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迈的心里,依然如此。
当我们女兵随着浩浩荡荡的进藏大军一起向西藏进发时,我们的心是那样的明朗和纯净,心底没有一丝阴影。我为此感到自豪,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人生之初呢?虽然后来我们吃了那么多苦,有时候苦得我都难以承受了,但我仍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我只是觉得自己对这样一种选择还准备不足。
木兰,记得吗?还在你上小学的时候,为了写一篇作文你曾跑来问我,妈妈你那时候真的赶着牦牛爬雪山吗?你那时候真的每天饿着肚子吗?你那时候真的差点儿被江水冲走吗。
我点头。平静地点头。还微笑。过去了的苦日子想起来总让我忍不住微笑。
还有许多是我当时无法告诉你的。比如有一次过河,正是我来例假的时候。当我锳到河中心时,河水中浮起了缕缕血丝。我每锳出一步都有一缕血水浮上来,在我的身后打旋儿。
我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往下坠,好像我全身的血,它们都很喜欢这种样子,都急不可待地想涌出来,汇入那些无名的河流中。我想我的子宫肌瘤,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滋生的。它们一天天,一年年,缓缓地伴着我长大。所有的病都不是不速之客,它们早就和你住在一起了。
所以当我被检查出这个毛病那个毛病时,我一点儿也不奇怪,甚至对它们感到亲切。好像和它们是老相识似的,对它们的到来报以微笑。
在我的影集里,至今还保留着一张我到达拉萨后拍的照片。我眯缝着眼睛,大概是被太阳光刺的。身上的棉衣看上去比我人重。我站在那儿,站得不直。背后是我们住的干打垒土房子。还有一棵孤零零的西藏红柳。
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人们从那帧照片上看不到,那就是在我的腹中,怀着我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我不过21岁,脸上的神情却比老人还要肃穆。
你真的认为你是去解放西藏人民吗?你还问过我这样十分严肃的问题。
是的。我亦十分严肃地回答你。毫不迟疑。
1950年9月,我们在行进了10多天之后,终于抵达了西康重镇甘孜。
尽管你们的父亲早在几个月前就先遣到了甘孜,并且为我们的到来做了充分的准备,尽管我们到甘孜的大部分路程是坐的车,尽管苏队长说,到甘孜只是我们进军西藏这一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我还是感到非常自豪。因为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平生走得最远的一次了,而且一下子就跨入了神秘辽阔的青藏高原。
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甘孜,真是无比美丽。碧绿的雅砻江蜿蜒流淌,无声无息。江两岸地形开阔,水草肥美。9月正是高原的黄金季节,蓝天白云之下,到处都可以看见黑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在悠闲地吃草,还能听见牧民们悠扬的歌声。山上喇嘛寺的金色屋顶与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交相辉映,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还有那随处可见的经幡,被高原的风吹得猎猎作响,似乎没有绳子紧紧地系着,随时都可能化作五色的彩蝶,飞上天去。
如果不是后来我在甘孜城里见到了那可怕的一幕,我会一直以为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那天我们几个女兵去甘孜城里办事,一走上那条凸凹不平满是烂泥的街道,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街道两旁堆满了垃圾和废物,中间淌着臭水,一股恶臭冲鼻而来。在这些垃圾和臭水中,布满了乞讨的人。他们有的跪在地上,有的趴在街边,身上只是披着一张黑乎乎的羊皮。这些人大多是残疾,不是瞎子,就是断了胳膊或断了腿的,有的人虽然有腿,却无法站立,像布袋子似的拖在地上。他们茫然地伸着手,在那里蠕动着,发出哀号,向行人乞讨着。
