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这才赶紧说:“响九霄来过,可他也没告我们一个准日子。”
崔总管厉声喝道:“少废话!哪位是掌柜?快替爷爷写张借条!”
邱泰基忙问:“不知要借多少?”
崔总管反问:“你们能借给多少?”
邱泰基说:“西安码头不大,敝号原本也做不了多大的生意,加上拳乱的祸害,更……”
崔总管又喝住,说:“尽说废话!到底能借多少?”
邱泰基说:“要借现银,柜上仅有存底一万两;要写银票,也只能有五万的余地。”
“那好,就借你们一万两现银,再写五万两的汇票,算六万两,凑个吉数!”
真没想到,这位凶眉恶眼的大宫监,居然来了个一网打尽,现银汇票全收了!邱泰基原本是拿五万汇票虚晃一枪,只想借出一万了事,哪想竟赔了夫人又折兵?
崔总管此话一出口,邱泰基和三爷都目瞪口呆了。
3
遭了这样一次打劫,邱泰基真是沮丧之极:遇了大场面,自家的手段竟如此不济!走了这样一步臭棋,把三爷也连累了。
三爷倒是极力宽慰他:遇上顶天的太后打劫,谁也得倒霉。还是想想办法,多做些生意吧。
与邱泰基及程老帮一道计议后,三爷决定返回太谷,亲自去说服孙大掌柜。西安银根奇缺,正是做银钱生意的好时候。赶紧调些现银来,就能占一个先手。近来西安城外,到处可见各地奔来的运银橇车。内中,虽然官兵解押的官银橇居多,但镖局押送的商家银橇也有一些了。再不行动,将坐失多大的一份良机!现在,全国的银钱都在往西安调动,眼看着生意滚滚,却不能放手兜揽!这不是作孽吗?
阴历十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三爷要跋涉返晋,邱泰基有些于心不忍,想替代,自家又没有这样的自由身。所以,他一再表示,回去务必给孙大掌柜交待清楚,西号损失的这六万两银子,不干程老帮什么事,更不干你三爷的事,全赖他邱泰基一人。
另外,邱泰基还托三爷带了一封家信回去。
在三爷回来前,天成元老号的孙大掌柜,已经收到西号的一封信报,报的就是被西太后打劫的事。放了这样一大笔债出去,按规矩也得及时报告老号,何况还是一笔几乎有借无还的御债。信报中,邱泰基独揽了责任,特别言明与程老帮无关。
孙北溟看过信报,就大不高兴。遇了皇太后来打劫,不破财当然不成,可也不能给劫去六万呀?在今年这年头,六万是个什么数目!就是在好年景,你西安庄口几年才能净挣到六万?要知这样,何必调你邱泰基赶赴西安!你那本事都哪去了?
在孙北溟想来,这个邱泰基一定是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疼。见这么快就调他重返西安,一准又得意忘形了。巴结官场,一向就出手大方,现在巴结朝廷,那还不得更张狂!
可你也不看看今年是什么年景!
要在平时,拿这点钱巴结朝廷,真也不算多。可在庚子年遭遇了塌天之祸后,对天成元这样的大字号,也不是小钱了。
自京津失守后,除了京津两号全毁,直隶、山东、关外、口外的庄口,也几近被毁。不是遭抢劫,就是关门歇业,勉强开业的,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兵祸不断,匪盗蜂起,邮路受阻,汇路自然也断了。在此危困中,这些庄口的大部分伙友,辗转跋涉,逃回山西避难。天成元一家,就陆续有近百名伙友回来避难。康笏南发了话:不可开缺了这些伙友,也不可断了这些伙友的辛金。老太爷他倒仁义之至了,可孙北溟就发了愁。这么多人,不挣钱,只花钱,字号哪能受得了!
今年虽是天成元新账期的头一年,生意还没有铺开大做,但损失也意外的惨重。近几个月来,老号账房一直在估算京津等歇业分号的损失。仅被抢劫的现银,加上各庄口欠外及外欠的账目,总数只怕几十万两银子也挡不住!因为不少庄口的账目,乱中被毁,人家的存款,即欠外的,你赖不掉;可你放贷出去的款项,也即外欠的,却无从追讨了。所以,欠外,外欠,都得算损失。这样庞大的一笔损失,将来怎么兑付?逼着东家倾家荡产?
