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
父亲这句话,汝梅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这句话,也够她琢磨一辈子了。
三爷到家时是二月二十日,老夫人却已于三天前病逝了。未进村前,远远望去,康庄已经是银装素裹,他就明白了一切。
日夜兼程,还是没有赶上。
在老夫人的灵堂上,三爷第一次见到了汝梅说过的那幅画像,他几乎惊呆了:她宛如真人,而丽质之绝佳又胜于生前,尤其那样高贵却难掩幽怨地注视着你,更令人心惊肉跳!她是不想死去吧……但在伏身祭拜时,三爷极力镇静下来,脸色凝重,不让太重的悲哀流露出来。
出来,三娘也对他说:“老夫人这幅遗像画得太逼真,凡来祭奠的,都吓了一跳,以为老夫人又再生了。夜里守灵,更时时觉得她逼视住你,有话要说。”
三爷听了,只是淡淡地说:“洋式画像,就这样吧。”
三爷回来第二天,就被老太爷召去。去了,见除了五爷外,其他爷们也都应召来到,连一向不出门的大哥也来了。
老太爷明显有些憔悴,精神也蔫蔫的。他说话也没了往日的底气,软软的,很无力:
“早该把你们叫来,说说老夫人的后事,只是想等一等老三。老三到底赶趁回来了,听说是日夜兼程……”
三爷忙说:“赶上这时局不靖,日夜兼程也没赶出多少路来。”
老太爷就忽然长叹一声,动了情说:“在这种乱世,该死的是我呀,怎么叫她死?我早老朽了,早该死了,怎么不叫我死?”
三爷四爷忙加劝慰,可哪里能劝得住?老太爷越说越激动,老泪都流下来了。二爷也跟着劝说,但他显然不擅言辞,说了两句,不知该再说什么。六爷低头站着,一直没有说话。聋大爷更是平静如常,闭目端立。
在一边的管家老夏,也插进来劝说:“老太爷还是节哀吧,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不由人呀。老太爷毕竟寿数大了,真不敢哀伤过甚!”
老太爷竟说:“要能死,就叫我死吧,跟她一道走了,也省得你们再办一回丧事!”
老夏就说:“什么都是天意,哪能强求呀?还是先议老夫人的后事吧。”
老太爷哀伤地说:“她是受了我的害的,连个亲生骨肉都没留下,叫我怎么给她办后事?”
三爷忙说:“后事有定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夏就说:“老太爷的意思,你还没听出来?老夫人没生养,谁来给她当孝子?出殡的时候,谁来给她扛哭丧棒?”
孝子是中国葬礼中的主角。照老例,葬礼中当孝子的,理当是子辈中行大的。康家因连丧老夫人,送葬时的孝子就有了问题。行大的聋大爷头一回做孝子,是为自己的生母送葬,那自然天经地义。到第二回给后母当孝子时,他的年龄已很接近逝者了。再往后,他的年纪更大了,可跟着去世的后母们,大限总在三十来岁。年纪大的长子给年轻的后母做孝子,叫世人看着也别扭。所以,从第三位老夫人起,孝子改由其亲出的子嗣担当。可新逝的杜老夫人到康家后,不曾开怀生养,孝子就又成了问题。
老夏刚把难题点出来,老太爷紧跟着说了句:“我扛哭丧棒!”
老太爷亲扛哭丧棒?这不是乱了伦常吗?大家知道他是在说伤心话。三爷正想说:按年纪排下来,我该当孝子,可话没说出,六爷竟先跪下说:
“父亲大人,我当孝子。”
更没有想到的是,四爷竟也跟着跪了说:“六弟幼年已做过一回孝子,这一回,由我来尽孝吧。我料理家政无能,老夫人重病期间也张罗无方,临了多尽一份孝,心里才能稍安……”
三爷赶紧顺势也跪了,说:“我常年在外跑动,平日已很少尽孝,老夫人重病期间,我依然南下未归,连病榻前的一声问候也没送达,就由我来尽这最后一份孝吧。我不及老夫人年长
,又长于四弟、六弟,也理该由我尽孝的。”
显然,老太爷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三爷以下居然都愿为老夫人做孝子,而且一个比一个说得有理,又一个比一个说得动情!他很沉默了一番,才说:
“都起来吧,老夫人知道你们这样仁义,也能瞑目了。都起来吧。”
老夏忙说:“争了半天,到底谁当孝子呀?”老太爷就问:“老夏,你看呢,谁该当?”
