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周东进突然烦躁地打断鲁生,下意识地又掏出了一根烟。但这次,他连火都没点就把烟捻碎了,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团长。鲁生突然抬起头,涨红着脸口气坚决地说,团长我不是为了自己。政委说得对,如果把实情照直说出来,就有可能定成事故。如果定事故了,班长就评不成英雄了,咱团就评不上安全标兵团了,那班长不就白牺牲了吗?那咱全团那么多人十年的努力不就一下子全泡汤了吗?团长,这段日子我没睡过一个好觉,脑子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转悠这件事。说实在话,我心里……鲁生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心里特别……特别不好受。尤其是当有人来医院慰问我,说我是为维护边防通讯线路受伤,说我是戍边英雄的时候,我真恨不能……我真想……但我忍住了。一到这时候,我就使劲地掐自己……
鲁生一把掀开被子,周东进惊讶地看到,鲁生的大腿内侧青一块紫一块地布满了伤痕。
鲁生说,我掐住这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鲁生,你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班长、为了哨所、为了咱们全团的荣誉。我说,鲁生,你得挺住呀,无论多难你都得挺住。班长为了救你连生命都牺牲了,你就不能为了班长把这一切都……都挺下来吗?
周东进神情复杂地望着鲁生那双没了稚气的眼睛。鲁生的眼里没有泪,只闪动着令人不安的鲜红的亢奋。又一根烟被周东进攥在手心捏碎了。许久,周东进突然问了一句,鲁生,你心里是不是很憋得慌?
鲁生一愣,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东进又问,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大哭一场?
鲁生一下子垂下了头。
周东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鲁生的头顶。他的喉节艰涩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发出一阵沉闷压抑的咯吱声,他说:“鲁生,我批准你哭一次。你哭吧,大声哭,把堵在心里的那些东西都哭出来,别憋着。”
鲁生惊讶地抬头看着周东进,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说,不,我不哭!团长,我不哭!
我命令你哭!周东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大声朝鲁生吼道,你现在就得哭,不哭痛快了不许给我住嘴!说罢,一转身离开了病房。
团长!鲁生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周东进没回头。
身后传出鲁生的抽泣声,一开始还是抽抽搭搭的呜咽,但很快哭声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切了。终于,鲁生撕心裂肺地长嚎了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3
直到看到陈简瞠目结舌的表情,直到听到陈简问:“周团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取图纸了?”周东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懵懵懂懂地返回到北方工业大学来了。
陈简故意笑呵呵地说,周团长,咱革命军队不能这么使唤人吧?怪不得陈奇说你是周扒皮,你果然比周扒皮还周扒皮。
周东进一时尴尬得无话可说,只好连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周东进一下子卡住不知如何解释是好了,心想,我总不能实话实说告诉她我稀里糊涂地就跑到这里来了吧?那也太让人莫名其妙了。
看着这么高大个汉子在自己面前尴尬得手足无措的样子,陈简简直开心极了。她不忍心让周东进太难堪,就巧妙地接过话头说,哦,我明白了,你是怕我看过图纸后会提出一些问题吧?正好,我正有几处不理解的地方想问你呢。请坐吧。
周东进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了。
陈简发现,一讲起野战巡逻车和跟踪监控系统的设计,周东进立刻就进入状态了。他兴致勃勃地向陈简阐释自己的设计思想,尽量详尽地给她描述边防的实际情况,不厌其烦地回答陈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正谈到兴起时,周东进突然站起来浑身上下乱摸起来,见陈简不解地望着他,就脱口问了一句,有烟吗?话一出口,周东进就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了。
果然,陈简绷着脸把“室内禁烟”的牌子重重地蹾在周东进面前。
周东进说了句对不起,刚想坐下继续谈,又腾地站了起来,口气坚决地说,不行,我得出去买盒烟!你等着,我抽两根再上来。说罢,抬腿就想走,却被陈简一把拉住了。
陈简松开绷着的脸,“扑哧”一声乐了,说一起走吧,把图纸拿着,买完烟去我那儿弄点东西吃,咱们边吃边谈。又说,你没看见外面天都黑了,我肚子可是早就饿了。
城市的夜空永远是一副混沌不清的模糊面孔。无论怎样努力,你也休想在这张似是而非的脸上看出一丝表情。你无法知道它都了解你些什么,想对你隐瞒些什么,更无法知道它到底想告诉你些什么,又能告诉你些什么。走在这样的夜空下,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了许多的无助和无奈,似乎每一步都踩着疑惑,每一脚都落不踏实。周东进发觉自己竟像个地道的乡巴佬一样,怀念起南山沟那星月齐悬、高远清澈的夜空了。
陈简的长发在周东进面前飘动着,使周东进的思维怎么也无法固定下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接受邀请,随着飘动的长发走进这个初识的单身女人房间。一进门他就后悔了,他看出来这种过分洁净的居处是绝不允许抽烟的。这下惨了,周东进想,吃完饭我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陈简的饭很简单,从冰箱里掏出半成品,三下五除二几个菜就炒得了。喝什么酒?陈简问,哗啦一下拉开柜门。
周东进的眼睛立刻就直了,好家伙,满满一柜子酒!
