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蒙军徐徐开到野狐岭岭北驻扎,准备强攻。
术虎高琪依仗着兵力雄厚和地势险要,踌躇满志。大权独揽的胡沙虎不是败了吗?关键时刻,才能显出谁才是大金的栋梁。术虎高琪独坐行帐,认真思索着明日对蒙一战。他觉得,既然他在兵力上占绝对优势,不妨采取以攻为守的战法,改变一下乌沙堡金军被动挨打的局面。
他通知各军做好准备。众将刚刚衔命离去,士兵来报:石抹明安求见。
术虎高琪微微皱起眉头。石抹明安?他来做什么?嫌他碍事派他去押送粮草,这么快就押送回来了吗?
术虎高琪挥挥手:“传。”
石抹明安无疑是高琪手下最优秀的将领,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深受全军将士拥戴。碍于此,术虎高琪对他无可奈何,唯忌惮之心与日俱增。
石抹明安径入帐内:“元帅,末将缴令。”
“如何回来得这么快?粮草押送回来了?”
“是。末将知大战在即,星夜兼程赶了回来。”
术虎高琪转转眼珠:“既如此,你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
“末将不觉辛苦。末将听闻元帅下令各军明日出岭与蒙军决一死战?”
“敌寡我众,有何不可?”
“望元帅三思。蒙军自袭破乌沙堡后,一路势如破竹,气势正盛。我军人数虽众,然久不经仗,畏敌如虎,倘若贸然强攻,一旦首战失利,只怕会一败涂地。依末将之见,不如按兵不动,俟蒙军强攻,再凭地势之险,以逸待劳,将其击退。这样,我军士气必借此恢复。对我军而言,最缺少的无非是决胜的勇气,只要能摒弃惧敌之心,野狐岭将成为真正的天险……”
明安话未说完,术虎高琪已面露不悦:“蒙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我军皆为精锐,主动出击,正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就不信,凭我40万大军,淹也能淹死他们,岂有不胜之理?”
“元帅有所不知,蒙军将士自幼娴熟弓马,长于原野作战。主动出击,恐我军难以穿过他们的箭墙。”
“说来说去,其实都只是你畏敌如虎……好吧,你且留下守关,你的军队交由本帅亲自指挥。本帅倒要让你看看我如何将成吉思汗赶回那个鸟蛋不生的地方。”
明安不再言语。术虎高琪要夺他的兵权由来已久。无奈将帅有别,为大金社稷着想,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听任摆布了。
高琪不容明安争辩,摆摆手:“本帅心意已决,你下去吧。”
明安转身走出行帐。
术虎高琪出了一口胸中闷气,多少感觉舒畅了一些,但转眼间他又想起什么……不行!不妥!万一明安对他怀恨在心,暗中断了他的退路,他岂不要腹背受敌?怎么办?与其如此,莫如……成全他“以身殉国”罢了。“速去请监军大人,就说本帅找他来有要事相商。”他吩咐帐外听用的士兵。
石抹明安回到自己的营帐,心绪异常烦乱。
大敌当前,他却失去了兵权。术虎高琪妒贤嫉能,他们将帅间的积怨由来已久,他只是没想到术虎高琪会选择这样的时机采用这样的方式向他下手。可叹他弃文就武,非但不能博个封妻荫子,到头来反为奸佞所害,才不得施,志不得展,怎不令他心灰意冷?思前想后,倒不如解甲归田,返回沧州老家,至少图个安闲自在。
童华上前奉茶。他是明安的书童,明安从军后,他一直跟在明安身边。“将军,您连日鞍马劳顿,喝口热茶早些歇了吧。”
明安勉强笑笑,接过碗:“你怎还没睡?”
“我在等将军。您去见元帅,结果如何?”
明安的心事重被勾起。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他与术虎高琪之间发生的不快简要地向童华讲述了一遍。
童华大惊失色:“他真的对您下手了?这可怎么办?将军,您得提防着点儿啊。”
“这种事,从来都是防不胜防啊。”石抹明安苦笑。
正当主仆二人猜测术虎高琪会不会就此罢休时,士兵奉命来传明安。
明安心中已有准备:“童华,如我遭遇不测,你从速返回沧州,禀明瑞师叔,请他代为照料老夫人、夫人和公子。”
“是……”童华点点头,难过地望着主人。
明安不及多言,匆忙来到术虎高琪的帅帐。
元帅术虎高琪、监军完颜鄂诺勒正在等他。
术虎高琪的脸上带出些许笑意:“石抹将军,本帅与监军商议,为示我军军威,明日欲派你到岭北去下战书。你意如何?”