老夏说:“叫我看,三爷与老夫人年纪相仿佛,六爷年少居后,四爷似相宜些。”
三爷忙说:“我并不比老夫人年长……”
老太爷就说:“我看,老三想尽孝,就成全他吧。再说,老四张罗丧事也太劳累。老六能有这份孝心,也就行了。都起来吧。”
老太爷做了这样的裁定,别人再也不能说什么了。他选了三爷,当然是因为三爷在外间更显赫。由显赫的三爷为老夫人打头扶灵,会为康家赢来更多赞誉吧。而在三爷心底,他也是甘愿这样送别这位老夫人的。
照阴阳先生写定的出殡榜,须停灵三七二十一天,到三月初七出殡。
三爷既为孝子,也就挑头扛起了祭奠、守灵,尤其是接待吊客的重担。吊客除了亲戚本家,更多的是本地大户和祁太平的大商号,终日络绎不绝。送来祭席,都只能在灵前略摆一摆,赶紧撤下:后面的祭席还等着呢。送来的祭幛,更是层层叠叠挂满了灵棚。凡有吊客来,三爷都得出面,这可实在不是一件轻松营生。好在三爷体格健壮,又心甘情愿,倒也没有累草了。
辛丑年的春天,旱象依然严重,祁太平一带已集聚了许多外乡逃荒而来的饥民。听说有大富之家办丧事,纷纷跑来求乞。康笏南听说了,就发话说:
“赶紧支起几处粥棚,凡来的,先发二尺孝布,再进粥棚尽饱喝!”
康笏南还吩咐四爷:一锅粥下多少斤米粮,出锅后舍出多少碗,要给他们一个定例。按定例,亏了米粮的,咱给补;余出米粮,就得骂他们!既做善事,就得圆满。支了粥锅,你又越熬越稀,那图甚,沽名钓誉?
四爷当然是连声答应。
康笏南似乎还不放心,三天两头的,总往粥棚跑,亲自查看粥熬得够稠不够稠,掌勺的给人家舀得够满不够满。时常还亲手掌勺,给饥民舍粥。所以,他一出来,饥民常常跪下一片。
这倒是康家以往治丧没有过的景象,一时也流传开了。
5
杜筠青醒过来时,并没有立刻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没有习惯地呼叫杜牧。她只是觉得头脑异常沉重,意识也甚迟钝,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身上却软得厉害,手脚有感觉,没有多大力气动弹。不久就支撑不住,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她知道饿了,也知道有人伺候她吃喝过。但那人是谁,吃喝了什么,仍没有意识到去分辨。
就这样,杜筠青不断醒过来,清醒的时候不断持久,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记忆也多起来。有一天,她终于呼叫起杜牧来。
但应声而来的,却不是杜牧,是一个年长的村妇。杜筠青从来没见过这个满脸皱纹的村妇,就问:“你是谁?”
村妇也不搭她的话,只是问:“夫人,有甚吩咐?”
“你快把杜牧给我叫来!”
村妇显然不知杜牧是谁。杜筠青这才将目光移往别处:她这是躺在什么地界?这不是老院那处太大太冷清的上房,屋顶这样低,也没吊顶棚,椽梁都清晰可见……
“我这是在哪?”
村妇仍不搭话茬儿,只问:“有甚吩咐?”
“你听见我说什么?我这是在哪?”
村妇没说话,慌忙出去了。不久,进来一个人,杜筠青认出了:他是老亭,成天跟着老太爷的那个老亭。
“你是老亭吧?”
“老夫人,你醒过来,能认出人来,很叫人高兴。”
“老亭,我这是在哪?”
“老夫人,你还记得吧?过了年,你就卧病不起,名医名药都不顶事,眼看就不行了。记得吧?”
杜筠青真有些记起来了。是呀,她也以为自己快死了。现在,她还没有死?
“老太爷见请医先不顶事,就赶紧请来一位深谙河图命相的老道。人家问了老夫人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宅院方位,就说今岁老夫人行年值星罗,有血光之厄。化解之法,除用黄纸牌位写明‘天官神首罗星君’,每月初八供于正北,燃灯九盏祭之,还须请老夫人移出旧居,另择吉地暂避。这里,便是由道士选定的吉地。”
“我来此几天了?”
