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鬼地方,旁人还以为我是怕死才躲到这里来的呢。天哪,谁知道我在这里有多么孤独,多么难受,多么想离开跛足的阿恩营长和可怜的唐老兵。
死亡的丧钟
我知道,你们人类是了不起的,起码你们为自己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那些还没做的事,你们相信迟早都会去做,那些尚未知晓的事,你们也相信迟早都会知道。我在人间生活了27个春秋,我深知人类的伟大和自信,但也看到了人类由于伟大和过分自信派生的一些毛病,或者说坏习惯,比如在现实生活中,你们总是将一切可以往后推的事往后推。我在人间时也是这样,甚至我这方面的毛病比一般人都要大。有两件事足以证明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是我的婚姻大事
二是我上前线的事
你们知道,这都是我想做的事,但就是因为……怎么说呢,我要知道我的生命并不是那么有限,也许我就会在有限的生命里把这两件事都做了。但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自己生命会那么短暂,准确的说是那么脆弱。在我要死之前,阿恩流着泪对我这样又哭又骂的:
“狗日的,你还整天闹着要上前线,一身臭汗就把你命弄丢了,你……韦夫,你真他妈的没用,韦夫!”
说真的,以前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会这么流泪。阿恩啊,你这个傻乎乎的跛脚佬,你为什么要对我流那么多泪,你不知道,人死前是不愿看到别人流泪的,那样他会死得很痛苦。阿恩,你现在在哪里,我很想你。
阿恩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就喜欢的人,他有点自以为是,说话的腔调高大又严历,跟他的跛脚一点不相配。但他是时间的朋友。时间从不出卖他。时间总是耐心地把附在他表面上的一些不讨人喜欢的东西一点点驳落下来,到那时候你就无法不喜欢他了。我后来真的很喜欢他,现在也没有不喜欢,虽然他在我临死前不应该地流了那么多泪。但这没办法,谁叫我死在他身边的,我想如果让他死在我身边,我同样会流很多泪的。因为我喜欢他。也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人死前不愿意看到别人流泪的道理。这道理当然是我死了以后才知道的。
阿恩说的一点没错,我确实是被一身臭汗害死的。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依然记得那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那是冬天——又是冬天!你们应该知道,十年前我就是在冬天里染上肺病,差点死掉的,想不到过去了十年,这个季节还是杀气腾腾地向我敲响了死亡的丧钟。
那天晚上,我一如往常一样,抱着收音机钻进了被窝。孤独叫我养成了听收音机的习惯,没有收音机,我还睡不着觉呢。因为我总是找女播音员的电台听,所以阿恩常嘲笑我,说我抱的不是收音机,而是梦想中的女人。也许吧,不过……我不知道,我对女人不了解,也不了解我对女人的想法。有时候好像想得很,有时候又不太想,就是这样的。好了,还是别说女人吧,女人后面还要说的,现在赶紧说说我钻进被窝后怎么了?我觉得我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头,头昏昏的,心里觉得很冷。我跟阿恩这么说后,阿恩说:
“嘿,这么大冬天的洗冷水澡谁觉得暖乎,我也觉得冷啊。”
“可我觉得我好像在发烧。”我说。
阿恩过来摸了摸我额头,说:“嗯,好象是有点,不过没事的,你可能是累了。快把收音机关了,睡觉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关掉收音机睡觉了。当时已是凌晨四点多钟,这之前我和阿恩,还有唐老兵,一直都在忙碌着替陆军第179师发放冬季被服,他们几乎把半个仓库都拉空了,也把我们三个人都累惨了。我后来想,如果就这样回去睡觉也许不会有事的,但当时身上实在是汗流夹背的难受,大伙都觉得应该洗个澡。按规矩,这回该轮到唐老兵烧热水,但唐说他太累了,干脆将就洗个冷水澡算了。当时我们刚干完活,身上热乎乎的,也不觉得冷水有多么可怕,就说洗就洗了。洗完澡,我躺在床上听广播,我觉得被窝不像以前一样越睡越热乎,而是越睡越冷。我跟阿恩这么说后,阿恩说:“嘿,这么大冬天的洗冷水澡谁觉得暖乎,我也觉得冷啊。”
我说:“我觉得我好象在发烧。”
阿恩说:“把收音机关了,快睡觉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关掉收音机睡觉了。
第二天中午,阿恩起床后问我怎么样,我觉得我身上在着火,我很想这样告诉他,但似乎已经开不了口了。不一会,我听到阿恩大声惊叫起来:
“操,你狗日怎么烫得跟火炭似的,韦夫!你醒醒,韦夫!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阿恩!”
