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容易。柜上那些商务,说起来吧,那是要时刻决策于千百里之外,动辄调度万千两银钱。可对他孙北溟来说,这是做了一辈子的营生了,好张罗的。叫他最头疼的,还是近年的时务。
时务不大好把握了。去年京师的维新变法,风雨满天,光是那一条要开设官钱局的诏令,就叫西帮票商心惊,那要削去他们多少利源!刚说要各地庄口收缩生意,预防不测,变法又给废了。不变法,时局就安静了吗?谁也看不清。朝局动荡,致使去年生意大减。今年初开市,正要振作了张罗生意,朝廷忽然发了一道上谕:不许各省将上缴京饷交票号汇兑。解汇京饷官银,已成票家大宗生意,朝廷禁汇,岂不是要西帮的命吗?但上谕谁敢违,你也只得收缩静观。
再者,近年山东直隶又是教案不断,拳民蜂起,动不动就是攻州掠县,不知是什么征兆。晋中民间练拳习武的风气也一向浓厚,此间会不会效法山东直隶?晋省多喜爱练形意拳,而风行于山东直隶的,听说是八卦拳,又叫义和拳,好像不是同宗。
远处,凤凰山顶那座古塔,已依稀可见。可微风中,好像渐渐多了灼热的气息。去年天雨就不多,一冬一春又一点雨雪都未见。这平川的庄稼还算捉住了苗,可大旱之象已日重一日。
时局晦暗不明,天象又这样不吉利,今年生意真还不知做成什么样子。世事艰难,生意艰难,他是越来越力不能胜。教导邱泰基时,他虽也推崇绝处出智勇,可自家毕竟老迈了。要是有邱泰基那样的年龄,他还会怕什么?
孙北溟闭了眼,那个近年来挥之不去的念头,又跳了出来:什么时候能告老回乡?他是早想告老引退,回家课孙,过一个清闲的晚年。只是,康笏南不肯答应,总说:“等我几年,我也老了,要引退,咱俩一道引退。”
可他哪能等得了康老东家!康笏南七十岁了,身边还守着那样一位年轻的老夫人,竟不显一点老态。真像乡间市里所说:康家的这位老太爷,只怕是成精了。
见到康笏南时,他正在自己的小书房,把玩一片元人碑拓。
康笏南的小书房,在老院中一处单独的小庭院,那里存放着他喜爱的古籍、字画、金石碑帖。康笏南嗜金石如命,除了像孙北溟这样的人物,他是不会在这里会见客人的。
见康笏南又那样沉迷于碑拓间,孙北溟就说:“你自家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却哄着我,叫我等你。越等,你越年轻,我越老。等你放了我,我只怕是有福也享不动了。”
康笏南没有抬头,只说:“孙大掌柜,你也想巴结我,说我越活越年轻?我年轻个甚!年过古稀了,还能不老。你要说享福,那不在年少年老。不是有几句话吗?人生世间,如白驹之过隙,而风雨忧愁,辄三之二,其间得闲者,才十之一耳。况知之能享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乐,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明窗净几,焚香其中,佳客玉立相映,取古人妙迹图画,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砚涌岩泉,焦桐鸣佩玉,不知身居尘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这几句话,对我的心思。”
孙北溟说:“这种清福,那是专门留给你享的。我在柜上,正摩挲钟鼎呢,忽然递来济南庄口的一份电报,说高唐拳民起事,烧了德人教堂,你说我还摩挲个甚!”
康笏南笑了,丢下碑拓,和孙北溟一起落了座。
“摩挲钟鼎,亲见商周,这‘亲见商周’,说得太好。”康笏南的兴致显然仍在那片碑拓间。“你翻检古帖古印,要寻的,还不是这‘亲见’两字!于方寸之间,亲见书家衣冠,亲听篆家言谈,何其快意!”
孙北溟说:“这样的快意,也不知什么时候肯叫我受用。老东台,我真是老迈了,给你料理不动天成元了。我也不想亲见周商,只想趁还能走几步路,再出外看看。京沪老帮总跟我吵吵,说外间世界已变得如何如何,撺掇我出外开开眼界。我岂不想出外游玩,就是你不给我卸了这副笼套!”
