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因为已经到来的高原反应让我们头晕恶心。不只是我,所有人的饭量都锐减。
苏队长就一个个地作动员,好言好语地劝说,并且带头端起了碗。她一边吃一边说,根据先遣支队的经验,必须吃酥油才能抗缺氧,抗严寒。先遣支队的一些战士就是因为抗不住严寒和缺氧倒在了路上。今后的路还长,不学会吃这些高原食物,就不可能走到西藏。
我看着苏队长的样子,也下决心夹了一筷子白菜,但扑鼻而来的那个味道,让我忍不住想呕吐。
好不容易忍住了,却听见那边“哇”的一声,然后传来赵月宁的叫声:苏队长,徐雅兰她吐了!我一听,再也忍不住了,跟着哇啦一声吐了出来,然后是吴菲。刘毓蓉马上端着饭跑到了离那盆菜最远的地方。
我们吐得非常狼狈,也非常不好意思。我想,我们这个样子一定很让苏队长失望,太像资产阶级的娇小姐了,太丢人了。但我们一个个都端着饭碗发呆,没有勇气吃饭了。只有苏队长一个人在坚持。她脸色苍白,仍强忍着往下咽。而且是一口饭一口菜地咽。
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呀。我想苏队长之所以能坚持,除了队长的责任外,一定还有母亲的责任。
不吃下那碗饭,她怎么有奶水喂虎子呢?虎子瘦弱得一点儿也不像只虎犊子,6个月了却轻得像只猫。一路上虎子常常饿得连哭声都十分微弱,让我们听着心里难过。
这时,保姆张妈将虎子背来了,虎子在她的背上嘤嘤地哭着。苏队长立即放下碗,将虎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喂奶,可是虎子仍是哭,一次次地放开母亲的奶头。我知道一定是苏队长没有奶水了。一路上那么累那么苦,又吃不好睡不好,哪还会有奶水呢?我们都忧虑地看着苏队长,看着虎子。虎子额头上那个伤疤已经结痂了,仍让我歉疚。
苏队长一声叹息也没有,她蹲下来,把虎子横抱在怀里,重新端起夹生饭来吃。虎子继续咧嘴哭着,苏队长将一口饭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细细地嚼,嚼了很长时间,仿佛她的嘴是个磨盘。片刻之后,一口如豆浆一般又细又白的饭汁出来了,苏队长嘴对嘴地将饭汁送进了虎子的嘴里。虎子的哭声立即停止了,急切地吧唧着小嘴。
苏队长抬起头来高兴地对我们说:他要吃!看,他要吃!太好了。
苏队长又吃进一口饭,又细细地嚼,又推起软软的磨盘,然后又嘴对嘴地喂给了虎子。
我们简直看呆了。仿佛那饭经了苏队长的嘴变成了琼浆,虎子吃得非常香甜。
苏队长一口一口地喂着虎子夹生饭。她好像忘记了我们。
我们在小小的虎子做出的榜样下,也都重新端起了夹生饭。我们都像苏队长那样细细地咀嚼。真是奇怪,我竟然也把夹生饭嚼出了香甜的味道。
我们被安排到一个叫拉姆的藏族老乡家借住。
拉姆四五十岁的模样,听不懂汉话。但她面带微笑,态度很友好。她拉着我的手,指着楼上比比画画,意思是让我们住到上面去。楼下全是牛羊的圈,我们当然希望住到楼上去。可是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楼梯。拉姆把我带过去,我看见在通往楼上的地方,架着一根碗口粗的木头,上面凿了几个痕迹,左右也没有扶手。我疑惑不解。拉姆却一边笑,一边踩着那根圆木走了上去。
原来这就是楼梯。
见拉姆那么轻巧就走了上去,我也背上背包跟着踩了上去。但木头太窄了,又没有什么可扶的,我觉得心里发慌,好像演杂技一样。爬上去就不敢下来了。没想到到藏区后让我们为难的竟是这样一件小事。为了对付它,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在那根独木棍口来来回回地爬了几十次,爬出一身的汗,还摔了几次,终于征服了它。再上下楼时,简直身轻如燕了。
拉姆把我们领上楼,将楼上的两间房子腾出来让我们住,自己搬了东西要下楼。我一看那怎么行?苏队长说了,要尽量减少对群众的打搅。我们比画着告诉她,我们不住房间,我们随便在地下铺个铺睡觉好了。拉姆这才留下。我们在拉姆的灶房里铺上青稞草,当做床铺。其实青稞草铺的床,又松又软,睡起来很舒服的。后来我们再也没睡过那么舒服的床铺了。
