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青罗使劲点着头,“我本来就不想大家互相杀来杀去的……可是这是乱世啊,”青罗突然吭吭哧哧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个有着明媚目光的女孩子谈论这些血淋淋的事实。他满心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在那一双黑如深井的大眼睛面前,他又无法说谎。
他还想谈谈草原上的如钩的弯月,浩荡的风,母狼叼着食物奔跑,旱獭像哨兵一样立着发呆,老的动物死去,新的幼崽又出现在同一片草原上,每天都不一样。这是血的规则,可是他终归没说出来。要归纳这些跳荡如风的想法,所有他会的羽人通用语还不够呢。
他们之间一时有点冷场。这时候,隔壁隐约传来一阵驴叫声,青罗听到楼下的白果皮应和着也叫了一声。
“对了,你等着……”青罗突然跳了起来,一阵风一样跑了下去,找到了白果皮,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屋里,手中拖着一个巨大的布褡子。
他将褡子放在地板上,有点笨拙地说:“我看到你喜欢花,于是跑了很多地方,很多森林,很多草原……找到了这些……来给你,都是些很有用的花,牧人们通常要用很多很多的牛和羊才能换到它们……”
他把它们倾倒在地板上,像个骄傲的小孩展示给她看:“你看,这是铁鹤草,折成纸鹤的样子,就可以当铁蒺藜用;这是海兰珠,果实到了夜里光亮如镜;这是若羽草,佩带它可以潜入水底;这是猫眼草,带着它夜里看东西和白昼一样;这是鸠尾草……它们都很难得到。”
露陌不看那些珍贵的花草,只是看着他笑。
青罗紧张地问:“怎么,不好吗?”
露陌莞尔:“不是不好,只是它们都太有用了。”
“太有用了?”青罗心虚地重复了一句。
露陌走到打开的窗子前指点给他看,细长的指头伸在雨里,白得仿佛透明一样。
“你看我喜欢的花,这些木贼草、燕子飞、绣球、水仙、美人蕉、白山茶,它们都是除了漂亮之外,再没有用处了。我种花草,不是为了它们的用处。没有用就是它们的用啊。”
青罗沮丧地摇了摇头:“你的话,我不太懂。”
“我出生在上城,我的家族血统高贵,但我却从小身子弱,飞不起来。我看着其他的羽人们在展翅日高高飞上云端,不由难过得要死。羽人没有翅膀,那是多么地痛苦啊。”她的声调如天鹅的垂死宛转,让总是快乐的青罗听了也暗自神伤,“可是后来,我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再蠢再笨的人都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这是别人取代不了的。”
她的白牙在夜里闪闪发光,她的笑容像外面飘洒的雨丝一样若有若无。“我做许多他们从来不做的事。我在深湖里游泳,爬上神木顶看星星,还有跳舞,我喜欢自由自在地跳舞,我喜欢,我喜欢跑到下城去,在露天里和那些人一起跳。他们也从来都不能飞,他们还肮脏,卑微,粗俗,总是不洗澡(露陌做了个鬼脸),可他们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比上城里那些包裹着绫罗绸缎、自以为掌握着整座城池、整个宁州命脉的羽人们还要快活。我也不能飞,所以我能发现这么多快乐。我还学会了看手相,你要我替你看一看吗?”
她抓起他的大手:“你的手为什么这么烫?”
“啊……”青罗尴尬地轻叹了一声,“我一定是在做梦。”他闭上眼睛,睫毛却在微微颤动,样子看上去紧张得很。
露陌摸了摸他的掌纹,蹙起了眉头。
“你的掌纹蛮奇怪的,你想不想知道它说了什么?”
“不想。”青罗紧张地闭着眼睛说。
露陌笑了:“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总害怕动作大了,话说多了,梦就突然醒了。”
露陌不知道为什么叹着气,摸了摸他的脸。“痴汉子啊。”她说。
红色的蜡烛摇曳着妖冶的光,如同大合萨在大祭夜里点起的火焰,雾气遮在青罗的眼前,朦胧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露陌不再提他的掌纹,却闻着他身上青草的气息问他:“你找这些花,一定跑了不少路吧?”