康笏南就说:“孙大掌柜,你要外出游玩,得把我带上,千万得把我带上。你不会嫌我累赘吧?我能吃能睡,能坐车马,拖累不了你。”
“老东台你要允许我告老,我就和你结伴出游天下。”
“你卸了任,各码头那些老帮们,谁还肯招呼你?”
“不招呼我,敢不招呼你老人家?”
“孙大掌柜,我不是说笑话,什么时候,你真带我出游一趟,趁我们还能走得动。自光绪二十一年,去了一趟京师,就再没有出过远门了。那次,京号的戴掌柜很可恶,只允许我弯到天津,说甚也不叫我去苏州上海,就怕把我热死。这回,咱们不路过京师了,直下江南!”
“那还不容易,只要不花我们字号的钱。”
“我有钱,我不花你们的钱。我也不穿补服,不用你们给我雇绿呢大轿。那个喜爱绿呢大轿的邱掌柜,你们没开除出号吧?”
“我正要说呢,这个邱泰基,还没等顾上开除他,他倒先在自家茅厕挂了白菜帮!”
康笏南听了,显出一种意外的兴奋,好像有几分惊喜似的:“邱掌柜他上吊了?真还没有想到他这样知耻,这样刚烈。”
孙北溟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刚烈,都是给你老人家吓的。一个小掌柜,他哪见过你治他的那种场面!”
“我也不是要他死,只是要他知耻。如今,我们西帮的奢华风气是日甚一日了。财东们只会坐享其成,穷奢极欲,掌柜们学会讲排场,比官场还张扬。长此以往,天道不助,不光难敌徽帮,只怕要步南帮后尘,像胡雪岩似的,为奢华所累。”
“我也是这样说了邱泰基几句,倒把他吓着了。”
“吓着就吓着吧。他顶有生意吧?叫他婆姨多分几年红。发丧没有?”
“他想死没死成。”
“假死了一回?”
“他倒是想真死,已经挂起来了。她婆姨有丈夫气概,发现男人挂了白菜帮,不但没有吓着,还像一股旋风似的,跳上板凳,发力一举,就把男人摘了下来。怕他再死,还用一条大绳捆绑了丢在炕上,然后就夹了一件孝袍,跑到柜上,寻我来了。”
“还一波三折,成了故事了。孙大掌柜,你料理的天成元,出了新故事了。没有死成的邱掌柜,你还开除不开除?”
“原来我也没想开除他,只想叫他熬煎熬煎,再减他二厘身股,发配到苦焦的庄口得了。
”
“孙大掌柜,你既然想把他打发到苦焦地界,那能不能打发他到归化?”
“老东台,归化是大码头,更是你们康家的发迹地,福地,岂能叫他到那地界?”
“你看吧,不宜去归化,那就拉倒。不开除他,孙大掌柜你能不能再辛苦一趟,去水秀告诉他一声?不是想折腾你,是怕别人告诉他,他不信,还想死。你大掌柜亲自登门,亲口告诉他,他要还想死,那就由他死吧。”
“我要说柜上忙,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说:你先忙你的,我替你去一趟。我们能叫你老太爷去吗!不是我不想去,原来我还真高看邱泰基一眼,他这一挂白菜帮,我是泄气了。还没有怎么着呢,就选了这条路,真不如他那女人。”
“邱掌柜他狗孙不狗孙,往后再说吧。他这故事,张扬出去了吧?”
“捂不住了。我没给你说吗,他女人披了孝袍,往咱天成元后门一跪,有多少人看热闹!”
“张扬出去就好,也不枉他死了一回。刚才我给你说的出游江南,可不是闲话。孙大掌柜你一有空,咱们就赶紧起程。”
“老东台,你是真想出游?”
“看看你,孙大掌柜,我求了你半天,你都不当真。求你也不容易了。”
“老东台,你不敢连我也吓唬。你说下江南,咱们就下江南。就是近年时局不靖,去年要变法,弄得满天风雨,又血染菜市口。今年直隶山东河南,更是拳民起事,攻州掠县。”
“不管它,咱不管它。”
“可你不能忘了你的岁数吧?”
“我要年轻,还用求你呀?孙大掌柜,求你也真不容易了!”
“那就什么也不管它,陪你出一趟远门。”
孙北溟从康庄归来,仍捉摸不透康笏南是否真要出游。那么大年纪了,经得了那种折腾吗?不过,他深知康笏南是一个喜欢出奇的人,或许真要那样做。康笏南想叫邱泰基去归化,孙北溟也不知是什么用意。三爷正在归化,是想调邱泰基去派什么用场吗?