你喝酒?周东进问。
当然了。
你?自己在家也喝酒?!
没错。怎么了?
周东进立刻摆出一副对陈简刮目相看的姿势。
陈简乐了,随手拎出一瓶问,喝轩尼诗怎么样?
周东进抽了抽鼻子问,有二锅头吗?
对不起,我这里除了白兰地就是威士忌,没白酒。哎,你不是会喝洋酒吗?
哪呀,我那不过是为了配合吃西餐装装相。
陈简抿嘴一笑,说那好,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也给你当一回教授,就算是对你给我上西餐课的报复吧。说着重新挑出一瓶酒说,咱们今天喝这瓶,皇家礼炮!
好。这名豁亮。
陈简拿出两个高脚杯,往里面各倒了浅浅的一个底。
周东进看了故意在一旁做出很小心的样子问道,喂,教授,你这酒是不是特别贵呀?
不便宜。哎,你问这干什么?我好像没说要收你的酒钱吧?
噢,怪不得。周东进夸张地使劲点着头说,怪不得你倒酒像滴香油似的。
陈简这才明白周东进是嫌酒倒得太少了,故意拿话挤对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听着,这是第一讲:喝白兰地不能倒满杯,一次只能倒一盎司,也就一杯底吧,最多到这。来,尝尝,这可是好酒。说着举杯朝周东进示意了一下,先微合双目醉心地闻了闻,才心满意足地抿了一口。
周东进却一仰脖全干了。
哎,谁让你全喝了?
就这么一口酒,还不让都喝呀?
陈简笑道,山里人,白兰地不是喝的,是品的。下面进行第二讲,喝白兰地的程序。第一步是闻,喝之前先凑近杯口吸一口气,闻一闻白兰地独特的沁人心脾的醇香。第二步是品,抿一小口酒,注意,第一口一定要少。先品触到舌尖时的最初感觉,有一点苦涩和酸味;再品入口后的感觉,很润很甘醇;最后品咽到喉咙处的感觉,带有一种很舒服的麻痹感。我挺喜欢皇家礼炮的,醇而不烈,喝过之后很爽快、很兴奋,即使喝过量也不会头疼。边说边又倒了一杯底酒,对周东进说,来,再试试。
周东进听得很感兴趣,立刻接过酒杯,兴致勃勃地试了一遍。
怎么样?陈简问。
不错,有点意思!
还不错呢?!
又怎么了?
你看你的杯子。
周东进一看,糟糕,刚才只顾得体会了,又把酒一口喝干了。
陈简一本正经地问,喂,你知道什么叫品吗?你看,品字是由三个小口组成的,这就是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为品。依此类推,大口为喝。那么,像你这样一古脑儿都灌进去应该叫什么呢?
什么?
陈简换上一脸坏笑说,饮驴!