现实总是喜欢重复,变化的只是一点点时空而已。我睁开眼,看到至少有三个模糊的阿恩在我眼前晃动,这感觉和十年前肺病袭击我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玉
人在昏迷中是没有时间的。我终于醒来,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来到哪里。明亮的玻璃窗户和窗户外的几杆树枝让我想起,我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一位戴口罩的小姐对我的醒来表现出得很高兴,她的口音让我以为是回到了家乡。但她告诉我,这里是河内陆军总医院,我已经来这里快两天了。她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对我说:
“我看了你的证件,知道你是洛山人,我是维浦人。”
她说的地方离我家还不到十公里,那里有一家出名的动物园,洛山的孩子没有一个没去过那家动物园的。战争爆发前,我有位表哥就在那家动物园工作,我告诉她我表哥的名字,她居然哭泣起来。不用说,她认识我表哥,而且我表哥一定在战争中牺牲了。事实也是如此,就在两个月前,我表哥在及埃山地阵亡了,她们曾经是坐同一辆卡车到部队的,相识也在那趟卡车上。战争让很多本来不相识的人都成了朋友,我也成了她的朋友,她叫玉。
玉使我有幸得到了医院郑重的治疗,英国人后裔布切斯大夫几乎每隔两天都来探望我,并不断给我作出新的治疗方案。布切斯大夫是这里的院长,每天都有成堆的生命等着他去救治,他们大多从前线下来,胸前挂着各种各样的奖章和战功,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肺病患者,能得到如此优待,无疑是玉努力的结果。
除了关心我的治疗外,玉还关心我的寂寞。因为我患的是肺病,没人敢跟我住在一起,我独自一个人被关在窝炉房隔壁的一间临时病房里。在寒冷的冬天,这里显得特别热乎,但热乎并不能驱散寂寞。唯一能驱散我寂寞的是玉,她经常来陪我聊天,一天接着一天,我们把有关洛山和维浦的话题说了又说。
有一天下午,玉带着阿恩来看我,阿恩还给我带来了韦娜从塔福寄来的信。信上,韦娜说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个机枪手,正在塔福服役,所以她调到那里去了。她没有说起那里的炮火,只是这么提了一句:
“和我以前呆的地方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前线。”
我是每天都在听广播的,我知道当时塔福吃紧的战事,但我不可能因此指责韦娜的选择。战争期间人的思想和平常是不一样的,何况韦娜去那里还有个个人的理由:和丈夫在一起。
韦娜在信中还夹了一张她和机枪手的照片,两人站在雄壮的机枪架子上,很像回事地瞄准着照片外的美国飞机——肯定是美国飞机!当我把照片拿给玉看时,她哈哈笑起来,对我说:“我还以为是你妻子的来信。这人是谁?”
我说是谁。
“那你妻子呢?”玉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阿恩在一旁替我回答了,他装腔作势地说:
“他妻子?他有妻子吗?他应该有妻子,可事实上他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韦夫,是这样的吧?”
这是个令我难堪的话题。
但阿恩不会因此闭上嘴巴的,他转过身去,对玉发出了令我讨厌的声音:
“玉,你信不信,我们韦夫至今还是个处男呢。”
我确实跟他这么说过,我说的也是实话。可我不知道,他是不相信我说的,还是觉得这很好玩,经常拿它开我心。这个该死的阿恩,你绝对不能指望他守住什么秘密,他有一张比鹦鹉还烦人的嘴!
玉对这话题显出了一定羞涩,但只是一会儿,很快她对阿恩这样沉吟道:“嗯……我知道你说的意思,阿恩,你是说……韦夫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做,所以更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后来有一天,玉很在意地问我阿恩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这样反问她:
“难道你觉得这不是真的?”
