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背厚有两拃,天不怕地不怕的白果皮看到这么大的一面斧子的时候,也忍不住挪动了一下脚步。
这样的斧子,可以轻易地将一峰骆驼一劈两半。
虎头提起斧子的动作极其轻巧,丝毫没有普通巨人的笨拙和臃重之感。
这样的敌人让青罗全身激动,血液开始轰轰地冲上胸膛,冲上头脸。那股热血冲到咽喉处的时候,让他显露了本色,青罗放声喊叫,他的嚎叫声如饿狼一样。
那一声喊让广场上的人都错愕了一下,他们都料想不到,这么温厚地站在那儿的青年,在咆哮的时候,却像一头最凶猛的野兽。
随着那一声喊,青罗握紧手里的剑,朝虎头猛扑了上去。九州之上,几乎没有人可以单独打败一名夸父,但他不在乎。一旦抓住剑的时候,他脑子里就没有生和死,只有胜利和失败。
他确实不习惯这把剑,草原人喜欢粗野的劈砍和猛砸,但这把剑是他的幸运之剑,会带他走到爱人身边。
现在青罗不得不用适合山王的方式来作战,短促地急刺,然后后退,再跳上前去。胸口上传来的力量源源不绝,皮肤又开始炽痛,但他觉得自己的速度也迅猛了许多。
青罗绕着巨人团团打转。这是蜜蜂和熊之间的斗争。
虎头并不跟着他打转,他半蹲在地,大斧起起落落,好像没有章法,却总是迎着青罗的蜂刺落下。他的斧子卷起了
海啸一样强大的风,把青罗的刺吹得东歪西倒,把青罗压得喘不过气来。就连山王这样坚韧锐利的剑,也连一下都不敢和巨人的斧头相接触,青罗本来希望能消耗掉夸父的力气,但他在两团当头压下的旋风间隙里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一双镜子一样白亮亮的眼睛。
那眼睛闪闪地看着他,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怜悯。青罗明白虎头眼睛里的含义,这就像大熊胡乱挥舞自己的巨掌,只要有一下拍实了,蜜蜂就会变成一团肉泥,而蜜蜂蛰上了大熊,也无法伤它太深。在这样的战斗里,青罗已经必败无疑了。
露陌。
他的心里跳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仿佛已经很遥远的名字压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露陌,他痛苦地想,我无法再去找你了。他这么想的时候,手上不由得慢了一慢,这在与虎头这样的战士的对决中是致命的。
始终半蹲着的虎头突然动了,他的手肘仿佛突然长了一尺,手里的斧头从下而上,抡了个完美的半圆,当真是摧枯拉朽,青罗只来得及将剑锋转了个方向,就感到自己被一堵墙拍到了地上。
虎头的巨斧压在青罗的剑上,而那把剑平压在青罗的胸口上。刚才要不是他转了一下剑锋,这把剑就会被嵌入胸口。虽然如此,青罗也已经动弹不得了,他被斧头和地面紧紧地夹住,只要虎头手上稍稍加一把劲,他就会胸骨尽折,死在当地。
他的胸口砰砰地跳得厉害,全身滚烫,充斥满力量,但却使不出来。山王在他手上跳动不已,如同他跳动的心脏,他抖得抓不住手里的剑。
我要死了。他痛苦地想,突然吐出了一口血。
虎头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提起斧头,低下身子目光炯炯地看他。
青罗躺在地上,苦笑一声,说:“我输了。”
虎头点了点头,他说:“你很不错。”然后就转身走了。
周围的那些人冲上来把青罗牢牢按住。青罗也不抵抗,输了就是输了。他们把他推到那艘翻倒的小船前,长鞭大汉低下眼睛,他的眼珠子是黄色的,就如同夜枭的眼睛。
“告诉我们那个小姑娘在哪里,你还能活命。”
青罗摇了摇头。
“或者告诉我们这张纸条上写的什么,是不是那个小姑娘的地址?”
青罗摇了摇头,还是不说。
那汉子遗憾地点了点头:“是条汉子,可是你不肯说,这儿又无人替你说话——依照影者的规矩,我们只好杀了你。”他挥了挥手,被打碎下巴的矮个子难看地笑了一下,屠夫则拔出了刀子。
青罗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叫出声来:“你们是影子……”
“傻小子,现在才知道吗?太迟了。”屠夫狞笑了一声,将尖刀压在青罗的咽喉上。
第六章 天香(1)
六之甲
“等一等。”一个声音突然传入众人的耳朵。这声音不大,但就如闪电窜过暗青色的天空,惹得所有的人都惊讶地回过头去。
青罗被按在地上,突然眼看着广场上聚集着的人如同浪潮一样欢腾起来,他们一起欢呼着:“露陌!露陌!”
