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周东进就常常借口部队离不开,很少回来了。
很快,苏娅在美国的亲戚就为她办好了出国手续。苏娅在办理出国手续之前没征求周东进的意见,办理过程中也没对他讲过,一直到签证下来,机票都预订好了她才告诉周东进。周东进就像送一个不相干的朋友似的,把苏娅送上了飞机。看着苏娅的背影在眼前消失的那一刻,周东进竟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周东进这些事在二团只有王耀文一个人知道。王耀文曾经一脸深刻地点评道:“老周呀,你这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啊!”
5
离开二团的前一天,南征本想找东进好好谈一次,找机会教训他几句。但那条突然出现的蛇把周南征的念头一下子打消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太阳开始有了点暖洋洋的意思,空气中也若有若无地带了些丝丝缕缕的春天味道。吃完中饭,王耀文陪着周南征在院里溜达着散步,当他们溜达到办公楼前那条主路上时,突然就碰到了那条蛇。
这是一条只有手指粗的小蛇,颜色很奇怪,绛红色,周南征从未见过红色的蛇。更奇怪的是那条小红蛇大摇大摆地在路中间行进,毫不在意周围是否有人。当周南征走到近前时,它竟突然间横过来,挡住了周南征的去路。周南征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当看清面前是条蛇时,立刻迅速跳开,随手操起了路边一块石头,正想狠命砸下去时,却被王耀文拦住了。
别动!王耀文一反慢声细语的常态,大叫着冲上来,一把夺下周南征手里的石头,气喘吁吁地说:“别,别,它不咬人。”
扔掉石头后,王耀文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周部长,吓着您了吧?我是怕您一时失手伤着它,一着急就……”看到周南征不解的样子,又赶紧解释道:“这条小红蛇从来不伤人,就是喜欢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团里的干部、战士都认识它,都由着它。”
周南征稳住神儿,看到小红蛇只在他脚前停了一下,就又蜿蜒着向前爬去。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也为了不使王耀文尴尬,周南征笑着说了句:“看来,它还是二团的在编人员呢。”
王耀文嘿嘿笑道:“它是被东进救活的。”
“噢?”周南征感兴趣了。
王耀文说:“那时这蛇还小,被突然来的一场寒流冻僵了,就躺在这条路上。当时谁都说这条蛇已经冻死了,东进偏不信,非把它揣在怀里焐着。我就说,东进你这是想重演农夫与蛇的故事吧,只可惜你怀里揣的是条死蛇。东进说别说话别说话,它好像动弹了。我说别扯了,它要是动弹了,你可就完蛋了。东进小心翼翼地掀开衣服,果然从里面探出了一个小红脑袋。我忙喊东进赶紧把它扔出来,东进不听,又焐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放出来。后来这蛇就成宝了,不怕人,总喜欢在这条路上走。从此以后大家见它在路上就都让着它,队列走到旁边都绕着它过去。这蛇也怪了,认人。别人谁叫它也不理,就认东进一个。东进只要一招手,它就出溜出溜地赶紧爬过来。大家就都开玩笑地说这条小红蛇是团长的宠物。东进也真喜欢它。”
周南征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东进这种人也能喜欢动物。”
“喜欢。”王耀文说,“东进还喜欢花皮鼠,特别喜欢看老花皮鼠教小花皮鼠爬树。天暖和以后,老花皮鼠就带着小花皮鼠出来学爬树。一开始,小花皮鼠总是说什么也不肯爬,老花皮鼠急了就在后面往上推,推不动再爬到上面用嘴叼住小花皮鼠,倒退着往上拽,直到逼着小花皮鼠学会了为止。东进就蹲在边上看,说是看花皮鼠搞课目训练。”