“哦……”明安不知术虎高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动声色地问道,“战书是否现在交与末将?”
“不必!你口述即可。以你石抹明安的口才,还怕说不明白吗?”
“末将该如何说?”
“你这样告诉成吉思汗……”术虎高琪将他与完颜鄂诺勒事先商议好的充满挑战和侮辱的所谓“战书”向石抹明安口述了一遍,“你可记清楚了?”
“末将记清楚了。”
“你来复述一遍。”
“是。”石抹明安一字不漏地复述着“战书”,心中异常明白,这是让他去送死。
“好!过耳不忘,石抹将军果然记忆力惊人。你放心去吧,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将军只要战书下到,即是首功一件。”完颜鄂诺勒插进话来,明安飞快地瞟了一眼他那张虚伪的胖脸。
“元帅、大人,若无其他事,末将告辞了。”
童华担着心事,接住明安:“将军,怎么样……”
“童华,我明日去岭北蒙营下战书,这一去恐怕不能活着回来。你须乘今夜悄悄离开野狐岭。你是我唯一可以托付后事的人,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切记。”
“将军,术虎高琪欺人太甚,将军不如乘机投了蒙古算了。”
“胡说!我是大金之臣,岂可临阵降敌?”
“将军错了,我们是契丹人,我们只不过是大金的奴隶。”
“无论怎样,为人臣者,为主尽忠,也算死得其所。”
“将军,童华自小陪在你身边,虽然书读得不好,还明白‘良臣择主而事’的道理。您为了这么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为了这么个嫉贤妒能的元帅,值得‘尽忠’吗?”
“休得多言!我意已决,你只须按我吩咐行事。”
童华沉默了。
“童华,你跟随我多年,我如何不知你的一片忠心?我毕竟是一员武将,临阵降敌,将来让我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切但凭天意。”
“将军……”童华落泪了,“您的书读得太多了。”
石抹明安顺利通过蒙军几道防线,来到了木华黎的大营。
木华黎以礼相待。
“我要见成吉思汗。”石抹明安直截了当地说。
“石抹将军稍候,我已派人通知大汗。俟大汗侍卫到来,将军请随他们晋见大汗。”
石抹明安稍稍定下心,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木华黎来。
木华黎是成吉思汗麾下最杰出的大将之一。自他在乌沙堡以少胜多、大败胡沙虎后,威名远播整个金廷,朝野为之震惊。此刻他微微含笑,态度谦恭,使人很难将他同那个连战连胜、威风凛凛的蒙军大元帅联系在一起。
“明主昌,必得忠臣良将相佐。”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句话。木华黎的举止风范无不给人精明干练又朴实无华之感,与胡沙虎、术虎高琪截然不同,他虽是敌人,却令人钦敬。
不多时,汗使图华来到木华黎的大营。
木华黎一直将石抹明安送出营外:“将军请。”
图华陪伴着石抹明安来到成吉思汗的中军大帐。
这里显得泰然宁静,丝毫没有大战临头感觉,偶尔还能听到愉悦的笑声和笛声。难道蒙军就是这样来打仗的?
斡歌连走出大帐,将石抹明安迎了进去:“大汗一直在等你。”他不失客气地说。
透过帐中朦胧的光亮,明安看到居中高坐的成吉思汗,他似乎正在审视着他。
明安上前见礼。
“将军不必多礼,请坐。”成吉思汗温和地笑了。他的声音低沉雄浑,具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明安未动。
“朕还知将军来意。”成吉思汗依然和蔼地说。
石抹明安费力地搜寻着合适的字眼,最终发现这是徒劳的。别人客客气气地对你说话,你却要指着他的鼻子将他痛骂一顿,这在谁不会觉得难以启齿?
成吉思汗并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明安恐怕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样尴尬。“末将奉命来向大汗下战书。”除了豁出去,他实在无计可施。
成吉思汗淡然一笑:“你要口述吗?请吧。”
明安呆板地复述着术虎高琪的“战书”,那赤裸裸的侮辱使帐上众将脸色骤变。
“就这些吗?”等明安话音一落,成吉思汗平静地问,脸上依然挂着适度的微笑。
明安意外地点点头。难道他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吗?我倒宁愿他杀了我……
“何时开战?”