“可惜我做的事都没用。”青罗有点沮丧地说。
“我就是喜欢你为我做没用的事情——今夜你就留下来吧。”她趴在他的肩头上,邀请他说。
她如羽毛一样轻的气息喷到了他的脸上。青罗觉得头脑里嗡地一响,随后一片空白。仿佛无数的草叶子飞上天空,遮蔽了他的双眼和双耳。他仿佛闻多了醉鱼草叶,血液像洪水一样在他耳边呼啸。什么东西趴在他的胸膛上,又轻巧又温柔。
他紧张地将双眼张开一条缝,却正看到露陌黑色的双瞳,如同在夜暗中盛开的黑色花朵,向外无限扩展,把青罗的全身都包融了进去。
他又觉得自己在做梦。但一个湿润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嘴唇。青罗的头脑炸了开来,快乐仿佛从天而降的焰火,将他窒息在其中。他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去,搂住了心上人。
露陌摸到了他的怀里:“这里硬邦邦的是什么?”
“拣来的一个皮囊。”青罗说,随手将怀里的东西解下来,放在桌子上。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院子里的那棵柳木,顶上的几片绿色叶子正在变黄,随后垂落下来。
六之乙
天色将明之时,南山路上才慢慢寂静下去,歌舞喧闹之声不绝于耳的长街终于安静下来。胡闹了一夜,铁打的人也需要休息了,但此时天香阁几栋连绵的小楼里,依稀传来一阵如驴叫般难听的歌声,还有拍子和叫好声。
在那栋小楼门外的回廊上,摆着三两张小围桌,几个酒客带着刀子盾牌,正坐在那里高谈阔论,内中一人却是小四。
只听得他高声嚷道:“府里的大夫总说,这样下去,我早晚会被酒色掏空而死。”
一个爱帮衬的家伙问道:“那你怎么说?”
“我回答说,死于酒色,那不就是我这辈子的梦想吗?”小四努力睁着一双鼠眼说。
他们哄堂大笑,又一人敬了小四将军一杯酒。
龙印妄腾腾腾地走了进来,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他皱着眉四处看了看:“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公子在哪儿呢?”
小四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回答说:“你没听到这歌声吗?好像青蛙叫啊,除了我们公子,谁还能唱成这样。公子在里面和歌女们胡闹呢,他非要自己头上绑了帕子跳舞给歌女看——咦,你那个小孩呢,找到了吗?”
“放心吧,”龙印妄阴沉着脸说,“那小子逃不掉,早晚要被我抓回来。”
“切,”小四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都说我喝醉了,我看你才喝醉了,厌火城这么大,你去哪儿找一个小孩?”
龙印妄冷笑着说:“我在他胳膊上下了银蟾蛊,一日一夜就能长成,那时候他还跑得出我的手掌心吗?”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又问:“为什么偏偏要到天香阁来,时大珩不是在上城帮你们找好地方了吗?这里鱼龙混杂,昨天夜里羽大人就在这里被刺。有多危险,你们不知道吗?”
“危险在哪里?在哪里?”小四手搭凉棚做寻找状。他哈哈大笑着向后靠在椅子上,道:“兵法云,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就是因为这儿刚杀了人,才安全着呢。你看,我们在这闹腾了多半个晚上了,也没看到你说的危险呀。我们公子天纵英明,刚毅果敢,这点小算盘还计较不清吗?再说了,上城那种花楼在宁州到处都有,就是要到这种低俗下流的地方来,偷偷地来,才有乐趣嘛。”
龙印妄冷笑:“有石头的消息了没?”
“昨天倒是有一个。那个什么龙柱尊,他拿了个假货来交差,被我们家公子好一通骂,刚给轰走。”
“我这表哥办事总没个谱,”龙印妄又冷笑了一声,“算了,我再去找他,催他一催。”
高个子的印池术士刚走,一个茶钥的家将就匆匆赶了过来,附身在小四耳边报告道:“有线索了。龙将军派人来说,本来已经拿到真石头,但又被一个骑白骆驼的人抢走了。说是那人危险得紧,有万夫不当之勇,乃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龙将军正在抓紧追查。”
“好,让他查。”小四又喝了一盅酒,他睁着朦胧的醉眼,努力地思考(这对他来说可真少见)道:“对了,我还真在哪儿见过一匹白骆驼呢。”
就在这时,一阵古怪的叫声,在窗户下应和着茶钥公子愉快的歌声响了起来。
小四歪歪斜斜地走到窗口,往下一看,不由得一缩脑袋,闪到了窗后。他看到一匹白骆驼正昂着脖子,站在马厩里,兴高采烈地和公子一唱一和。
他虽然酒喝多了,手脚麻软,但毕竟酒桌之上身经百战,脑袋瓜子尚且好使,当下回到桌前,一把扭住桌边的几位伴当,喝道:“危险!还喝什么喝,都他妈的别出声,嘘——管家管家,十万火急,快去上城召集人马,把我们的人全都带过来!”