嘿,你敢骂我?!周东进气急败坏地挥手吓唬陈简,陈简咯咯笑着向一边躲闪,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就在她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的时候,周东进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定下神儿之后才发现,刚才的有惊无险无意间为他俩制造了一个令人尴尬的姿势——陈简靠在周东进的臂弯里,如同被周东进拥抱一般。
只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俩立刻意识到了这种姿势的危险,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迅速抽回与对方接触的身体。但他们的身体却只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也许他们的身体分离了片刻,也许他们只是在意识中让身体分离了片刻,但就是这片刻的分离,使他们的身体猛然间意识到他们非常需要对方,身体毅然背离了他们的意识,互相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心中最后那道防线就在这顷刻间彻底崩溃了。
此后的一切仿佛都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进行的。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说得清的感受,仿佛不是现实中的境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对方的气息引导着心在摸索着前行:走向深山,走向大海,走向峡谷,走向峭壁,走上不可企及的峰巅,走进深不可测的谷底。他们深深地沉醉在对方的气息中,和谐地相拥着向前行走,在行走中体验着着失重,体验着升腾,体验着心的惊惧与兴奋,体验着能量的聚集与释放,体验着大悲大喜的激越,体验着酣畅淋漓的癫狂。直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对方的气息,包括自己。仿佛一切都在行走中被消解、被融化,与天地合为一体了。
过了许久,周东进睁开眼睛,他看见陈简的长发瀑布般披散开来,轻柔地萦绕在他的胸前、肩头、颈下。他忍不住撩起长发轻轻地吻着,长发中飘散出的那种淡淡的幽香,使他在沉醉中感受到一种难得的宁静。
周东进很奇怪此刻自己的心境为什么会如此安宁,他刚刚做了一件极其鲁莽极其荒唐的事。他和陈简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他是来找她修改设计方案的,是来向人家请教请人家帮助的,何况她还是自己部下的姐姐,更何况自己又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不应该与陈简走到一起,更不应该走得这么快,走得这么远。无论从什么道理上说,他都应该不安,应该后悔,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但是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周东进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周身像经过荡涤般清爽,心里如雨过天晴般干净,从里向外洋溢着由衷的欣快。也许这就是和谐,这就是爱?周东进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有多少年没碰过这个字了?人就是这样,当心里没有爱不懂得爱的时候,才最喜欢把爱字挂在嘴边,一旦有了爱懂得了爱就会把爱深藏在心里绝不轻易拿出来示人。其实,从第一眼看到陈简,周东进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哪来的,是她那善解人意的聪明眼神儿还是那充满动感的飘逸长发?是她那精灵活泼的开朗笑声还是调皮得与陈奇如出一辙的语言方式?反正陈简给周东进的印象之深是连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否则,他也不会在极度困惑之后懵懵懂懂地返回到这里;否则,他也不会稀里糊涂地跟着她走进这间房子;否则,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地与她……
周东进捧起陈简的脸,见陈简脸颊酡红,眼睛明亮,头发湿润,如刚出浴一般新鲜动人。
你是谁?周东进问。
我是你的一条肋骨。陈简调皮地用指头在周东进的胸前画着说。
我是谁?周东进又问。
你是我找了一辈子的那个男人。
你还不了解我。
我已经了解得够深了。
你对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你都知道我些什么?
你是一个男人。
这是最表面的。
你是一个健硕、机敏、率真、强悍的男人。
这也都是表面的。
你是一个正面临困惑的男人。
……就算你猜对了,是有那么一点儿。
你是一个需要帮助的软弱男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
对不对吧?
就算是吧,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是你身上的一条肋骨嘛。
告诉我,女人是不是很瞧不起男人的软弱?
不,女人是瞧不起软弱的男人。女人喜欢强悍男人身上的软弱。女人往往是在发现了男人不轻易示人的软弱一面后,才会真正地爱上这个男人。
告诉我,在你的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的感觉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
有多重要?
如同生命一样。
那我就告诉你,陈简趴在周东进耳朵上说,你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值得我想一辈子、等一辈子、找一辈子、爱一辈子、宠一辈子的男人。
周东进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感动,他一下子把陈简紧紧地搂在怀里,深深地含进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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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周南征接到周东进的电话,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