这么多庄口关门歇业,等于塌了半壁江山,余下一半,也难有作为。戴膺到了上海,也没有什么喜讯传来。上海生意的大宗,在洋货的集散。遇了今年这种洋祸,南方虽未波及,各码头进洋货也暂避风头,没有多大劲了。货流少,银钱流动也少,票庄也就没有多少汇兑可做。所以,沪号及汉号的生意,也甚清淡。
孙北溟正因此日夜发愁呢,忽然接到西安那样一封信报,他能高兴了?
只是,现在还能再怎么处罚邱泰基?他已经减了股,降了职,再罚,就罚他去做跑街?老太爷未必同意,三爷只怕更不愿意。孙北溟已经看出来,三爷是很赏识邱泰基的。邱泰基巴结朝廷这样没谱,三爷就在跟前。
但就这样不吭一声,放过此事?在此危难之际,老号的威严不能稍损!
孙北溟想了想,决定去康庄走一趟,见见康笏南。太后借御债,这是顶了天的事,也该给老东台说一声吧。
冒着寒风,跑到康庄,给东家细说了邱泰基的新作为,老太爷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一点都没生气!
老太爷也糊涂了,忘了今年的年景?孙北溟忍不住又诉起苦来,说字号这么紧巴,邱泰基依然这样手大,岂不是雪上加霜,要陷字号于绝境?
老太爷居然说:“遇了皇太后打劫,只给劫去六万,张罗得很出色了!倒过来说,皇太后跟我们讨吃,不给六万,怕也打发不了吧?我看,邱掌柜张罗得不赖。”
孙北溟还能再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了。
老太爷一向临危不乱,有高人做派。可今年这等危局,他似乎太轻看了。孙北溟早就觉得,在今年的劫难中,康老太爷有些失态。最失态的,就是到徐沟觐见太后。这犯了西帮大忌:露富,尤其是在朝廷跟前露富,更是大忌中的大忌!祁县乔家沉不住气,一出手就借给朝廷三十万,又将大德通做了一回太后的行宫,出尽风头。其实是有些昏了头!乔家经营票号晚
,大富没有多少年,在朝廷跟前沉不住气,倒也罢了。康老太爷他是成了精的人物,成天教导别人,要善藏,忌露,不与官家争锋。怎么到了这紧要关头,也昏了头,愣是要跟乔家比赛,为看一眼圣颜,几万甩出去了!
这就好了,叫太后记住了康家,指着名来打劫你!
邱泰基的毛病,就是不善藏,太爱露!老太爷现在也纵容起他来。
时局这样危厄,老太爷又这样失态,天成元这副担子,实在也不好挑了。孙北溟再次萌生退意。
从康庄回到老号,他给西号的程老帮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复信:这么大一笔放债,竟不请
示老号,真是太胆大了!
三爷回到太谷,已进十一月。
到家后,自然是先见老太爷。不过,他只是大略说了说西安的情形,对太后借御债也是略提了提,不敢详说。
哪想,老太爷居然已经知道此事,六万的数目也知晓了。三爷忙着解释说:“邱掌柜本来是使了手段,想少出借些,谁想那位崔公公竟如此下作,捞了干的,汤水也不留一滴!”
老太爷笑了,说:“你们也是太小气!太后张一回御口,你们就给六万?”
三爷这才放心了,说:“他们说是借,我们哪还能指望还?能小气,还是小气些吧。”
老太爷说:“就是不还,也不能白借!邱掌柜他很谙此道的。”
三爷说:“朝廷到了西安,满眼都是生意,只是我们无力兜揽。”
“不用跟我说生意,生意你们张罗。朝廷想迁都西安,真有这一说吗?”
“西安上下都在说这件事。听说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这些疆臣重镇,也曾合疏上奏朝廷,主张迁都西安。太后也有此意,尤觉西安的古名‘长安’甚好。可洋人哪肯答应?李鸿章每次由京电奏朝廷,都是催请回銮京师,说朝廷不回銮,洋人不撤兵。所以,一听说有李鸿章的电奏来了,太后就不高兴。看过电奏,更是好几天圣颜不悦!”
