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汉一下乐了:“老哥,咋改口了?叫伙计多顺口,就叫伙计嘛!”
魏驼子赶紧说:“那哪成,不知者不怪,知道了再乱叫可就犯毛病了。”
周汉说:“哪有那么多毛病,你叫着顺口,我听着顺耳就行。”
魏驼子把手摆得风车似的,连连说道:“那哪成,那哪成,那不乱了礼数了嘛。乱礼数可是要折阳寿的呀。”
见魏驼子把称呼上升到这个高度,周汉只好笑了笑没再坚持。好不容易把魏驼子拉在当院坐下,周汉本想好好和这位老哥唠扯唠扯,却发现魏驼子再没了先前的从容,惊弓之鸟似的一口一个“周司令”地应着,什么话都没了。周汉顿觉无趣,简单地问了问魏驼子家的情况后,下到菜地里给魏驼子摘了一大抱菜,就把魏驼子送走了。
抱着那抱菜往家走的路上,魏驼子显巴的罗锅儿都快挺直了,一路上逢人就说:
“你瞅周司令这菜种得多好!”
“是呀,是周司令送给我的。这,这,都是他亲自下地里给我摘的。”
“可不,别看周司令那么大官,说话可体己了,叫我老哥呢。”
“早就熟识!他家的鞋都送我这补,少说也有个六七年了。”
“那没问题,有啥事我去和周司令说说。”
尽管当时魏驼子吹得满嘴跑舌头,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与周汉的相识竟真的会对魏家、对儿子魏明坤的前途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3
就在魏驼子因为认识了周汉而洋洋得意,整天把周司令挂在嘴上当牛皮吹的时候,他的儿子却正在忙着与周汉的儿子交战。
交战是在大院和胡同的两帮孩子间进行的,坤子和东进分别是两帮的头领。
大院和胡同的孩子素来不和,究其原因很大程度是由境遇不同造成的。大院帮的孩子以圈养为主,他们住“八一学校”,吃包伙,穿校服,每个星期有专车到学校接送,很有些贵族气派。胡同帮的孩子就只能是散养了。每天在街面上跑来跑去地上下学,衣冠不整地在胡同里钻进钻出。大多数家庭的日子都同魏驼子家一样艰难,孩子们带的中饭永远只能是一根咸菜、两个窝头。胡同里的孩子们当然很羡慕大院里的孩子,尤其对每星期接送他们上学的那辆大客车感兴趣。每当车一到,孩子们就纷纷从胡同里跑出来,拥到车跟前,看节目似的看大院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上车下车。大院的孩子们上车后,立刻就会有人站起来起头唱歌。他们最喜欢唱的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这是他们的校歌,也只有“八一学校”才有资格把这首充满力量的军歌当做校歌。每当车上歌声响起,胡同的孩子们嗓子眼里立刻就像长了毛似的发痒,忍不住在车下跟着大声唱,唱到忘情时,真恨不能上车跟了去。那时,胡同里的孩子们对大院的孩子还很友好。他们对大院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他们羡慕他们,愿意接近他们。虽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因为对方比自己优越而有点妒恨,也会因为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有些不平,但他们还是很友善的。毕竟,他们从小就在乐天知命的父母身上,学会了从容应对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态度。
但这种状况并没能维持多久。有一次,当车里的歌声停下之后,当胡同里的孩子们还围在车下余兴未消地扯着嗓子嚎的时候,车上突然传出一阵呐喊:
“一、二!野孩子!”
“一、二!野孩子!”
“一、二!野孩子!”
