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进独自在冷冷清清的车站上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头班车。车开动的那一刻,周东进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片呼喊声。从车窗望出去,周东进看到远远地追上来一队军人,是他的战士。战士们边跑边不停地呼喊着:
“连长——!”
“连长——!”
“连长——!”
司机问道:“需要停车吗?”
“不!”周东进很干脆地回答。
车呼的一声开走了。
后面的呼喊声远了。
随着渐渐远去的呼喊声,周东进一直绷得紧紧的脸上,缓缓地淌下两行清泪。
周东进抹了一把脸,突然离开营区门前的路,蹚着一尺多深的雪向山里走去。
那个在营区门口站岗的卫兵第二天悄悄对人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团长半夜还到山里去练嗓子。
他说,他亲眼看见团长一个人走进山里,后来就听见了一段高亢的长腔:
穿林海,跨雪原——
气冲——
霄汉——!
……
卫兵说,怪不得团长喊起口令嗓音那么洪亮,底气那么足。
三毛子把这番话学给王耀文听时,王耀文半天没吭气。
三毛子忽闪着松果眼嘿嘿笑着说,周团长肯定是那晚在咱家喝酒喝多了,一高兴,大半夜的就一个人跑到山里撒野去了!
王耀文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扯淡。你怎么知道那是高兴的?你听说过哪个男人高兴的时候唱歌来着?
不是高兴是什么?三毛子莫名其妙地问。
王耀文心事重重地看着对面的南山说:没听过那句老话吗,男愁唱,女愁浪?
·8·
马晓丽 著
第八章
1
黄妮娜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了了一边百无聊赖地乱按遥控器,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黄妮娜。
“老妈,”了了突然问,“那个长着六根指头的家伙真值得你这么精心打扮吗?”
黄妮娜的脸呼地一下红了:“了了,你胡说些什么!”
“得了吧,老妈,”了了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说:“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现在整个一春心荡漾。”
“了了!”黄妮娜大喝一声。
了了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这有啥?女人嘛,我能理解。”
黄妮娜的脸都紫了,气急败坏地说:“了了,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害臊?你才十六岁,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得得,不说了还不行吗?”了了不高兴地说,“其实人家这是关心你。依我看,那个长六根指头的家伙根本就配不上你,除非他特别有钱。哎,老妈,”了了突然扭头问道:“他有钱吗?”
黄妮娜默默地看着了了,了了长得很像她,虽然还没完全发育成熟,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了了的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稚气,但讲话的语气里却常常带出一些令黄妮娜不安的老到。黄妮娜不知道了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了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口气对她讲话的。
两行泪不知不觉地顺着黄妮娜的面颊滚落下来。
了了这才有点慌了,磨磨叽叽地蹭到黄妮娜跟前说:“老妈你别哭呀,我也没说啥呀。我只不过是怕你被人耍了。有些男人没钱还净想吃白食,这种人就不能让他们占到便宜。你……”
“滚!”黄妮娜嘴唇哆嗦着,“你给我滚!”
了了愣了一下,冷笑道:“老妈,这可是你让我走的呀。”
黄妮娜没吭声。
了了又说:“那我可真走了?”
黄妮娜还是没吭声。
了了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不过咱们得事先说好了,别我前脚刚走,你就跟在屁股后面满世界地去找我。”
了了的手刚搭在门把手上,就听见黄妮娜在后面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了了,别……别走……”
了了乐滋滋地回过头,调皮地冲黄妮娜做了个鬼脸说:“老妈,你真是个大傻猫。我手里连个包都没拿,能走到哪去呀?”说着,回到黄妮娜身边偎着说:“再说,你这个样儿我也不放心啊。”
黄妮娜的眼泪就又下来了,伤感地说:“了了,妈妈只有你了,你可不能离开妈妈呀。没有你,妈妈可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说得了了眼圈一下红了,乖乖地拱进黄妮娜的怀里。
黄妮娜紧紧搂住了了,轻轻地抚弄着了了的长发,心中涌动起如潮般的柔情。此刻,黄妮娜真希望了了能变小,变回那个怀抱中的小丫头。那时候的了了多可爱,头上扎着一个朝天锥,黑亮的眼睛在胖嘟嘟的脸上灵活地滚动着,人见人爱。爸爸那时整天把了了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颠,一颠了了就“咯咯咯”地乐,乐得家里一派温柔,连空气中都带着股甜甜的奶味。
“老妈。”怀里的了了突然甜甜地叫了一声。
“嗯?”黄妮娜笑眯眯地低头望去。
“再给点钱呗?”了了撒着娇说,“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
黄妮娜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呆呆地看着了了。
“老妈。”了了扭动身子又叫了一声。
“了了,”黄妮娜哀求般地说,“妈妈没钱了,再说,这个月都给你两次钱了,你怎么还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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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妮娜慌乱地一下捂住自己的包说:“不行,了了,妈妈取钱有用处。”
“一点儿,”了了伸出手说,“就一点儿还不行吗?”
