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怎么是平白无故呢?我有事情要求你哩。
协理员这才乐了,说这就对喽。团长,有啥事?
我说,你要去师里接人吧?
协理员说对呀。
我说,给我挑一个行不?
协理员说行啊,我巴不得呢!
我说我可有条件。
协理员说,啥条件团长你尽管说。
我说只有一个条件,挑个屁股大的!
协理员差点笑岔气了,说团……团长,你这是啥标准呀?
我说我这是扩大革命队伍的标准。你给我挑回来个屁股大的,我就能让她给咱们扩充一个班的八路军战士!
协理员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跟日本鬼子遭遇上了。就是在那场遭遇战中,我的作战参谋牺牲了。他从红军在陕北改编为八路军的时候就跟着我,虽说是上下级,但处得像自家兄弟似的。记得部队长途跋涉深入敌后那会儿,我俩有一次在一起闲聊。我问他抗战胜利后你最想干啥,他想也没想脱口就说想干媳妇。我知道他家里有个小媳妇,他跟队伍走的头一天,家里急急忙忙让他跟小媳妇合了房,说是要留下个种。但不知为啥那晚竟没留下种。后来,他家里捎信来,说让他无论如何得抽空回去再种一回,但我们却越走越远,再也没回去过。作战参谋是死在我怀里的。临死前,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团长,我不想死,我还没……留种呢……”说着说着眼睛就定住了,张得大大地望着我。
协理员带着人回来的时候,我还没从作战参谋牺牲的悲痛中拔出来,整天骑着马在野地里狂奔。协理员跑来找我,追在后面喊着说,他给我挑了个屁股比磨盘还大的女人,让我去看看模样中不中? 我突然勒住马,回头大喝了一声:“看个鸟毛!老子今晚就娶下她,今晚就留下个种!”
当天晚上,我就和于恩华结了婚。说老实话,那一夜我只顾得做崽了,几乎连于恩华的脸盘子都没看清楚。我没想到做崽竟跟打仗一样的惊心动魄,一样的炮火连天,一样的痛快淋漓。从此,我打仗时便下死力气打仗,休整时便下死力气做崽。
我喜欢做崽,每次做崽时,我都大呼小叫地发狠。
我说,于恩华我可播种了啊!
我说,于恩华我播的可都是好种啊!
我说,于恩华你至少得给我生出一个班的编制!
于恩华从来不吭气,总是一完事就躲开我,眼神儿离我远远的。那神情常使我觉得自己是一头畜生,播种播出的好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我立刻就烦了,就想一辈子也不再搭理这娘们儿了。
但只要一打仗,只要一从战场上下来,我就忍不住想立刻抓住她做崽,恨不能把身下这块地犁得整个翻过个儿来。
4
川川正趴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打瞌睡。看得出她很累,眼皮子浮肿,脸色灰暗。还看得出她很忧虑,即使是睡觉的时候,她的眉头也微微皱着。这丫头心事重、内向,像她妈。虽然我不喜欢她妈,但我喜欢这个丫头。
于恩华生川川那会儿,我在外打仗。等见到川川时,她已经半岁了。我见生了个不带“把儿”的心里就不痛快。我气势汹汹地质问于恩华说,你怎么把“把儿”给我整没了?!
于恩华白了我一眼说:你的种是挑出来的呀?还能个个带“把儿”!
我说我周汉的种就是挑出来的,就得个个带“把儿”!
于恩华说那你爱找谁生找谁生去,我可办不到!
我一听这娘们儿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不仅不虚心做自我批评,还跟我硬顶硬,就忍不住扬起手,准备结结实实地搂她个大耳瓜子,解解气。
正在这时,那丫头突然张开嘴“爸、爸、爸”地叫了起来。
举在半空中的手突然被叫停,我和于恩华都愣在那儿了。
于恩华说,怪呀,小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先会叫妈妈的,哪有她这样的,怎么教也不会叫妈妈,一张嘴就会叫爸爸了?
我说她这是叫爸?我怎么听着像“把儿”呢?
于恩华说“把儿”和“爸”的音儿一样嘛。
我一听就高兴了,说对呀,“爸”就是“把儿”,“把儿”就是“爸”,“爸”和“把儿”本来就是一回事嘛!我把川川抱起来说:“丫头,再叫个给爸爸听听。”
川川真就咧开嘴“爸、爸、爸”地叫了起来,叫得我心里这个乐呀,一下就忘了跟于恩华计较有“把儿”没“把儿”这码子事儿了。这丫头从小就懂事,招人疼。
说真心话,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就是川川。不疼她我也不会逼她嫁给吴根柱。虽然她当初并不理解我,甚至怨恨我,但我至今也认为我做得对。事实证明,他们两口子不是一直过得挺好吗?