拉姆的丈夫原先在甘孜城里做小买卖。我们去时,男主人出乌拉去了。所谓乌拉,就是为寺庙或者头人做无偿差役,当然是被剥削。怪不得我们的进藏纪律中有一条,就是不准随便拉藏民当乌拉。拉姆说解放军刚来的时候,村里的头人让她们去打柴。她们不敢不去,等打了柴送到解放军驻地时,一个解放军笑容满面地过来为她们的柴草称重量,然后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付给她们柴草钱,她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当过多少次差了,还是头一回有人付她工钱。一直到白花花的银子拿在手上,她才相信这是真的。从此她见人就说,解放军是好人,解放军是菩萨。所以看见我们去,拉姆格外热情,主动提出让我们去她家里住。
我们铺好床,在院子里捡了几块石头搭好了灶,然后就开始帮拉姆打扫卫生,挑水什么的。一次挑不了多少,还气喘得不行。拉姆见我们做这些事,脸笑得像花一样,不停地说,吐其其,吐其其(吐其其注释:谢谢)!虎子又哭起来。苏队长开会还没回来,拉姆怕他饿了,连忙去挤了一小碗牛奶喂他,虎子不喝,还是哭。拉姆看了看孩子有些忧虑地向我比画着,我看出她是担心虎子病了。我用手摸摸他的额头,又用脸贴贴他的脸。我小时候生病母亲就是这样的。可贴了半天我还是拿不准他有没有热度。幸好这时候苏队长回来了。苏队长顾不上擦汗,连忙接过虎子。我说虎子老是哭,会不会生病了?苏队长说不会吧?可能是想睡觉了。我说苏队长,怎么虎子他爸爸还不来看你们。
苏队长说,他肯定忙顾不过来。
刘毓蓉说,等他来了,见到虎子怕都不认识。
吴菲说,那当然,他还没有我们熟悉虎子呢。
正说呢,听见楼下有人喊:苏玉英同志在吗。
来了来了!我们几个都叫起来,比苏队长还兴奋。尤其是我,连忙趴到那个小窗户往下望,我看见两个男军人站在院子里。一高一矮。我想大概高的那个就是虎子的爸爸吧?我扭脸看苏队长,她的脸已经红了。
我高兴地跳起来说:我下去领他们。
3
那次陪着王政委去看苏队长的,就是你们的父亲。换句话说,就是在河滩上不准我们唱歌的那个男人。不过我当时完全没对他留下任何印象。因为在部队里成天见到的都是男军人,在我眼里他们都长得差不多,甚至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也很相像。
但他却记住了我。那算是他第二次见到我吧。
你们的父亲后来告诉我,大部队抵达后,王政委一回到帐篷,又拿起那本《西藏宗教简史》看起来。他上去一把抓过书说,喂,你是真不急呢还是假装不急?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了大部队,还盼到了你的“小部队”,居然这么沉得住气?王政委笑笑说,急什么?好事不在忙上。等她们住定了再说。你们的父亲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王政委给推走了。
王政委打听了半天,才找到我们住的老乡家。他在门口喊了一声,有人回答说苏玉英不在。他很失望,转身要走,忽然听见有小孩儿在哭。他想会不会是自己的孩子?他就站在那儿听,听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他根本就没听见过自己孩子的哭声。他惦着家里的工作,只好先回去了。
回到住处把情况一说,你们的父亲就急了,他说哪有你这种当爹的,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在哭都听不出来?要是我一听就能听出来。王政委也不急,还是笑眯眯地说,你别吹了。我敢说你连小孩儿的哭和笑都分不清。你们的父亲说,那你推门进去问问不就得了?这是谁家的孩子在哭呀?人家还能不告诉你?王政委说,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你们的父亲说,走走,我亲自陪你去。这么大两个人,还能找不到一个孩子。
这样,他们又来了。
当时我从楼梯口探出头来,冲着他们大声说,是找我们苏队长吗?快上来吧。
你们的父亲觉得眼前一亮,这不是刚才唱歌的那个女兵吗。
两个人就顺着那根圆木上来了,显然他们已经走惯了,很轻松就上来了。我站在楼梯口等他们。高个子走在前面,他看见我就说,原来是你。我很奇怪,我又不认识他,他怎么说原来是你?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后面的那位。后面那位长得敦敦实实,两个腮帮子鼓着,好像随时咬着两块肉。我就笑眯眯地对他说,我敢肯定,你是虎子的爸爸。
王政委很吃惊,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说,你和虎子的嘴巴很像。