“这个女人,就是圣颜大悦时,那张脸能有什么看头!这么无能无耻,偏安西安就能长治久安了?妇人之见!你忙你的去吧。走时,过去问候一声老夫人。”
三爷听了老太爷的这声吩咐,不免有几分诧异:以往,老太爷可没有这样吩咐过。
走进老夫人这厢,她已经在外间迎候了。三爷行过礼,见老夫人精神似乎要比往常好些。她问了一些外间的情形,也不过是随意问问罢。她还说了些夸嘉的话,如:“全家就数三爷你
辛苦!”这也不过是客气吧。
三爷应付了几句,就告辞出来。他不能在那里多停留: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没有老去,还是那样风韵独具,丽质难掩……三爷当然不能多想这些。
全家就数三爷你辛苦。这种话,谁说过!
4
第二天,三爷赶紧进城去见孙大掌柜。
孙大掌柜一开始就情绪不好,还没听三爷说几句,就追问邱泰基到西安后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又旧病复发?
三爷忙作解释,说现在的邱掌柜跟以前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了。连侍奉西号的程老帮,也不敢含糊,凡事程老帮不点头,他不敢行动。
孙大掌柜冷笑了一声,说:“我才不信!一出手就是六万,程老帮他哪有这样的气魄?”
三爷忙说:“应付这笔御债,是程老帮、邱掌柜和我一道计议的。又不能得罪太后,又不想多损失,真是煞费苦心。总算谋了个手段:银票写得多些,虚晃一番,现银则死守一万的盘子,一两也不能再多。朝廷驻銮后,西安银根奇缺,银票兑现不了,没人想要。所以就以为太后不会要银票,哪能想到,人家干的稀的都要!”
“别人想不到,他邱泰基也想不到?太后拿了我们天成元的银票,想要兑现,我们敢不给兑?”
“当时情势紧急,我们实在是乱中出错了。”
“我看还是邱泰基的老毛病犯了,只图在太后面前出手大方!”
三爷见孙大掌柜揪住邱泰基,不依不饶,什么事也说不成,就说:“孙大掌柜,这步臭棋实在不能怨邱掌柜,是我对他们说:‘太后落了难,来跟我们借钱,不能太小气了。’邱掌柜倒是一再提醒:‘这种御债,名为借,实在跟抢也差不多。她不还,怎么讨要?门也寻不见!’我说:‘至尊至圣的皇太后,哪能言而无信?’力主他们出借了这笔御债。所有不是,全在我。”
孙大掌柜居然又冷笑了:“三爷初出山,不大知商海深浅,邱泰基他驻外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审时度势,替东家着想?”
已经将罪过全揽下了,孙大掌柜还是满脸难看,不依不饶,三爷心里窝的火就有些按捺不下
。但他极力忍着,说:
“不拘怨谁吧,反正柜上有规矩。这笔御债真要瞎了,该罚谁,尽可罚谁。眼下当紧的,还是张罗生意。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西安的行市,告知老号。朝廷驻銮西安成了定局,还盛传太后有意迁都过来,所以国中各路京饷协饷正源源往西安流动。这不正是我们票家揽汇的大好时机吗?岑春煊就曾想将江南米饷的汇务,拨一大宗给我天成元承揽。可我们不敢多接:西号存银太少了。老号若能速调现银过去,正有好生意可做!”
孙北溟冷冷地说:“西号的信报我早看了。现在兵荒马乱,哪敢解押大宗现银上路?”
三爷就说:“我这一路归来,并没有遇着什么不测。出西安后,沿途见到最多的,正是运银的橇车。四面八方,都是往西安运银。”
“就是路上不出事,老号也实在没有多少存银可调度。”
孙北溟这话,更给三爷添了火!今年是新账期起始,前四年各地庄口的盈余汇总到老号,还没怎么往外调度呢,就存银告罄了?分明是不想调银给西号!三爷咬牙忍住,说:
“遇了这样的良机,就是拆借些现银,急调西安,也是值得的。”
“这头借了钱,那头由邱泰基糟蹋?”
这一下,算把三爷的火气引爆了,他拉下脸来,也冷冷地说:“孙大掌柜,西安庄口借给西太后的这笔御债,算到我的名下,与你天成元无关,成不成?这六万银子,就算我暂借你天成元的,利息照付。你天成元真要倒塌到底了,替我支垫不起,我明儿就送六万两现银,交到柜上。只听孙大掌柜你一句话了!”
那料,孙大掌柜并不把三爷的发作放在眼里,居然说:“三爷,话不能这样说吧?西号的信报并没有言明,这六万债务系三爷自家出借,与字号无关。我是领东,过问一声,也在分内!”
“我现在特地言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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