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每天晚上入睡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老师说的。冬天的早上,老师自己也睡眼惺忪的,却不得不一个个地叫他们。他们虽然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吹起床号。可毕竟是孩子,听到号声也起不来,舍不得离开那个热被窝,老师常常拉起这个,又倒下那个。到了毕业的时候,没有哪个学生不抱着老师大哭的。6年的时间,学校就是这些孩子的家呀。
木凯最后一次见到徐老师,是在他进藏许多年之后。
那年春节,已是连长的他回家探亲。他陪着妻子上街,妻子要买腊梅,他站在旁边等。
这时,一个男人推着一个轮椅走过来。轮椅上坐着的女人也要买腊梅。当那个女人开口说话时,木凯听着像是徐老师的声音。可是木凯不相信徐老师会坐在轮椅上。他试着叫了一声,徐老师?女人转过头来。真的是徐老师。
徐老师也马上叫出了木凯的名字。她记得住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因为身体不好,她自己一辈子没孩子,可她成了一个孩子最多的母亲。木凯说徐老师你怎么了?徐老师微笑着说没什么。徐老师的丈夫说,徐老师一年前脑血栓中风,下肢瘫痪了。木凯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的眼泪涌出来。他叫妻子先回去,自己推着徐老师回家。
到了家门口,木凯恳求徐老师的丈夫说,让我把徐老师抱进屋去吧。
徐老师的丈夫点点头。
木凯将徐老师从轮椅上抱起来,他这才发现徐老师是那么轻那么轻。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在眼圈儿里打转。他哽咽地说,徐老师,你怎么会这样?都怪我小时候太淘气了,让你操心得了病,我该早些来看你的。
徐老师递给他一张纸巾,哄孩子似的对他说,别这样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为你感到自豪。我一直都为你感到自豪,你看你已经是一名优秀的军官了。徐老师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那天,他陪徐老师说了很久的话,他很开心,徐老师也很开心。徐老师的丈夫说,徐老师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后来说到了那次他在学校“失踪”的事,木凯就问起了“辛医生”,他说你当时说对不起辛医生,辛医生是谁?徐老师沉吟了一下说,木凯,命运中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够掌握的,还是不要弄清楚为好。木凯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后来他走了。他站在床边,给徐老师敬了个礼,然后转身就走,他怕自己的眼泪再次涌出来。回到西藏后,他立即就托人给徐老师买了好多虫草带去。可是等他再一次探亲时,徐老师已经去世了。
徐老师为什么那么爱自己,难道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木凯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可能。不可能。木凯马上否定了自己。徐老师对每个孩子都非常好,木凯兄弟姊妹几个孩子都很爱她。在后来的那一天,他们都去参加了她的葬礼。
天终于黑透了。
月亮在黑夜中显示出它的魅力来,那么亮,那么干净。
木凯看看表,7点50分。他站起来拉亮灯。他知道政委路过他门口时,会叫他的。但他刚一站起来,就力不能支地晃了两晃,倒在了地下。一直守在门外的公务员小林听见动静马上跑进来,把他扶到床上后,慌不迭地跑去叫医生。
政委比医生先赶到。
政委有些不快,说,下午专门给你时间看病你不好好看。我听说你一瓶吊针没打完就跑了,去军区了。有什么要紧的事你连命都不顾了。
木凯知道政委想到别处去了,但他没有解释,只是笑笑。
医生来了,量了体温,39。5摄氏度,打了一针退烧针,又挂上了盐水。欧木凯叫医生先离开。他对政委说,有些事,我以后再给你解释。我现在有个请求,党委会能不能就在我房间里开。
政委说,你能行吗。
木凯说,没问题。发个烧算什么。你不也常这样吗。
政委无奈地笑笑,叫人去通知其他人。
木凯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垮。更不能因为父亲不在了而垮掉。父亲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坚强的你,父亲的离去只能使你变得更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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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 著