车下立刻哑了。像劈头盖脑遭遇冰雹一般,胡同的孩子们被砸得晕头转向,半天也喘不过气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车窗后面那些洋洋得意的小脑袋,实在不明白那些小脑袋为什么要羞辱他们,为什么要骂他们是野孩子。
就在这时,一颗石子准确地飞向车窗,狠狠地打在玻璃上。随着一声爆裂的脆响,玻璃被击得粉碎。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混乱,车内车外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大家纷纷向飞来石子的方向望去,惊讶地发现打石子的竟然是魏驼子的儿子坤子。坤子手提一把大号弹弓,腰杆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副不躲不藏、敢做敢当的架势。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就是周东进。只见东进飞身下车,嗖的一声蹿到坤子面前,一把揪住了坤子的脖领子。坤子也立即毫不示弱地顺势拧住了东进的手腕子。两人二话不说立刻就扭打在了一起。
四周顿时大乱,头头都动手了下面还有什么可说的?两边的孩子立刻纷纷出手扭作一团打起了群架。一时打得满地尘土飞扬,叫骂声、哭喊声嘈杂于耳。直到警卫连的战士赶来,才把他们一个个硬拉开了。
拉不开的只有一对:东进和坤子。
这俩小子简直是打红了眼,帽子早打飞了,扣子也扯掉了,衣服撕破了不说连袖子都拽下了一只。两个人撕扯着滚倒在地上,一会儿翻上来这一个,一会儿翻上来那一个,谁也劝不动,谁也拉不开。最后,还是几个战士一起上去,把他俩给按住了。拉起来一看,两个小子一个眼眶乌青肿得老高,一个鼻子淌血抹了个满脸花。都这副模样了二人还怒目相对,拼命地挣脱着身子想继续对打呢。
战事自此拉开,从此延绵不绝。
今天有人在路上啐了对方一口唾沫,明天就有人甩过去一把大鼻涕;今天有人被抢走了弹弓子、溜溜蛋儿,明天就有人夺了对方的木头枪、刺攮子;今天有人下巴上挨了个“垫炮”,明天就有人脑袋瓜上“开瓢”……
要不是大院的孩子突然一阵风似的当兵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真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坤子知道东进他们当兵的消息是在一个午后。
几天前,坤子和东进就通过下战书的方式,决定要在那天的午后打一场“溜溜蛋儿”。除了动武,他们之间也经常进行这种文战,赢“啪叽”、赢“溜溜蛋儿”、“拔老头”什么的。那天,坤子事先进行了精心的准备。坤子知道自己这边的玻璃球没有对方的多,也没有对方的好。为了能把对方的好“蛋儿”赢到手,他率领大家用泥巴赶制了一批“蛋儿”。这种自制的“泥蛋儿”分量轻,打“玻璃蛋儿”费点劲,坤子练了一整天才把弹“泥蛋儿”的力度掌握熟练。一想到自己将用泥球赢来大批漂亮的玻璃球,坤子心中就激动不已。吃过中饭,坤子他们早早就来到预定地点等上了。
但东进他们却没来。时间过去好久了东进也没出现,而且不仅东进没出现,他手下的人也一个都没露面。这种情况过去从未发生过。有人怀疑东进他们是不是害怕了,不敢来了,这种猜测立刻就被坤子否定了。经过长时间的交战,他们相互间已经十分了解了。坤子说周东进不像是那种说话不算数或临阵脱逃的人,他决定派人去大院打探消息。打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带给一个令他们大为震惊的消息:东进他们去当兵了!昨天晚上秘密走的!
这是与大院帮交战以来胡同帮最大的一次惨败。坤子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打倒了,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所有的器官都在淌血,没有一处不疼,疼得浑身都要爆裂开了。
坤子默默地掏出兜里的泥蛋子,一把一把狠狠地摔在地上,又拼命地用脚把它们一个个跺得粉碎。而后,坤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整整一天一夜,坤子不吃、不喝、不睡,只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死盯着房梁的一角。
第二天傍晚,坤子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魏驼子面前,用魏驼子从未听过的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爹,你带我去找周司令!”
“干啥?”魏驼子惊得眼睛瞪得老大。
“我要当兵。”
“啥?!”
“我要当兵!”
“你当你是谁呀?你要当兵!你当你爹是谁呀,你要当兵!”魏驼子一下子跳将起来,恶狠狠地吼道。
“爹,你不是认识周司令吗?”
魏驼子愣了一下,声音突然就低了:“我是认识周司令,我是认识周司令,可是……可是……”
坤子眼里闪着亮光说:“爹,你跟周司令说说,让我去当兵!”
魏驼子懵懵懂懂没听懂似的问道:“我跟周司令说说,让你去当兵?”
“是呀!爹,你不是早就跟周司令熟识吗?他不是还送过你那么多菜吗?你不是说过有什么事你跟他说说就行吗?”坤子激动地摇着魏驼子的胳膊。
魏驼子却一下把坤子的手扒拉掉了,神情慌慌地说:“那都是……那都是……”他本想照直说那都是吹牛话,哪能拿着吹牛话当真呢,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都是……那都是……真话,可是……”
“爹,”坤子一把拉起魏驼子就走,“那还可是个啥,咱现在就去找他!”