周南征听着有趣,不由笑了。虽笑着,心里却有些不是个滋味。从王耀文津津乐道的讲述中,周南征不仅听出了东进在这里生活的乐趣,也听出了东进生活中的单调和枯燥。一晃,东进在边防已经干了十多年了。这个远离都市的偏僻山沟把从前那个喜欢新鲜追逐时髦的东进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准乡下人。记得有一次趁东进回家的机会,南征请新调来的军区政治部吕副主任吃饭。吕副主任与刘希文很熟,调来前刘希文就特地把南征介绍给了吕副主任。吕副主任来后,南征又格外注意与他相处,时不时打着刘希文让他来看看的旗号去拜访。见吕副主任的家一时不能搬来,就经常请他到外面去吃饭,顺便给他安排点活动,一来二去,南征与吕副主任之间的关系就比别人近了一层。南征想让东进也给吕副主任留下点印象。南征对东进说,不是常说领导要知人善任吗?知人善任的前提是知人,人家都不知道你,凭什么任用你?你得先在人家的脑袋里留下印象,到提拔使用的时候才会想到你。结果,那一次东进真是给吕副主任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首先是那顶无论什么时候都顶在头上的大皮帽子,东进本来个子就高,大皮帽子往脑袋上一扣,熊瞎子似的扎眼。吕副主任忍不住开玩笑说东进你这顶帽子是租来的吧,是不是怕不抓紧戴吃亏呀。吃完饭去打保龄球,东进说自己从来没打过这玩意儿,南征就让他先坐在旁边看一会儿,小姐给东进上了一杯果汁,东进可倒好,伸手就把插在杯子沿上做装饰用的一片橙子塞进嘴里吃了。弄得小姐捂着嘴跑到一边直乐,东进还莫名其妙地不知道小姐乐什么。但学起保龄球来,东进上道却快得很。东进打保龄球出手十分有力,他根本就不看球道前面那些三角标记,球一出手就直接砸向后半截球道。他打出的球滚动力量极大,沾点边就能震倒一片。比量了几下,东进的成绩就开始直线上升,很快就追上吕副主任了。吕副主任说他打了这么长时间保龄球了,还没见过这种打法呢,问东进这是什么打法?东进就得意起来了,随口胡编说我这是掷手榴弹打法。接着就开始吹牛,说打保龄球跟投手榴弹的原理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往上使劲儿,一个是往下使劲儿……逗得吕副主任哈哈大笑,连声对南征说,你们哥俩儿性格一点儿也不像,你这个弟弟有意思!你这个弟弟还真有点儿意思!
在五个兄弟姐妹中,南征最惦记的就是东进。不只因为他俩从小在一起玩得最多,也不只因为他俩的兴趣爱好最相同、最能谈得来,其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南征心里知道自己欠东进的。虽然东进并不知道,虽然南征永远也不可能对东进说。但南征知道自己欠东进有多么多,南征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也许都无法还清。
南征是真心想帮东进,没看到东进的真实生活状况时,南征虽也想帮但还不很迫切,直到看到这个闭塞的南山沟,直到看到东进那个没有丝毫生活气味的办公室兼宿舍,直到听到王耀文对东进生活状况的描述,南征心中就开始隐隐作痛了。他想象不出这种远离现代文明、远离城市消费、远离家庭温暖、远离女人的日子,东进是怎么过来的。放弃了正常的生活欲望独自在这里苦干了十几年的东进,是真的想证实自己,是真的想为部队做事,是真的在坚守自己的理想。如果东进这样的人不能提拔起来的话,如果东进因为不能提拔而最终必须离开部队的话,真是太不公平了。
“东进什么时候能回来?”周南征问。东进去四营了,说是要今天赶回来,晚上一起吃顿饭,为工作组送行。
“周团长好像是回来了。”王耀文指着办公楼前的一辆越野车说,“周部长你看,那是东进的车。”
看来东进刚刚回来。周南征说了句:“耀文你先回去休息吧。”自己则信步向办公楼走去。
东进正在水房洗脸,像小时候一样噼里啪啦地弄出很大的响动,扑腾得水花四溅。南征记起毛毛常说东进像个大河马,不由微微地笑了。
东进抬起头,一把甩掉脸上的水,很响亮地叫了声“大哥”。
“回来了?”南征问。
“回来了。”东进边使劲儿用毛巾搓脸边说,“你先到我办公室吧,我马上就完了。”
东进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房间本来不算小,但中间用文件柜隔了一下,就显得小了些。文件柜后面隔出的那块地方安了张床,就算是东进的宿舍了。据王耀文说本来给东进安排了一套挺不错的宿舍,东进说我还是在办公室住吧,反正我就一个人,住在办公室有什么事找我还方便,也省得我整天跑来跑去的了。就住进办公室了。东进的办公室很简洁,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惟一的装饰就是写字台上摆放着的一个跪姿的兵马俑。