第五章
木鑫走了吗?让他走吧,他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不要勉强他。
木棉也要走吗?走吧走吧,妈妈没事儿。妈妈只是想说说话。
木槿,你不要再哭了,你那样哭让妈妈心疼,也让你父亲不能安宁。你父亲生前最疼爱的就是你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死了也会心疼的,他会疼得睡不着。你让他安息地睡吧。
你们不用担心我,木军,木兰,虽然你们的父亲走得这么突然,可我不难过。你们看我不是没有流泪嘛。
我这一生已失去过许多亲人了,我曾经大声地哭过,泪流满面地哭过,悲痛万分地哭过,我也曾无声无息地流泪,从夜晚到天明。但现在,我不会再哭了。因为我不难过,我知道你们的父亲离开我是迟早的事,我还知道他不过是先走一步,到另一个世界等我去了。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所有那些离开我的亲人,他们都在那边等我呢。他们留下我,是因为我还有一些事没做完。总有一天,我把今生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也会到那边去的,会去和他们团聚的。所以我不难过。
我难过的是另一点。那就是你们的父亲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没有被你们接受和理解,他是带着遗憾走的啊!虽然他不承认这一点,但我知道。我为他难过。
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说过,我不需要理解。因为他这一生是壮怀激烈的一生,是倒海翻江的一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甚至包括你们这些孩子。可是我需要,我需要你们理解你们的父亲,否则我的心无法安宁。
木兰,我知道此刻你非常想知道你的身世,还有你,木军,你也有着许多疑惑,你们的眼睛告诉了我。但我还是要请你们耐心等待,我得从头说。在没有说到老大和老二之前,我无法说清楚你们。因为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即使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也因为生长在复杂的人生经历中而无法简单。我不可能在移植一株树时,只拔出无数根须中的一根。
请让我一个一个地说,一点一点地说。让我告诉你们,我是在经历了什么样的日子之后,才成为你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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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当我们从军政大学毕业的100名女生报名参加了十八军后,就跟着接兵的同志从重庆来到了十八军的集结地乐山。由于路途上被家长拉走两个,实际上我们到达目的地时还有98个。98个也真不少呢,整整三卡车。
到乐山后,我们很快被分配到了各师。我和吴菲、刘毓蓉三个人分到了一起,参加了新组建的康藏运输队。我就是在这时候,认识了苏玉英。其实我从没叫过她名字,我一直叫她苏队长。她是我们新组建的女兵运输队队长,我们将跟着她往西藏走。
苏队长比我大4岁,也就是说,我认识她时,她也不过22岁。要是放在现在,22岁的女人完全是小姑娘的感觉。但22岁的苏队长已经是个非常沉稳、能干的女军官了,而且还做了母亲。所以她看上去远远不止大我4岁,好像大了一个辈分。我看她时,总有一种小孩儿看大人的感觉。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人长得好看不说,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帅气,走路说话都显得精精神神,充满了朝气。反正就是和我们这些女学生不一样。
所以第一次见到苏队长,我就喜欢上了她。
当时我们分到运输队的十几个女兵,正像燕子似的在那儿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她来了,腰间扎着皮带,短短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帽子,眼里盈着笑意,那笑意里有喜悦,还有疼爱。
我一直没想明白,她也不过23岁的年龄,怎么就会有那样的笑意?她一手揽住我的肩,一手揽住吴菲的肩。她说,同志们,以后咱们就天天在一起了。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我会尽力照顾好你们的。我当时想,你也不大呀,怎么说话跟我妈妈似的。