越走近周汉家,魏驼子就越拉不动腿。接近周汉家门口的时候,魏驼子坚决不走了,他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儿子,低声说:“坤子,咱回吧?”
坤子不解地望着魏驼子,一时不明白父亲这是为什么。他凑近父亲,从父亲躲躲闪闪的目光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你害怕了。”坤子说。
“是。”魏驼子一下蹲在地上。
“你吹牛了。”坤子又说。
魏驼子躲闪着坤子的目光,深深地垂下头。
坤子突然笑了,笑声骨碌碌地滚落在黑地里,硬邦邦冷冰冰的。
笑罢,坤子用同笑声一样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对魏驼子说:“现在晚了,咱已经到门口了。”说罢,突然伸出手果决地按响了门铃。
4
周家的大院很深。
先是一个当兵的隔着厚厚的门盘问,盘问完了却不开门,只说了声请你们稍等,我去向首长通报一下,就把他们爷俩撂在门外了。等了一会儿,那个当兵的才回来开门,把他们爷俩引了进去。
一进院,坤子就有点发蒙。这院子太大,大得人心里发空,坤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父亲的手。当他们跟在当兵的身后向院子深处走去的时候,坤子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看见了一幢楼,一幢三层高的青砖洋楼。坤子从未想到一个人家竟可以住在这样大的一幢楼里!过去,他只知道自己和东进他们的生活是有差距的,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的差距竟会如此之大!东进竟住在这么大的一个院里!东进竟住在这么大的一幢楼里!坤子觉得自己的胸膛憋闷得简直要爆炸了,他赶紧张大嘴巴。坤子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呼哧呼哧的,发出狗喘气一样粗重的声音。
上台阶的时候,坤子的腿有点打飘,并不高的几级台阶,好不容易才迈了上去。进到楼里后,他们被引进一个摆满沙发的大房间。当兵的对他们说,你们先在客厅坐坐吧,首长正在楼上接电话,一会儿就能下来,说完就转身走了。
坤子扭头去看父亲,父亲也正在扭头看他,父子俩的眼里都有着同样的慌乱不安。他们着实被进周家门的这套章程吓着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规矩。
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才听到楼梯上有了脚步声。魏驼子赶紧拉着坤子站起来,巴巴地向门口望去。
终于,坤子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出现在客厅门口。那人在门口停下,目光如炬地打量着他们……
这是坤子第一次见到周汉。周汉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很吻合,高大、魁梧、威严,还有那么一点凶悍。想到自己竟然站在这样一个大人物面前,坤子兴奋得手都有些发抖了。
魏驼子也在发抖。魏驼子上次与周汉见面是在院子里,那天周汉穿戴得简直像个农民,所以魏驼子并没感觉到周汉与自己有多大的差别。但今天不同,今天周汉穿着军装。军装使周汉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威力,震慑得魏驼子不由自主地直往下堆萎。
周汉的目光在魏驼子的脸上停顿了,他似乎在努力回忆自己曾经在哪见到过这个人。
魏驼子赶紧强打精神,堆着笑提醒周汉说:“周……周司令,你忘了,你还给我下地摘菜了呢。”
周汉“哦哦”地答应了两声,但显然没想起来。
魏驼子继续提醒道:“你还说让我有空常来找你唠扯唠扯呢。”
周汉嘴里仍旧“哦哦”地答应着,显然还是没想起来。
魏驼子的汗就冒出来了,嘴也瓢得说不上话了。坤子见状赶紧在一旁接过来说:“我爹在大院对面掌鞋,给你家送过鞋呢。”
听到掌鞋、送鞋,周汉这才把魏驼子对上了号。周汉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高兴地大声说道:“哎呀,原来是老哥你呀,瞧我这记性!”
“是我,是我。”魏驼子捣蒜似的连连点头。
“你看你老哥,叫一声‘伙计’,我不早就想起来了吗。”
“不敢,不敢。”魏驼子兴奋得脸都放光了。
“这是你儿子?”周汉转身问。
“是,是。坤子,还不快给周司令行个礼。”
坤子立刻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说:“周司令好。”
“哎,小孩子叫叔叔就行,用不着这么正儿八经的。”
坤子立马改口道:“周叔叔好。”
“好,好好。”周汉乐呵呵地应着,回头对魏驼子说:“这小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