一只半腐烂的死狗的尸体蜷曲在那儿,上面落着好几只专吃腐肉的乌鸦。狗的旁边,是一个10来岁的小乞丐,他的嘴角溃烂着,往下淌着脓血,睁着一双可怜的眼睛看着我们。
我惊呆了,好像陷进了最黑暗最悲惨的地狱,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这时,随着一声吆喝,一个有钱人骑着马过来了。身上穿着绸缎,脚上是长靴。马的身上也配着金鞍。极为富贵华丽,与这条肮脏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街两边的穷人纷纷伏在地上向他跪拜。他停下马,一个穷人连忙跪在马前弯下腰,让他踩在自己的背上下马。
有钱人下马后发现了我们,他看了我们一眼,极为有意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钱币来,朝满街的乞丐撒去。那个小乞丐迫不及待地朝离他最近的一个银元爬去,但他的两条腿就像两只布袋拖在身后,使不上劲儿。他只能靠两只胳膊往前挣扎。好不容易靠拢那个银元,刚把手伸出去,那个有钱人就一步跨上来,踏在了银元上。小乞丐不顾一切地去扳那只穿着长靴的脚,想抠出脚底的银元,那只靴子却抬起来,将他一脚踹开。小乞丐顿时像个烂布袋一样,掉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溅得满脸都是污水。
愤怒和同情让我忘了一切,忘了宣布过的纪律,也忘了苏队长的交待。我猛地跑过去扶那个小乞丐,可我无法把他扶起来,他的整个身子往下坠。那个有钱人哈哈大笑着。
我愤怒地瞪着他,我握紧了拳头。我发誓如果我手上有枪,我会打碎他的脑袋。
吴菲和刘毓蓉也跑过来帮我,我们一起把小乞丐扶到了路边。我从自己身上拿出一个银元给他。小乞丐如获至宝,合掌向我作揖,然后捏着银元朝街边一家奶茶铺匍匐着爬去。
你们知道吗?你们也许知道,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那些人的手和脚,是被奴隶主砍断的;那些人的眼睛,是被奴隶主挖掉的;而小乞丐那两条像布袋一样拖在地上的腿,是被奴隶主抽了筋的;还有更甚者,被奴隶主剥了皮,砍了头做天灯。
这都是真实的啊。
很长时间,我脑子里都无法抹去那个满脸是泥的小乞丐,无法忘掉他的两只软如烂棉的脚。我也忘不了那个穿着绸缎的奴隶主,因为我无法想象他能干出那样残忍的事来。我以为奴隶主都是青面獠牙,却不想他们是穿着体面的人。
我想起刚报名参军时,政委曾在课堂上对我们说,西藏还处在奴隶社会,劳动人民过着非人的生活。我当时想象不出非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以为仅仅是饿肚子或者衣衫褴褛。
我怎么也没想到人和人会有这样大的不同,人真的会活得不如牲畜。就在那一刻,我一下明白了什么叫黑暗、残酷、野蛮的封建奴隶社会,什么叫非人的生活;也终于理解了“解放灾难深重的西藏人民”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用人再对我说什么大道理,即使是最起码的同情心也让我对所见到的一切恨之入骨:我们怎能容忍这样的社会存在。
尤其让我痛心的是,那里本来有着世界上最明亮的阳光,最湛蓝的天空,最洁白的云,最碧绿的草,最纯净的风,可是在那一切之下,却有着如此黑暗丑陋的社会。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在那样明媚的阳光下,人们过着万恶的生活。
在后来的进军途中,每当遇到艰难,遇到几乎是翻不过的坎时,我都会想到甘孜那一幕。
我咬紧牙关对自己说,不能倒下,受苦受难的人民在等着你。
你们千万别嘲笑我啊,孩子们。那时的我,从内心深处,真诚地向往着一个人人自由平等的社会,向往着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社会,向往着一个明朗健康的社会。我为自己能投身建设这样一个理想的社会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直到今天。
有时候一个信念的建立是很容易的。
2
终于到达甘孜了。
我从车上跳下来,背着背包站在队列里。高原的风拂着我的脸,让我觉得无比舒畅和惬意。往前看,我们的苏队长正英姿勃发地站在那儿,仰起一张疲惫的却是充满了喜悦的脸庞。
我想,苏队长一定比我们谁都更高兴,因为她马上就可以见到丈夫了,她的虎子马上就可以见到父亲了。
说心里话,我也和苏队长一样渴望见到她的丈夫。我是被一种好奇心驱动着:苏队长的丈夫他到底什么样呀。
不过此时苏队长很严肃。她说大部队在雅砻河畔安营扎寨,我们女兵被照顾住到藏民家里。她提醒我们要严格遵守进藏纪律,不给群众添麻烦,更不能违反群众纪律。这些话苏队长一路上都在讲,我们早已耳熟能详。我们说苏队长你放心吧,我们决不会给部队丢脸的,决不会给群众添麻烦的。