苏队长是个南下来的“老革命”,已经参军5年了,本来刚做了母亲,一听说成立了女兵运输队,她就背着吃奶的孩子赶回来工作了。我们知道后一下崇拜得不得了。特别是吴菲,老是缠着她问,你打过仗吗?枪响的时候你怕吗。
对我来说,苏队长让我着迷的不仅仅是这个,而是她竟然结了婚,竟然做了母亲。我很想知道那个做了苏队长丈夫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在我看来,苏队长是个非常出色的女人。不知谁能够征服她的心。老同志告诉我,苏队长的爱人是先遣支队的政委,已经先一步出发了。他们是一家三口,不,加上保姆张妈,是一家四口举家进藏。
但我有一种感觉,苏队长有心事。
一直到许久以后,我才知道苏队长的心事。
我们分到运输队后,就在苏队长的带领下,积极投入到了进军西藏的准备工作中。这准备工作包括三个方面,思想、物质和身体。思想准备主要是学习时事,学习政策,了解西藏,掌握宗教政策和知识;物质准备也很重要,因为是去高原,吃的和穿的都和内地部队不一样,但那主要是上级的事。对我们来说,最最具体和重要的,是身体准备,即开展体能训练,为进军高原,打下一个良好的身体基础。
为了强化体能,我们和男兵一样,把大如磨盘的石头捆起来背在背上,然后急行军。苏队长把孩子交给保姆张妈,带头背起石头走在最前面,我们一个个紧跟其后。周围的老百姓看了不解其意,不知道解放军在干吗。如果说是为了搬运石头吧,怎么背出去又背回来了。
大概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军事训练。
我们每天背着石头走几十里山路,这样的训练强度别说是我们这些刚入伍的新兵,就是南下来的老战士也有个适应过程。所以全累得直喘大气,汗水一次次地湿透了衣服。吴菲累得受不了了,跟苏队长说,年轻人,力气用了睡一觉就会长出来的。现在这样消耗体力,以后真的进军西藏没力气了怎么办?苏队长说,在高原上行走,消耗的体能将是内地的几倍。根据先遣部队的经验,这样的训练很有必要,也很有效。苏队长还说,这点困难算什么?更大的困难在后面呢。
苏队长的话我句句都很相信,我甚至觉得那都是她丈夫告诉她的。我却不知道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通音讯了。
我还好,从小爬山爬惯了,脚上有劲儿,适应比较快。刘毓蓉年龄大,好强,总是紧跟在苏队长的后面,吴菲就有些受罪了,常常上气不接下气地落在最后面。和她一起落在后面的是上海姑娘徐雅兰,她的身体不太好,我们是越跑脸越红,她是越跑脸越白。年龄最小的赵月宁反而比她们俩还强些。赵月宁那时周岁还不到14岁。但她比我们的军龄都长。1948年部队解放了她的家乡,她死活缠着苏队长参了军。
但不管是谁,不管每天累得怎么叫唤,早上没有一个赖在床上不起来的,都强撑着爬起来继续锻炼,那个时候谁也不愿意显得自己娇气,都暗暗较着劲儿。
半个多月下来,我们感觉自己强壮多了。
苏队长很快就发现我唱歌唱得很好,她推荐我去演节目。她说等我们到了甘孜和大部队会师后,就要演出精彩的节目来慰问先遣支队。
我已经说过了,中学时我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我尤其喜欢我们女声的无伴奏合唱,好像无数轻柔的少女在月光下仰望星空。那时我们唱《平安夜》,唱《欢乐颂》,也唱《梅娘曲》。但到部队后,我很快发现这些歌儿太不适应部队的火热气氛了,还是那些充满激情的革命歌曲更能唱出我们的心情。
我们排演了好几出小歌剧,主要是《白毛女》、《血泪仇》,还有《刘胡兰》。让我最忘不了最受感动的是刘胡兰。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年轻女性吧。每次演到她牺牲时,我总是忍不住流泪。我难过地想,她才15岁呀!她和小赵差不多大呀。我还想,比起刘胡兰,我们受的这点苦算什么呢。
日子过得很快,也很开心。我们每天都问苏队长:什么时候出发呀?什么时候去解放西藏呀?苏队长说,别急,先遣支队刚到,正在建立根据地呢。
苏队长说这话时,口气非常亲切,好像说着自家的事。我想苏队长一定比我们更盼望着早些出发。
有一天夜里,苏队长坐床边给我改那件太大的棉衣,我趴在一边看。我忽然说,苏队长,你好像心情不好?她很吃惊,针把手指都扎了。她说你个小丫头,怎么知道的?我说我看出来了。我能帮你吗?我真的很想帮她,我想对她好,我不想她难过。
她叹口气,摇摇头说了两个字:孩子。
她一边说一边用嘴去吮手指,我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和小指都是弯曲的,而且有个很大的疤痕。我问她是怎么受的伤。我想说不定她会就此给我讲个战斗故事。但她犹豫了一下说,是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