吴根柱是我看上的,他那时是我的警卫员。
我这人有个毛病,好骂人,一急眼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谁骂谁。我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少挨我骂。这毛病是打仗时落下的。打仗的时候图痛快不约束自己,只要仗打赢了别人也不计较你,两下一凑合这毛病就养成了。后来,一下子没仗可打了,心里憋屈得慌,我就更愿意骂人了。骂惯了,嘴头子上就管不住了。其实,说管不住也是姑息自己。我心里明白,我这也是倚老卖老、假癫不痴。说到底还是在心里头觉着自己是老红军,打过恶仗,立过大功,有骂人的资本。
赶巧那天我心里不痛快,刚刚下部队走了一圈,看到部队把政治突出得没了边,我问连队的军事训练情况,连队指导员给我介绍了半天政治学习、农副业生产和三支两军工作。我说不要扯那么远嘛,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听听你们军事训练搞得怎么样。指导员说,首长,我们不是战备值班部队,军事训练不是我们的主要任务。我一听就火了,刚想拍桌子骂人,秘书刘希文在后面扯了我一下,我这才冷静下来。只听指导员接下去说道,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全连同志深刻体会到,我们的人民军队不仅是一支战斗队,还应该是生产队、宣传队……临走前,我强压着火气,语气很重地说,你们给我听着,军事训练还是要搞的,我们毕竟是军队,是要上战场打仗的!出来后,刘秘书悄悄告诉我,这个连队是黄振中政委抓的政治挂帅先进典型,连队干部都是通天的人物,让我说话千万小心,别让人家抓住单纯军事观点的把柄。我听后只苦笑了一下,再什么话也没说。
回到家,吴根柱就把这几天的文件都拿到我面前。我一看上面第一份文件就是那个连队的典型材料,气立刻不打一处来,随手就把材料摔到地上。
吴根柱眼睛立刻直直地看着我。这小子平时挨我的骂不多,他有个最对我心思的爱好,就是喜欢侍弄地。我这一茬茬的警卫员虽然大多数都是从农村来的,但大多数都不喜欢种地,个个好像都憋着劲要把自己的根从农村拔出来,宁肯晾成城市的萝卜干子,还就吴根柱这小子喜欢这口。当然了,没一个警卫员敢当着我的面说不喜欢种地,说不愿意像个老农似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侍弄地,但我能看出来。我一眼就看出吴根柱喜欢地,他看园子时的眼神儿不一样,眼珠子贼亮,犁尖似的细细把地从头到尾犁过一遍后,就贪婪地吧叽着嘴巴,情不自禁地搓开手了。当时我就乐了,我说小鬼会种地吗?他说会哩。我说喜欢这活?他咧开嘴巴说喜欢哩!然后手向前指着说,首长那几趟豆角该搭架子了。我说那还不动手等什么!他就欢天喜地地跟着我干起来。其实真要讲种地,院子里那点地还不够吴根柱一个人种呢,但这小子特别懂我心思,就知道我忙虽忙,地是不能不亲自种的,所以无论什么活他都给我留着点,说首长你下部队这两天我把小白菜间了,还剩几垄今天晚饭后干吧?或者说首长我把架子杆准备好了,今天给黄瓜秧搭架子怎么样?就为这,我对吴根柱就有了一种自然的亲近感,所以很少骂他。
吴根柱说,首长,你……你骂谁?
我不耐烦地说,骂你!
他脸憋得红红地说,那,你得把这话收回去!
我这里正火着呢,他小子还跟我胡搅,我立刻控制不住了,大喊了一声:收个逑!我就操你娘了!
没想到,还没等我话音落地呢,吴根柱就还了我一句:操你娘!
我一下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骂了这么多年人了,很少有人敢跟我对骂,个别有几个敢上来叫板的,也都是与我年龄、职务差不多的,从没有一个警卫员敢骂我!反了!我双脚一点,噌地蹦到沙发上,气急败坏地指着吴根柱大叫道:你小子……你他妈的敢骂老子!