这个久久地萦绕在青罗心头的名字从这些人的嘴里喊出来的时候,令他如受电殛。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下意识地不断重复这个名字,因而点燃了一个幻象;但他清醒过来后,发现他们确实在狂呼这个仿佛有魔力的名字。
“露陌……”青罗也轻叫了一声,这两个字在他的嘴里轻轻地撞击了一下。他这才明白过来,刚才那把山王为什么在他的手里跳动得如此厉害。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亮光,照亮了简陋肮脏的广场。
这些粗俗卑陋的下城人恭敬地退避两厢,让出了一条巷子,在巷子的尽端,站着一个风姿卓绝的影子,那正是厌火城里最轻盈漂亮的羽人,南山路上独一无二的舞姬。她的身后是光头独眼的铁昆奴,天香阁上赤胆忠心的卫士。他手持铁棍,比那个娇小的羽人高出了足足两个半头,精壮的肌肉和傲藐一切的神态确实让人敬畏。
但下城的影子们表现出来的恭敬并不是对那条大汉的,他们纯粹是为他身前的姑娘所折服,为了她的容貌,为了她的单纯,为了她的舞蹈。她以美貌和魅力倾倒了厌火城的众生。
三四个人仍然把青罗牢牢地压住,露陌的脚上就像长着蜻蜓的透明翅膀,让她轻盈地脚不沾似的走了近来。她默默地打量着他。
青罗的胸口血气翻涌,他有许多话要说,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还认识他吗?
“这个人我认识,”露陌微笑了一下,扑闪着大眼睛说,“贾三,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那持鞭的汉子贾三的凶恶之气在她面前仿佛都消散了,不仅仅是他,青罗看见广场上那些面目凶恶的汉子们都换了脸色。青罗心里想,原来这些人也懂得温柔。
贾三把胳膊向后一撤,那条细如灵蛇般的鞭子仿佛有灵性般倒卷回来,一圈圈地缠绕在他的胳膊上。贾三一笑道:“黑影刀有令,要拿一个羽人小姑娘,有人最后看到他和她在一起。怎么,露陌姑娘想要为他说话吗?”
露陌皱了皱眉头:“他和那个小姑娘是一伙的吗?”
她看见青罗仿佛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于是轻轻地拍了拍勒住他咽喉的屠夫的手背。屠夫这种肮脏的下人,一个羽人是誓死也不会去碰他,但露陌拍他的动作却很自然,屠夫的反应也很平常。他放手松开青罗的脖子,对她露齿一笑。
当然啦,他们很熟悉。所有的影子对露陌都很熟悉。
贾三眼望向屠夫和提着秤砣的矮个子。他们两个人呆了一下,道:“没有。”
矮个子捂着下巴,想了想补充说:“他们两个见面的时候,倒似乎真的不认识。”
“小子,你认识她吗?”贾三再转过头来问青罗。
青罗摇了摇头,他确实连羽裳的名字都没问过呢。
“你知道她在哪吗?”
“我不知道。”青罗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就是这样,你走吧。”贾三点了点头。
青罗没想到就如此简单,这些号称厌火城最神秘最有力量的影子,这些号称杀人于无形的影子,这些刚才还呼啸着要杀死他的人,就这样简简单单放他走了。
他四周那些人望向露陌的目光,都是爱慕的目光。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突然明白了一切,那声音里是欣喜、懊恼和说不出的情感:“原来你就是白影刀。”
“为什么觉得我是白影刀呢?难道只有权力能让他们喜欢我吗?”
“你不是?”
露陌只是微笑,却不肯回答。她这一笑,如同黑夜里绽放开一朵白莲花。
带着水气的风从海面上刮进来,成群的乌云在天上狂奔,雨就要下下来了。厌火终于要迎来它炎热天气里的一场雨。
青罗愣愣地望着她说:“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露陌笑了笑:“昆奴,帮我把他的骆驼牵过来。你继续忙,我们先走了。”
直到露陌将他带到了天香阁,青罗还觉得自己身处梦里。
他大睁着眼睛,看着曲折的长廊连接着六座同样精致的小楼,弯曲的屋脊如同大地尽头连绵的远山。青罗被领进露陌所在的最后一间小楼内,她的住所摆设要比其他小楼简陋得多,但青罗坐在外厅那光溜溜的乌木地板上,看到四面楹柱高处挂下来的如云彩一样的帷幕——那些薄纱如夏季草原草叶上的露珠一样透明,如冬季低地里缭绕树林的晨雾一样朦胧——依然觉得这儿的物品器具精致如斯。他禁不住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吐出的气息太大,会破坏掉这儿的什么。
他坐在席子上,感觉到天空中传来飒飒的雨点飞过的细微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丝绒一样的雨点打了下来,一阵阵地透过打开的大窗,飘到屋子里的人脸上。
他看着雨水把那些贵重的丝幕都泼湿了,“啊也”叫了一声。
“别关窗户。我就喜欢这样。”露陌却说。
青罗想起了什么:“我的白骆驼呢?”