六之丙
大雨初停,天色将明,码头靠近泊岸的空地里,十几个人或坐或站。赤膊的铁昆奴将粗铁棒横在肩上,心不在焉地抚摩他的光头;他后面站着的一人身影苗条细小,一张脸藏在顶黑油斗笠下,时刻有柄银色的小刀在她的手指头间闪来闪去,如同乌云间缠绕的电光;一个庞大如山的身躯半蹲在倒扣的小船边,大如磨盘的斧头躺在他簸箕大的手边;矮胖的苦龙围着他那条油腻腻的围裙,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一条黄胡须的大汉,拽着一条长鞭,低头沉思不语;黑影刀又套上了他的面具,那面具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须发都会无风自动,仿佛自己就是个活物一般。他们都沉默地站在雾气里,不言不语,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条大船的黑影在雾中显现出来,靠近码头。船头上站着个人,身材宽胖,就如同半扇风帆。船与码头相隔尚有五十来步,船头上那人的一条胳膊一扬,随着呜呜风响,一条长绳索啪地窜过来在长长的拴船石上扣牢了。
船上水手七手八脚将大船拉近码头,船穿出浓雾,站在船头的那条大汉有张紫黑色的宽脸膛,一脸的落腮胡子如火焰般怒张,他身着黑色鲨鱼皮水靠,头巾却鲜红如火。
更多的绳索飞上码头,水手跳到岸上,将船牢牢系住。宽脸膛的汉子这才手腕一抖,先前扔上岸的三爪铁钩像蛇头一样昂起在空中,重重地砸在他的脚边。
众人看得清楚,那只三爪钩乃是用三角形的铁套将三个如弯月似的铁钩子套在一起,份量极重,可以投掷的距离也就更远。
这条大汉正是海钩子的首领,洄鲸湾上闻名遐迩的海匪红胡尉迟;而戴黑油斗笠者则是南山路上铁君子的首领青俏鹞,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以狠辣阴毒著称于下城;加上影子中的头面人物都已在此;这十来个人,个个都是厌火城呼风唤雨的角色,除非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不可能将他们齐聚于此。
红胡尉迟跳上岸来,一名亲随见岸上湿雾大,要给他披上一件斗篷。红胡不耐烦地一挥手,那位随从跌跌撞撞地飞出去十来步远,斗篷就如一面招展的大旗,呼的一声飞到海里。他头都不回,大步飞跳过来,口中叫道:“情形如何?”
“府兵已经动员,从昨天到今天,抓了我们二百来人。”
“出入城门的要道都被卡住了。上城里的情形还不清楚,但厌火镇军和庐人卫也不会闲着。”
“城里的生意全都停了,一天就能损失……”
他们七嘴八舌地回答,并且立刻显露出了针锋相对的火气。
“别提你的鬼生意了。妈的——停战协议已经废了。”
“……停个屁战,鹤鸟儿显然是要逼我们动手啊。”
“他正想你这样做呢——”
“想又怎么样,难道我们就此任人宰杀吗?”
“不要乱——”
他们互相争吵,如巨人的刀剑对撞,如海潮扑上堤岸,谁都不服谁,谁都不后退半步。
“不管怎么说,鹤鸟儿可是有理由这么做,昨天居然有人在我的地盘行刺他。”青俏鹞一倾斗笠,露出一张白生生的俏脸。她年岁三十上下,声音微带沙哑,脸盘的骨架硬朗,眉眼儿却如紫罗兰花瓣一样鲜嫩,杀气和妩媚竟然能在这张脸上融合,见了的人无不泛起一股又甜蜜又被刺痛的感觉。说这话的时候,青俏鹞朝一个黑影瞪过去。
黑影刀的身影隐匿在雾气里,影影绰绰地看不甚清晰。他低沉地哼了一声,猛地一挥手说:“老虎要吃猪,还怕找不到借口吗?你们还在梦里哩,战争早就开始了——我们这里谁也躲不掉。”
他们正在那里议论,突然一只夜枭穿破浓雾,朝他们俯冲下来,它的爪子里抓着一个竹筒,在掠过他们头顶时,“嗖”地扔了下来。黑影刀将竹筒接在手里,从中抽出张纸条看了看,随即将一手伸过头顶。
还在争吵的人群登时安静下来,紧盯着黑影刀手上那张小小的纸条。
黑影刀半晌才摇了摇头,语气里听不出惊讶还是愤怒:“铁爷已经不行了。”
冷飕飕的风如利刃一刀一刀地剐着下城码头上的浓雾,他们均觉得一股凉气从脚下直升起来。
“胡说!”苦龙又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