看到那个跪俑,南征心中不由一动,走上前仔细打量起来。南征在很多年前曾经给东进从西安带回来过一个跪俑,难道就是这个么?记得当时南征去西安前,东进缠住南征非让他给自己带回来个仿制兵马俑不可。南征不干,说东进你真好意思,让我给你背那么沉个家伙回来?!东进说大哥就算我求你还不行吗?你要是给我背回来一个兵马俑,回来后让我怎么背你都行!南征笑了,说我用你背?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的,又丑又笨?东进说我喜欢,我喜欢就是好。南征说到时候再说吧,如果东西太多……东进说那不行,你现在就得把话说死了。南征说好好好我给你带回来一个还不行吗?不过我可带不了太大的啊。东进立刻一蹦老高连连说,行行行,你只要答应给我带个就行。想了想又问,大哥,你说我是要个立姿的呢还是要个跪姿的?南征没好气地说,东进你哪来那么多事,什么立姿跪姿的,给你带回来一个兵马俑不就得了?参观完兵马俑之后,南征果真在地摊上给东进买了一个兵马俑。南征当时没多想就买了个跪俑,他觉得跪俑短比站俑好带。没想到,结果还是出了麻烦,南征回来后才发现行李不知在哪磕碰着了,兵马俑的头被碰断了。把东进心疼得要死,宝贝似的用双手捧走了,说是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救活。
“这个跪俑还是你给我的呢。”东进一进来就说。
兵马俑的脖子上果然有一道细细的裂缝,看来真是这个,不知道东进是用什么方法把他粘起来的。南征还记得东进那个奇怪的说法,要把“他”救活。
“多少年了,我以为你早把这玩意儿扔了呢。”南征说。
“哪能啊,我这些年是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东进说,“大哥你真有眼光,还是跪俑好,跪俑越看越有味。你看,你从这个角度看看,你看他的姿势,跪而不卑,威武中带有一些隐忍,刚毅里藏着几分柔韧,表情果敢却不凶悍,目光机敏但不狡诈。”
南征看着那个跪俑,但跪俑却并不看他,跪俑的目光很低,沉静而深邃地伸向前方。看着看着,人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种情绪之中,心中涌动起一些说不清的感动。
东进拉着南征后退了几步,虚起目光望着跪俑,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中国军人,永远是跪着的。”
南征心中一震。
东进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接着说:“这就是中国军人,即便跪着,也永远准备着蓄势待发。”
6
下午无事。东进突发奇想非要带南征爬南山,说是要让南征欣赏雪景,好好放松一下。
南山虽然不高,但踏着尺把深的雪爬山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南征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剧烈活动过了。爬了没一半,南征就拉起了风箱。
东进一边时不时地伸手帮南征一把,一边打趣地说南征是离了地的萝卜——糠了。
南征说也是,过去一场足球踢下来咋也不咋地,现在可倒好,打几拍子乒乓球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真是糠了。
东进说大哥你那是在机关里养尊处优养出的毛病,你看我就没你那些毛病。
南征笑着说谁能跟你比,跟个活驴似的,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形,难怪爸爸总骂你是生驴蛋子。
没办法,老头子死活就是看不上我,你哪儿都好,我哪儿都不好,从小就这样。
其实爸爸心里还是很喜欢你的。
这我知道,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嘛,从小我这脸蛋儿就没离开过他的巴掌,我还能不知道。
我说的是真话东进。南征说,你上前线时,爸爸嘴上不说什么,但整天盯着前方的战事。你们最后打那场仗时,这边只听说你带着连队上去了,还说连队伤亡很严重,但不知道你的情况。妈妈忍不住偷着哭了好几场,刘秘书说要给前指打电话问一下你的情况,妈妈说什么也不让,说我也是从战场上过来的,打仗的规矩我懂。当年首长上前线常常多少天都没个音讯,我们这些当家属的哪个都不敢随便问一句。你不用管我我没事,再说首长也不会同意的。刘希文不知深浅又去跟爸爸说,一张嘴爸爸就火了,说你敢?!亏你小子想得出,还要往前指打电话?都他妈的打电话,前指就不用干别的了!然后斜眼看着妈妈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敢干扰作战,我他妈的毙了谁!刘希文这才知道厉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