只是,这一次孙北溟并没有按照康笏南的意思,亲自去水秀。没出息地寻了死,倒有了功劳似的!他派柜上的协理去了,交待协理不用客气,说完“减二厘身股,改派庄口”就赶紧回来,不用多说话。
6
孙北溟走后,康笏南再没有兴致把玩碑拓了。他恨不能立马就起程,去巡视各地码头。从听到邱泰基擅坐绿呢大轿,被官府拿下的消息,他就决计要出去巡视一次。
对邱泰基这个年轻掌柜,康笏南是有印象的。他平时邀那些下班老帮来闲聊说笑,岂止是闲聊说故事。除了闻听天下趣事,康笏南也是要亲察其人其才。邱泰基的自负,康笏南是看出来了。但他竟然会那样喜爱张扬,喜爱骄奢,康笏南还真没有看出来。他们都学乖巧了,看你喜欢什么,就在你面前装出什么样。他们在外的排场、浮华、恶习,你不去看看,哪能知晓!
以古稀之身,出去巡视天下生意,那当是康家一次壮举,但也是他康笏南此生最后一次外出巡视了。他一生出巡多次,也喜爱出巡。只是近些年,他们总吓唬他,不是说外埠会冻死他,就是说会热死他。反正他们是千方百计阻拦他,不许他出巡,好由他们为所欲为。
经多少世代风云际会,西帮才成今日这番气候,但奢靡骄横的风气也随之弥漫,日甚一日。西帮之俭,似乎已叫一班年轻掌柜感到窘迫了。这怎么得了!叫你们尚俭,不是叫你寒酸吝啬,是要你们蓄大志,存宏图,于仕途之外,也能靠自家的才学智勇,走马天下,纵横天下。无所图者,他才奢靡无度。西帮至今日,即可无所图了吗?
每想及此,康笏南就总是清夜难眠,沉重无比。
十九岁那年,他通过府试,取得生员资格,但父亲却反对他去参加乡试。就在那时,父亲给他说了雍正皇上的那道御批。那也是一个寂静的清夜,父亲让他把大多灯火熄灭,只留了一枝残烛。在摇曳的烛光里,他惊骇地听父亲背出那道朱批,又说出了那样的话。那情景,他真是一生都难以忘记。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抚的刘於义,在给朝廷的一个奏片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其次宁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使之读书应试,以故士风卑靡。
雍正皇上那道御批,就是在这个奏片上留下的:
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习俗殊为可笑。
父亲说,你要应试求仕,岂不是甘心要做一个最下者?
父亲又说,你可翻翻前朝史籍,看看入了史志的山右入仕者,有几人成了正果。
那时他不甚明白父亲的用意,但父亲低沉又带几分不屑的语气,真是让他感到惊骇。他知道父亲的不屑,并非只对了他,父亲在背诵雍正的御批时,也是用那样不屑的语气,仿佛殊为可笑的不是晋省习俗,倒是雍正皇上自家!
居然这样不屑地来说皇上?
后来他翻检多日,终于翻出一身冷汗:《明史》中入仕封官的山西籍人士,总共一百一十三位,其中仅十一位得以善终,所余一百零二位,都分别遭到了被诛、抄家、灭族、下狱、迁戍、削籍为民、抛尸疆场等可怕下场!
康笏南弃仕从商,继承祖业许多年后,他才渐渐理解了父亲当年的那种不屑。西帮借商走马天下,纵横三江四海,在入仕求官之外,也靠儒家的仁义智勇,成就了一种大业。三晋俊秀子弟在“殊为可笑”的贸易中,倒避开了官场宦海的险恶风浪,施才展志,博取富贵,名虽不显,功却不没。山右本来多的是穷山恶水,却居国中首富久矣。富从何来?由儒入商也。
晋省那一句乡谚:“秀才入字号,改邪归了正。”早把那一份对由儒入仕的不屑,广为流布了。由儒入商的山西商人,再不济也能顶到一厘二厘生意,有一两代的小康可享,不会像潦倒的儒生,要饭都不会。
说起来,十年寒窗,一朝中举,金榜题名,谁不以为是光宗耀祖的第一件美事,又有谁不想一酬忠君报国的大志?可一入仕途,你就是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