“不行!”黄妮娜坚决地说。
“没劲。”了了一下子从黄妮娜怀里挣脱出来,悻悻地说了句,“真没劲!”
门铃突然响了。
了了忽地一下蹦起来:“钱来了!”说罢满脸放光地比画着示意黄妮娜去开门。
黄妮娜反感地瞪了了了一眼,呆呆地坐在那没动,直到门铃响到第三遍,才恹恹地起身去开门。
趁黄妮娜去开门的当口,了了迅速抓过黄妮娜的包,从里面抽出几张大票,一把塞进了牛仔裤的屁股兜里。
是六指。
六指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件女式风衣,目光阴沉地默默望着黄妮娜。
黄妮娜轻轻地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把六指让进了屋。
2
今天约好了去面试。
前几天,六指曾经给黄妮娜介绍过一份工作。面试时,黄妮娜没听六指的话,随便穿了身套装就去了。结果人家悄悄对六指说,我让你给我找个靓姐来,你怎么把靓姐她妈领来了。六指说,你不就是要长相靓的吗?这气质身材上哪儿找去?人家说,外形条件倒不错,就是太老了点。再说了,你看她那身打扮,离休老干部似的,我这又没党支部,也不想养个支部书记。
出得门来,六指上下打量了黄妮娜一番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得打扮打扮,买套像样的衣服。
黄妮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没看上自己的模样!
对别人,也许这算不上啥。但对黄妮娜来说,要接受这个事实就很艰难了。在自身所有条件中,黄妮娜最能引为自豪、最自信的就是自己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天生丽质,从来用不着精心修饰也会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当兵那会儿,女兵们套上面口袋似的肥大军装,个个都像萝卜土豆似的,扔到堆里怎么也扒拉不出个儿了。就黄妮娜不同,那套衣服不仅遮不住她全身的线条,反倒把她衬托得婀婀婷婷。当年周川川就常常感叹地说,黄妮娜就是披条破麻袋片也能披出风度来。长这么大,黄妮娜从来就没为自己的形象操过心。所以面试前,她只想到要好好准备回答人家的问题了,根本就没想到要好好打扮自己。没料到,人家偏偏就为模样把她“啪司”掉了!