“没来几天。看看,真还灵验,老夫人已经好多了。”
“杜牧她们呢,就没有一人跟来伺候?”
“她们跟来不吉。这里有人伺候老夫人的。”
“这是什么地界?”
“老夫人无须多问,能化凶为吉就好。”
杜筠青再问什么,老亭也是拿这句话挡着。她虽有些疑惑害怕,也无力追问了。原来是叫她来此避凶。可富贵有命,生死在天,凭此道术便能挡住天意?其实她是愿意死的。
不过,她倒真是一天一天复原了,不久已能下地走动。
能出来走动后,终于看清了,她住的这地界像独户小村,就一个院落,几处农舍。一问,才知道住户是康家的佃农。这一带的地亩,离凤山已经很近,属于康家较为远僻的沟坡地。这几处农舍,本是为佃户盖的地庄子,也即供佃户农忙时就近食宿的工房。后来,有佃户就常
年在此安家了。
此地有何吉利呢?老亭不让多问,好像是天机不可泄露似的。老亭依然是那种面无表情的老样子,也令杜筠青不愿多问。
好在春光正美,虽然天旱,沟坡间还是散满了新绿。这里那里,零落点缀其间的桃杏,更长满了一树新绿。若早春时来,望见的该是一树繁花吧。凤山不远,山脉草木都清晰可见,反观太谷城池,倒落在一片迷茫中了。
在这世外小村,也许比死后的阴间好些?
三月初七天未亮,杜筠青就被叫起来。老亭说:“今日早起,是要伺候老夫人往寺庙敬香还愿。老夫人已近大愈,得及早向神佛谢恩。”
杜筠青就问:“往何处进香还愿?”
老亭又以无须多问挡过。
登车以后,天色依然未露曙亮。路不好走,上下起伏,颠簸得很厉害。走到天亮时候,车停了下来。老亭过来说:
“一路颠簸,老夫人受累了。前面庄子有熟人,我们进去稍作歇息?”
杜筠青说:“由你安排吧。”车马没走多远,果然停下来了。杜筠青被农妇搀扶着,走进一处还算排场的院落,让进上房,却没见着任何人。老亭说:“叫主家回避了。”
坐下歇息喝茶时,老亭将跟着伺候的农妇支了出去,然后说:
“老夫人,不久有出殡的从门外经过,我们避过再走吧。”
杜筠青就随便问了一句:“是大户出殡,还是一般人家?”
老亭平淡地说:“是大户。”
杜筠青还是随便问道:“谁家?”
老亭依然很平淡地说:“就是我们康家。”
“康家?”杜筠青不由惊叫了一声。“谁没了?”老亭还是面无表情地说:“谁也没过世,只是为老夫人出殡。”
“为谁出殡?”
“为老夫人你。”
“为我?”
杜筠青觉得整个身心都发木了:为她出殡?她无论如何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死了吗?她与康家已经是阴阳两界了吗?
老亭依旧平静地说:“老夫人不必惊慌,这都是为救老夫人性命。眼看老夫人大愈了,老太
爷就想接你回去。为保万全,又将那位道行精深的老道请去,要他选一个吉日。哪想到,老道一见老太爷,就是一脸惊愕!他说:万不可迎老夫人回府。五月,老夫人还将有大危厄,远避尚且不及,岂可近就?别人还没听明白老道说的意思,老太爷已经老泪纵横了,直说:我死,也不能叫她死,我也活够了,还留着这妨人的命做甚!别人劝也劝不住,老太爷只是问:我死了,就能保住她的命吧?老道默念片刻,才说:有一法可救老夫人性命。老太爷急忙问是什么法术。老道命众人退下,才对老太爷说出了此法:为老夫人办了丧事,即可逃过厄运。”
杜筠青听得愈加发木了,只说:“我不怕死,我愿意死。”
老亭说:“可老太爷哪能忍心?老夫人真有不测,老太爷怕也真不想活了。他已经克死四个女人,说起来总觉自家有罪。”
杜筠青木木的,只会说:“我愿意死。”
说话间,已有鼓乐隐隐传来。
老亭说:“出殡大队就要过来了。老夫人,请去观赏一下吧。浩荡的场面,全是老太爷的深情厚意。”
杜筠青仿佛什么都不会想了,顺从地按老亭的指引,登上了屋顶的一间眺楼。眺楼,是富户人家为护院守夜所建的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