王政委摸摸自己的嘴,大概不知有什么特点。楼上有些暗。他好一会儿才看清坐在地铺上的苏玉英,苏玉英正在给孩子喂奶,旁边还围了几个女兵。苏玉英见丈夫来了,丈夫的搭档也一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扣上了衣服。
王政委从她手上接过孩子,结巴地说,这就是……我们的……虎子。
苏玉英含笑点点头。
他这儿怎么啦?王政委发现了虎子额头的伤痕,用手轻轻地摸着。
苏队长说,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
我心里有些紧张。还好王政委只是笑笑,说,哟,我的虎子也光荣挂花了。但他笑是笑,抱虎子的手却有些抖。
你们的父亲在一旁笑道,看你紧张的,让我先抱抱吧。
小赵在一旁拽拽我说,哎,这就是刚才在河滩上训咱们的那个人。
我说真的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吴菲点点头说,就是他。
我们几个就悄悄地溜下楼去了。
你们的父亲抱起虎子走到窗口,借着光亮看了看说,嘿,怪不得你能看出他们是父子,这父子俩的嘴的确很像,都是薄薄的那种。你们父亲回头说,小同志,你的观察力还挺强嘛。
他回头时才发现我已经不在了,几个女兵都不在了。楼上除了王新田夫妻俩,就剩他了。
这一来他有些尴尬,赶紧把孩子还到王新田手里说,不行,这孩子不是我的,抱着不对劲儿,还是你们自己抱着,我不凑热闹了,我先走了。
你们的父亲急步走下楼来,他有点儿性急,差不多是直接从楼上跳下来的。院子里已经没人了。但他听见了歌声。他走出院子,只看见我们几个的背影,我们正往甘孜城里走去。
不知为何,你们的父亲断定那歌是我唱的。
他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愣,他想,有空儿时问问王新田,那女兵叫什么名字。
4
应该说,我和你们父亲的真正会合,是在主力部队与先遣支队的会师大会上。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仍不认识他,而他虽然记住了我,却始终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我会唱歌。
因为会师大会那天,我差不多把嗓子都唱哑了。
会师庆祝大会的会场布置在甘孜城南的柳林里。彩门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向祖国边疆挺进!你们的父亲穿着整齐的军装,腰里挎着手枪,人高马大地站在高大的彩门下迎接主力部队。当威武雄壮的主力部队唱着嘹亮的歌声,喊着震天的口号走进会场时,你们父亲的眼眶忽地热了。整整半年了,他们作为先遣支队,不说是吃尽了千般苦,至少也是体验了万般难。现在终于等来了大部队,他有一种见到亲人、见到母亲的感觉。
头天夜里,他和几个支队领导彻夜没睡,一一总结着半年来先遣支队的工作情况,终于感到可以舒一口气了。对照出发时上级交给他们建立进藏根据地的7项任务,应当说是基本完成了。尤其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他们终于度过了粮荒,并且摸索出了一套适应高原的生活经验,还为主力部队储存了一些野菜,开荒种出了白菜,动手编织了一些羊毛袜。这些东西虽然少,却能够帮助主力部队尽快适应藏区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把这片冷硬的土地踩热乎了,热乎得就像自己的家乡。他们以自己一贯的优秀作风赢得了藏族人民的深深喜爱。刚来时,许多藏族群众感到害怕,他们把生产和生活用具纷纷藏了起来,然后躲到了山上。他们躲在山上用眼偷偷地看,看见那些被称做解放军的汉人,竟然饿着肚子在为他们修桥铺路,收割青稞。他们没粮吃就打老鼠麻雀吃,后来头人说,老鼠麻雀也是神物不能打,他们就忍着,不吃老鼠麻雀,挖野菜吃。但即使如此,他们也照样把收下来的青稞全部送到主人家去,好像他们不知道那些青稞是粮食,是可以吃的。
一双双怀疑的眼睛终于变成了一双双信任的目光。男男女女的藏民下山了,他们一回到家,就把埋在牛粪里的锅、水桶、锄头等等,挖出来送到解放军那里去。他们腼腆地笑着,比画着,告诉解放军他们相信他们。人心换人心。后来,上级给先遣支队空投的物资被风吹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