黄妮娜含着泪气呼呼地一路跑回家,迫不及待地找到镜子,想看看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向镜中一眼望去,黄妮娜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暗暗吃了一惊——
镜子里是一张极度疲惫苍黄的面孔,眼圈发青,眼角周围布满了细碎的皱纹,下眼睑松弛地微微垂了下来。黄妮娜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脸,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变老,从没想到自己的面容也会变得这样憔悴。她双手颤抖着轻轻地抚摸着面颊上的皱纹,抚着抚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起初,她还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着。但渐渐地,抽泣就变成了长嚎,变成了那种只有伤心到极至的女人才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凄厉长嚎。
六指再一次来电话,说又给黄妮娜联系了一份工作让她准备面试的时候,黄妮娜犹豫了很久。在六指的一再劝说下,黄妮娜才接受了六指的建议,同意面试前上街买套像样的衣服。
其实黄妮娜特喜欢逛街。高兴的时候喜欢逛,不高兴的时候更喜欢逛。
从前,黄妮娜不管在哪儿都是最能花钱的一个。她从不存钱,从不知节省,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那时的黄妮娜是生活中的宠儿,她几乎可以买到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她有权进入专门为高级干部供应物品的特供商店,用特殊票证购买那些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紧俏商品。她可以随便出入外供商店,用外汇券购买只供应外国人的进口商品。当大多数中国人还不知道咖啡为何物的时候,她就已经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当大多数中国人还不懂得香水和花露水的区别时,她就已经学会往自己身上喷洒名牌法国香水了……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挽回地成为过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逐渐失去了逛街时总是自然伴随她的那种优越自信的良好感觉。随着市面上的商品越来越丰富,这个她逛惯了的街市开始让她品尝到越来越多的失落。没有特殊供应了。关照了高级干部几十年的特供商店,象征性地缩减为角落里的一个特供柜台。曾经总能吸引人的市面上少见的质优价廉的特供商品,也简化为几条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待见的香烟。再以后就连这点象征也彻底取消了。其实,这种从物资匮乏时期延续下来的特供,实在也是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如今的物资太丰富了,购买任何商品都不再需要附加条件,只要有一样东西就足够了——钱。
直到这时,从未缺过钱的黄妮娜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缺钱。过去她逛街,眼睛只管盯住那些档次高的好东西,看上了就买,不记得有把她吓住的价钱,不记得有她想要而不能买到手的东西。但现在不行了,她越来越打怵看那些倒霉的标价牌。对于囊中羞涩的她来说,那些引领潮流的高档东西越来越变得可望而不可及了。连黄妮娜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从何时起开始对那些历来不屑一顾的减价处理商品发生兴趣的。虽然直到现在,当她跻身于一群市井女人中间,津津有味地翻弄成堆的便宜货时,还会偶尔感受到一种难堪的悲哀。但这悲哀毕竟抵挡不住实惠为她带来的欣慰,她还受得了。
让她受不了的是另一种情形:常常,当她爱不释手地久久地品味着一套自知根本买不起的高档服装时,旁边来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这位看上去毫无品位的小姐只简单地把衣服往身上比量几下,就毫不犹豫地掏出大把票子买下。然后,把名贵服装随随便便地往包里一塞,扬长而去。那情形仿佛她买的不是价钱昂贵的高档服装,而只是一件短裤、背心什么的。每当碰到这种情形,黄妮娜就会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她不明白那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凭什么花钱这样从容大方,她不明白曾经那么优越的自己怎么会搞得如此拮据窝囊。
在这个越来越繁荣热闹,商品越来越丰富的街市上,黄妮娜一次比一次深地体验着渴望拥有而不能得到的失落,一次比一次深切地感受着囊中羞涩的自卑自怜,她再也无法找到从前那种独立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特殊感受了。她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这变化是从哪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变化,怎样开始的。
但黄妮娜一如既往地仍旧喜欢逛街。她逐渐学会了只逛不买。好在现在的货架都开放了,可以随便触摸所有的商品,任意试穿你所喜欢的每件衣服,这就为黄妮娜提供了一个既不用花钱又能得到心理满足的最佳场所。
陪黄妮娜买衣服差点没把六指累死。六指从来没兴趣逛街,也从来没陪女人逛过街。但这次是他鼓捣人家来买衣服的,他觉得不陪不够意思,就跟来了。没逛一会儿,六指就烦了,他真不明白这女人逛街哪来这嘛大劲头,不就买一套衣服吗,怎么见服装店就进?开始他还想帮黄妮娜挑挑,至少提点建议,但他很快就发现黄妮娜的审美很好,而且在这方面绝不会听他的,便很识趣地退到一边不操这份心了。
百无聊赖地跟在黄妮娜后面逛了大半条街之后,六指竟渐渐地逛出了兴趣。他发现黄妮娜逛街很有意思,只要一走进服装店,立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立刻亢奋起来。只见她皇后般神态优雅地穿梭在各色各样的漂亮服装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把售货员小姐支使得蜜蜂似的围在她身边团团转。黄妮娜显然很有眼光,她试穿的都是那些色彩、式样高雅,档次很高的服装。而且她的身材很好,几乎任何衣服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