“被下人牵到后面去了。放心吧,天香阁是什么地方,还能没有马厩。”露陌轻轻一笑。
说话间,露陌已经快手快脚地将小几擦过,摆上几盘果点,又斟上酒摆在青罗面前,动作熟稔,但她的笑容里却尽是一片天真,没有一点儿风尘味。
“这是今年新出的青梅,你尝一尝吧。”
她身上的香气,就如雨后的水艾花一样四散弥漫,飘荡入怀,沁人心脾。
青罗生下来就在马背上颠沛,始终过着动荡不安的日子,哪里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通红着脸接过来嚼在嘴里,也不知道什么味道,转目间却见到小楼前的院子里也插着一棵柳木,雕刻着一个隐约可见的人脸,冒着几株绿芽,在如丝的雨水中微微摇动。
“怎么,你也有亲人出远门吗?”
露陌淡淡地说:“虽然就在城里,但总是个记挂的人吧。”
青罗却突然有点不自在起来,仿佛青梅的味道这才泛上心头来。不过,这股淡淡的酸味也难以在青罗快乐的心头久留。他看着乌沉沉的地板,突然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昨天有一个小姑娘跟我说,我能在厌火城找到想找的任何人,结果,我真的找到了你。”
他轻声说:“我原本想,你都不记得我了。”
露陌微笑着说:“我怎么能不记得呢,我一个人发闷,跑到舆图山玩儿,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却看到大火顺着坡呼啸而下。我没见过那么大的火,看火头起处,好像是从一个村庄烧起来的。
“那一个村庄我听说过,据说它夹溪而建,有数百棵大樟树散发着清香,如同华盖一样笼罩在溪水之上。树上挂有许多老藤,藤上有成串成串的紫色花儿,每到花落时令,就如一片紫雨飘落。我想知道那些花怎么样了,就顺着溪水向上游趟去。等我走到溪水的尽头,却看到一排躯体挂在那些漂亮的树上,如同吊钟一样顺风摆荡,散发死亡气息。
“原来是一股强盗刚刚洗劫了村子。那些人掠走女人,杀死男人,把孩子们吊在树上,还活着的人都害怕得躲藏进密林。强盗走了后他们也不敢出来,任由大火蔓延。我还是去得迟了,花藤已被烧尽,无数燃烧的火蛇在树间游走。就在这时,却有一匹黑马在火中冒出。那是你,青罗。”
“是我?”
“是啊,那时候我看着你骑马顺着溪水跑出,马蹄踏起如雪的水花,马背上还驮了个小孩,背后黑红色的火焰和烟如同斗篷一样展开——真是漂亮呢。”露陌像个小孩那样绽开天真的笑容说。
“我是那样的吗?”青罗苦笑着问。
“你不记得了吗?我也是突然看到你歪歪倒倒地掉入溪水里,才知道你中毒了。哎,你被蛇咬了,还要去逞强救人么?”
青罗的目光变得凝滞起来,紧抿的嘴唇让他突然显得严肃。
“你怎么了?”露陌问。
“那一天放火的……就是我的部族啊,”青罗艰难地承认说,他的脸都红到了脖子下,“是我们杀了你的族人,也许,你应该恨我,而不是救我。”
“你也放了火吗?”
青罗咬着腮帮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憋出来:“那一次没有。”
“唔,我应该恨你吗?”露陌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为什么?我才不想考虑那么多。我碰到了你,喜欢你,救了你,这就行了。”
青罗沉思着说:“可羽人们都恨蛮人。”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人。你也和他们不一样,你不会杀我吧?”她的嘴角含着明显的笑。
“当然不,”青罗使劲点着头,“我本来就不想大家互相杀来杀去的……可是这是乱世啊,”青罗突然吭吭哧哧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个有着明媚目光的女孩子谈论这些血淋淋的事实。他满心不愿意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