吴根柱骂完显然也傻了。看我气成那样,知道自己反正也没个好了,就干脆豁出去了,梗着脖子说:我就骂了,咋的?!
我吼道,老子一枪崩了你!你他妈的活腻歪了,敢骂老子?
吴根柱声音低下来,但仍不服气地说,首长,我本来不敢骂你,可一听你骂我娘就忍不住了。反正……反正谁骂我娘也不行!毛主席也不行!
我一下就噎在那了,理由充足哇,看不出,这小子还是个孝子呢!这么一想,火气就消了一大半。我说,好小子,你有种!敢跟我周汉对着骂娘的人还真不多呢,你就不怕我给你个处分?
吴根柱红头涨脸地说,首长,给啥处分我都认了,就是不能骂我娘!
我突然发现这小子挺对我胃口!耿直,孝顺。我从沙发上跳下来,围着他转了一圈,突然问道,你娘还在?
在。
你爹呢?
早不在了。
兄弟几个?
四个。
就靠你娘一个人拉扯?
嗯。
吴根柱说他爹死得早,他们哥四个都是娘拉扯大的。娘白天干农活,晚上缝补,好不容易把儿子们拉扯成人了,自己也熬成了个半瞎子。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孝敬娘,能让娘顿顿吃上白馍。
我把吴根柱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突然问,吴根柱,你给我当女婿怎么样?
我?吴根柱嘴巴张得像个瓢。
我说对,就是你。
吴根柱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说首长,我可……可不敢……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小子连我都敢骂,当我女婿有什么不敢的?
吴根柱说,首长,我骂你不对,你处分我吧,怎么处分我都认。
我说,你这个人可真怪了,媳妇不要要处分,是不是看不上川川呀。
吴根柱赶紧说,不是,首长,是我配不上川川。
我问为啥?
吴根柱低声说,首长,我是战士,川川是干部,再说,我家在农村,是普通老百姓,家庭条件不好,和首长家没法比。
我说,吴根柱你给我说老实话,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吗?
他说没了。
我就哈哈大笑道,好,那我就做主把这事定下了:你,给我当女婿!
我万万没料到川川会坚决不同意。这丫头平时挺随和的,我以为她自己没啥主意,没想到她上来倔劲不比哪个差。于恩华也不同意。于恩华说川川大学毕业就是军医了,怎么能找个警卫员?我说你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吴根柱这小子今后肯定会有出息,冲他敢骂我这一条就没错。于恩华说,一个警卫员能有啥出息?我说我就是当警卫员出身的,你敢说我现在不出息?于恩华说,周汉,我看川川不同意是另有心事,她好像对刘希文不错。我看刘希文也不错,脑子来得快,办事又稳重。我一惊,立刻说道,那可不行,刘秘书早就订婚了。于恩华说订婚不等于结婚,再说他那个未婚妻是参军前父母给包办的,他根本就不情愿。我说那也不行!情愿不情愿人家未婚妻都搬家里住了,就等着他回去结婚呢。告诉你,可不能给我胡来呀,刘秘书是个好苗子,要是弄出喜新厌旧的舆论就把他给毁了。再说,我当司令员的身边也不能出陈世美!于恩华就不做声了。
想想不放心,我就把刘希文找来谈了次话。我说刘秘书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刘希文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我还年轻,不想因为个人问题影响工作学习,结婚的事我想放两年再考虑。我就说,刘秘书,其实个人问题处理好了并不影响工作学习,处理不好才会影响个人进步呢。我这回下部队,就发现基层有些农村入伍的干部,一提干就把农村对象甩了,赶紧找个城市姑娘。这叫什么思想?这叫喜新厌旧的资产阶级思想!这叫陈世美!我当时就告诉下面部队的领导,对这种思想长毛的人决不能姑息迁就,发现一个就给我处分一个,光给处分还不行,还要让他们老老实实回农村去,回到被他们抛弃的秦香莲身边去!刘希文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我才缓了口气说,扯远了,刘秘书,你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很有发展前途。我的意见,你还是安排一下早点回去结婚吧。让家里老人放心,也让组织上放心。
响鼓不用重槌敲,刘希文果然很快就回家结婚去了。
看得出,那段日子川川的情绪很不好。但我没在意,年轻人嘛,什么事情都会很快就过去的。刘希文结婚以后,川川才同意与吴根柱相处。但提出一个条件:得送吴根柱上学。这事好办,就是川川不提出来,我也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