“这——”明安顿觉无地自容。他这个下战书的,竟然不知何时开战。
“朕明白了。将军回去转告术虎高琪,他不下战书,朕还下战书呢。”
“是。”石抹明安躬身而退。
明安前脚刚出帐门,里面便似炸了窝。别勒古台嚷得最凶:“汗兄,这小子把我们骂了个够,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让他走了?”
“是啊,术虎高琪摆明了是不把我军放在眼里,我们为何要如此忍气吞声,示弱于敌?”不少人随声附和。
成吉思汗平静地听着,良久才冷冷瞟了一眼气得面红耳赤的别勒古台:“别勒古台,这么多年了,你怎就不改改你那沾火就着的脾气?你好好用脑子想想,术虎高琪为何要派石抹明安来下这样的战书?不就是想借朕的手杀掉明安,好为他除去心腹之患吗?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石抹明安还是瑞奇峰的师侄。朕倒很感谢石抹明安带给了朕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情报。”
众人不解,成吉思汗从容说道:“金军久不经战事,今又将帅失和,穿越野狐岭,指日可待。”
别勒古台垂下头,看样子他是服了。
成吉思汗却面露忧色。石抹明安不避刀俎,忠勇可嘉。之所以没有挽留他,是明知他必不肯降。怕只怕他此去凶多吉少,术虎高琪岂能轻易放过他?
明安仍经木华黎的驻地回营。此时已近黄昏,木华黎挽留他道:“石抹将军,此刻天色已晚,战地穿行恐多有不便,不如你在此留宿一宵,待天明再回不迟。”
明安迟疑片刻,终于同意留宿蒙营。木华黎吩咐摆上酒宴,俩人相对小酌。
蒙古元帅的坦率、直爽很快消除了明安的戒备心理,俩人谈些攻守之道、布阵之法,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作为统帅,木华黎的确令明安心折。木华黎勤奋、谦逊、聪明过人,尤其是关于总结实战中的经验,他的经纬才略令熟读兵书战策的明安大为惊讶。
木华黎甚至熟读《孙子兵法》,并且结合实战对这部兵法有着更深层次、更为全面的理解。注意到明安不可思议的神情,木华黎微笑着解释:“这部兵法最先是太傅塔塔通阿介绍给我的。后来,国师粘合重山——他原是女真贵族,因不满朝廷腐败,投到蒙古——将兵法抄录下来,一段段讲给我听。你也知道,我蒙古原无文字,记录祖先家世,全凭口述心记,直到大汗征服乃蛮,才由太傅创立了蒙文。我无法与将军相比,几十年戎马倥偬,倒成了重武轻文的借口。像将军这样文武兼修,我实在羡慕得很。”
明安被木华黎的谦逊深深打动了。他向木华黎谈起他的父母先生,谈起他初到中都求学时的种种趣事。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向他人袒露心声,而这个人居然是敌人。
后来他们的话题自然地转到了成吉思汗身上。
“他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一种人!能够在他麾下效力,应当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明安深有感触地说。
木华黎含笑点头:“你与他只见一面,竟也有这样的印象?你还没到过草原呢,在那里,你才会真正体会到他对草原人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会告诉你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从中你自会品出许多东西。”
“您呢?您是如何辅佐成吉思汗的?”
“我嘛,说来话长。我认识他时还很年轻。”木华黎的脸上露出一丝回忆往事的悠然,“不知将军是否听说过札木合这个人?”
“哦,没有。”
“札木合曾是大汗的安答,后来成为大汗的死敌。当时我不过是札木合手下的一个牧马奴而已。”
石抹明安猛地放下酒杯。显然,“牧马奴”三字强烈地震动了他。
木华黎深情地讲述了他与成吉思汗相遇相识相逢相随的经过,石抹明安听得呆了。原来木华黎这位蒙军中最优秀的军事统帅,出身如此卑微,而成吉思汗的任人唯贤的胸襟,又是何等的博大。
讲完自己的经历,木华黎问道:“将军是否听说过哲别其人?”
“当然,哲别将军的大名在我军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哲别原是蒙古敌部泰亦赤惕部一名普通将领。在一次大战中,他一箭射中大汗的脖颈,差一点将大汗置于死地。战后,哲别——当时他叫只尔豁阿台——投降了大汗。他并没有隐瞒自己就是射伤大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