这又有什么不妥呢?
对了,那个老尼似乎对康家不生疏,她还问到六爷。
六爷是不是也去过那处尼姑庵,见过这个老尼?
于是,汝梅决定去见见六爷。
康家为族中子弟开设的学馆,也收一些本家女童,令其启蒙识字。不过,达到粗通文墨程度,年龄也近青春期,就得结业返回闺房了。汝梅因为受老太爷宠爱,又带男子气,被允许在学馆多留两年。所以,她真是能常见到六爷。
六爷虽比汝梅长一辈,年龄却相近。只是,六爷对她的淘气疯野,可不喜欢。六爷比那位在学馆授业的何举人,似乎还要凛然不可犯。所以,汝梅不能在学馆见六爷,因为见着了,也不会听她说闲话。
她是瞅了个机会,专门到六爷家中,正经拜见的。拜见的由头,是问六爷:“听说朝廷把京城都丢了,今年秋天的乡试大比,还能照常吗?”
这话,可是正说到六爷的疼处了,哪会有好脸给她?他张口就给了她一句:“怎么,乡试大比不成,你高兴了?”
汝梅忙说:“看六爷说的,我就那样心黑?我是替六爷担心呢!春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乱到这步天地?”
“你问我,我去问谁?”
“六爷对时务一向有高见的。”
“谁能预见到这一步天地,才算真有高见!”
“何老爷呢?他成天说对京师了如指掌,也没有一点预见?”
“那你得问他。”
“事到如今,问何老爷也没用了。别人倒也罢了,就是六爷你太倒霉,正逢上要大比。苦读多少年,就等着今年秋闱的佳期呢,出了这样的乱子,谁能不为六爷着急!”“着急吧,也是白着急!”
“六爷,你也没有到寺庙进次香,摇支签?”
“我不信那。”
“前不久,我去了趟凤山,在三佛殿还想为六爷许个愿:秋天若能金榜题名,就为佛爷再塑金身。又怕我是女身,有辱儒业,没敢许。”
“我不信那!”
“可我在凤山一处尼姑庵,见着一位老尼,她还问起六爷你。”
“一个尼姑问起我?你又疯说疯道吧!”
“真有这样的事!那位老尼知道咱们康家,直问我:常见六爷吗?”
“胡说八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个尼姑!”
“我说呢!六爷去进香、抽签,也不会到那处尼姑庵吧?”
“胡说八道!我可从没到什么寺庙抽过签!”
六爷就这样矢口否认他见过什么尼姑,汝梅也只好打住,不再探问下去。但心里的疑团却是更大了。六爷既然压根就没见过任何尼姑,那老尼是怎么知道了六爷?
过了一些时候,汝梅陪了母亲来前院的大堂烧香。偶尔扫视侧面墙上挂着的四位过世老夫人的遗像,忽然发现有一位仿佛眼熟似的。
这怎么可能?
最晚故去的一位老夫人在世时,汝梅还很幼小,根本就没有一点印象。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来此,以前可从来没有这种眼熟的感觉!
那么,她看这个老夫人像谁呢?她嘴角斜上方有一颗点得好看的痣。
想来想去,逮不着一个确切的对象。所以,她也不去想了。可还没走出大堂,突然就跳出一个人来:凤山尼姑庵的那个老尼!眼熟的这个老夫人,原来是有几分像那个老尼姑?
老尼可不就生了这样一颗好看的痣!
天爷,老尼姑像康家一个死去的老夫人,那天是见了鬼吧?
汝梅越想越怕,不禁大叫一声,失魂落魄跑出大堂。
4
庚子年时局的突变,真把六爷给气蒙了。
今年恩科乡试,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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