最好的顾客
说真的,我的性格和身体决定我生活中不会有什么女人,曾经有一个姑娘对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但我现在连她名字都忘记了。这不是说我无情寡义,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如果说有什么的话,也只是一种可能。我是说,我们之间可能会发生点什么。但由于我的怯弱,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洛山的,反正她不是我们洛山人,用我父亲的话说,洛山的姑娘他没有不认得的。当然,他起码认得她们身上穿的衣服,那都是从他手上出去的。
有一天,她戴着太阳镜出现在我家门市上,选中了一块布料,要我父亲替她做一件衬衫。父亲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事后我才知道,父亲从她一进门看她穿的衣服,就知道她不是洛山人。大概就因为她不是洛摩人,父亲才放手让我做她的衬衫。这几乎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件衣服,它没有让我父亲和主人不满意,她高高兴兴地付了钱,走了,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点得意。第二天,她抱着衣服来找我,笑吟吟地说这衣服有问题。我问她有什么问题。她把衣服穿在身上,让我看。我没有一下看出问题,她双手来回地指着衬衫的两只袖口,浅浅笑道:
“这么说这是你别出心裁的设计哦,你看看,难道你的袖口是开在这边的吗?”
这时我才发现,我把她两只袖子的左右上反了,这样的笑话实在令人羞愧。父亲似乎比我还羞愧,他把羞愧全变成了对我的指责。好在真正该指责我的人并没有责难我,她甚至对我父亲声色俱严的表现很不了然。她对我父亲说:
“嗨,你干吗怒气冲冲的,难道这是不可以改过来的?我要的只是把它改过来就可以了,并不想给谁制造不愉快。”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好的脾气,也许该说是性情,她是我见到的最好的顾客之一。我一边修改着她的衣服,一边在想怎么样来感谢她对我的谅解,后来我写了一张便条,放在她衣服口袋里交给她。过了几天,她给我还了一张纸条来,约我在南门的咖啡馆见面。
我们在咖啡见面后,却找不到一处座位,于是到郊外去走了一圈。那天她穿的就是我做的那件衬衣,她说她很喜欢这件衬衣,并常常想起这是我做的。我感到了她对我的好意,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我们又见了两次面,第二次还一同去看了一场电影,黑暗中她把我手拉过去一直握到电影散场。这是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但我没想到的是,我一回家父亲就盘问我,并警告我说:
“不管她是谁,一切到此结束,因为我们要对你的健康负责!”
父亲说的没错,当时我身体还没痊愈,谈情说爱确实是早了一点。但问题是等身体好了我又去找谁呢?父亲能帮我把她找回来吗?说真的,在认识玉之前,这个未名的姑娘是唯一给我留下美好记忆和思念的女人,后来我确实不知她去哪里了,她在我身边消失了,就像空气消失在空气中一样,虽然我可以想象她的存在,但再不可能找到她了。
我在说这些时也许是流露了某种感伤,玉为了安慰我,第一次主动握住我手,认真地对我说:
“迈克尔,我相信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你,我希望你能找到她,找到你的爱……”
玉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她美丽的同情心是我对人类最珍贵的记忆。
死亡的宣告
在战争中失去亲人是常有的事,但这并意味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可以比平时少一点。17日,是1973年1月17日,韦娜的战友(其中包括她丈夫)击落了一架美国轰炸机,飞机冒着浓烟向大地扑来,结果一头扑在韦娜的发报台上。我想,这时候韦娜即使变成一只蚂蚁也无法幸免于难。
韦娜阵亡的消息对我治疗无疑产生了极坏影响,就在当天夜里,可怕的烧热向我卷土重来,而且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我。几天后的一天下午,布切夫大夫来看我,却什么也没说,只在我床前默默站了一会就走了。我知道,他这是对我死亡的宣告。
当天夜里,玉也给我发出类似的宣告。不过,玉的宣告方式是任何人想不到的,我自己也没想到。这天夜里,昏迷依然包抄着我,昏迷中,我突然感动一丝冰凉在我脸上游动,我睁开眼,看到玉正蹲在床前深情地望着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我预感到玉可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