苏队长笑笑说,那好,同志们,咱们先去吃饭吧。到底是不是好样的,这第一顿饭就能看出来。
这话我们有些不明白。但我们也没打算弄明白。看着那么蓝的天,那么白的云,看着与内地截然不同的高原景色,我们都兴奋得不知怎么表达。
我们跟着苏队长,到先遣支队建在河滩上的野营生活区去吃饭。没想到营区那么漂亮:一排排圆锥形的、屋脊形的、人字形的各式帐篷间,铺着一条条平坦的碎石路,路两旁栽满了鲜花,在阳光下五彩缤纷。我们还发现,每条路都有名字,比如进军路、建设路、民族路……除了一顶顶帐篷外,还有露天饭堂,娱乐活动场所,很齐全。真不敢让人相信几个月前这里是一片荒凉的河滩。
我忍不住大声说,太美了!先遣支队太了不起了。
刘毓蓉说,雪梅你快看,那儿还有个解放路呢,和我们重庆的一样,就是没有商店。
吴菲叫道,呀,那些花好漂亮呀!那叫什么花呀,我真想采一把。
徐雅兰细声细气地说,大概就是格桑花吧。真的好漂亮呀。
我们一边走一边唧唧喳喳地议论着,越说越兴奋。
我一开心就唱起歌来:天上有星,像你晶莹的眼睛。
女兵们也跟着我一起唱:地上有花,像你娇红的笑靥。
忽然,一个高大的男军官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军棉衣上扎着腰带别着手枪,手上拿着一卷书。与那卷书很不相称的是他那张黑乎乎的有棱有角的脸膛。
他冲着我们吼道:唱什么唱?!不许唱。
我们全都愣住了。赵月宁不满地嘟囔说,怎么啦,这么宽的地方,能吵着谁吗?吴菲也说,就是,这是在河滩上,又不是在藏民家里。
那个人继续板着脸说,我不管这是在哪儿,这是高原。到了高原,你们就给我老实点儿,少说话少唱歌,先当狗熊后当英雄。
见我们都不解地看着他,他才缓和下语气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刚到高原,不要激动,要慢慢走路,慢慢做事,少说话。这就是先当狗熊。等过几天适应了,那就可以好好工作了。要唱要跳随你们便。那就叫后当英雄。
原来是这样。我们不敢再唱了。刘毓蓉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同志。我们不知道。那人说,不怪你们,你们没有经验。不过……他看了我一眼说,歌还是唱得蛮好听的。
是个什么歌。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月宁就抢先道:《先有绿叶后有花》。吴菲又马上接嘴说:先爱祖国后爱她。
这下他马上不好意思了,脸上的表情和刚才凶巴巴的模样判若两人,转身就进了帐篷。
我想,这个人肯定是先遣支队的,要不怎么有资格这么厉害。
我还是想唱,不过我把唱改成了哼哼:
你的歌声在我耳旁/你的微笑在我心上/我高兴地走上战场/先有绿叶后有花……
你们没听过这歌吗?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歌曲。
果然,高原很快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我们来到吃饭的地方。先遣支队的同志为迎接我们,早已经做好了饭菜,一盆盆地摆在河滩上。我们也的确饿了,连忙围了上去。可我们马上就觉出有哪儿不对劲儿。第一个有了反应的是徐雅兰,她轻言细语地说,喂,你们闻到没有,是什么味儿呀。
我使劲一嗅,真的,空气中好像飘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让我又陌生,又不舒服。等我盛好饭夹了一筷子白菜时,才明白这气息就是从白菜里飘出来的。
原来先遣支队为了让大家更快地适应高原的气候和海拔,第一顿饭就用酥油炒菜了。并且还宣布说,以后将不再吃猪肉,而是要吃酥油,吃糌粑,吃羊肉和牛肉。其实猪肉早就没有了,吃不吃无所谓。牛羊肉也很少能吃到。难以适应的主要是糌粑和酥油。那白菜用酥油一炒,味道全变了。加上我们吃的是陈年酥油,所以气味更是厉害。
我当时却不知道,先遣支队为了给我们准备这顿饭,费了多么大的劲儿。那些野菜都是他们亲自挖回来、并且省下来的,白菜更是他们千难万难种出来的。酥油也是节省经费才买来的。
我被这千难万难才做出来的饭折腾得够呛。
我端着碗,肚子饿得咕咕响,勉强往嘴里扒拉了一口,就再也不想吃了。不仅仅是因为到处飘着酥油味儿让我恶心,还因为饭是夹生的。高原的沸点低,一般的锅灶无法将饭做熟。
更因为已经到来的高原反应让我们头晕恶心。不只是我,所有人的饭量都锐减。
苏队长就一个个地作动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