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龙耐心地纠正他说:“苍蝇。”
小四大吼大叫地坚持说:“……这么大的虫子,把我的眼睛都撞花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这儿就是不干净——我最恨人家骗我了——你信不信,要是在十年前,我就一刀捅死你!”
眼看他作势去拔那把明珠宝刀,苦龙小鸡啄米般快速点着头。“信信信我信。”他说,眨眼之间像蛇一样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将军大跨步在院中走了两来回,四处查看了一番可疑的东西,他踢了踢虎头还没搬干净的垛子,发现那是码着的鱼肉,轰的一声又腾起乌云般的一群虫子或者是苍蝇,直扑到他脸上眼中。他如雷般喊道:“这么脏的东西,我不要吃。店家——”
“到。”苦龙像团球一样滚到他面前。
“你给我快滚,我不要再看到你!”将军哽咽着喊道,将店主人转了个方向,使劲向外推去。
苦龙一边叹气,说着“和气生财啊”往外走着,一边关切地看着小四将军说:“客官,你好像哭了。”
“不用你管。”小四抹了把脸说,“我们自己搞。”他招手叫上来了四五个管家打扮的人,吩咐道:“公子说了,弄简单点。”
这一声令下,顿时成百辆牛车上的笼包被打开,仆从如同轮毂般来回流转,院子里转眼支起了顶青罗伞,大幅绣着金龙的紫色帷幕绕着院子围拢起来,蜜饯果盘流水介送将上来,顷刻间摆满了七张桌子,还堆满了地上,将那些行路客人商旅看得目瞪口呆。十二名长袍宽袖的乐师磕磕绊绊地跑上前来,就跪在尘土里拉开架势,登时丝竹之声大作。其后又有二十名青衣奴仆快步走上前来,竟然带有锅铲砖木,就地支起了八口行军锅灶,他们找不到柴禾,便拆了七八丈长的木板栅栏劈成小条,另有十六名童子便用栅栏木在锅下点起火,八名庖丁下料放油,倒上青丁山上带来的清泉水,烧起菜来,不片刻便是满院清香扑鼻。
那八名庖丁都是茶钥城王府的名厨大师,这时各自努力,扒、炸、炒、熘、烧,用尽全力整治拿手好菜,报出名来都是闻名九州的佳肴:以泉明城冰镜湖的珍珠牡蛎为料的
芙蓉牡蛎、以衡玉城外枯泉森林的红鹿肉为料的蜜汁鹿脯、以青魈山的巨蟒为料的核桃绣蟒,更有以挂牌山的鹌鹑和桃渊海的鲍鱼为料的鹬蚌相争。
那将军一脚将一名管家踢了个跟斗:“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上好的佳碧酿怎么能不配冰块,还不去拿来。”
管家从地上爬起来,苦着脸说道:“我们原来随身车里都放着冰壶镇酒的,可是刚才路上都被打翻了,镇好的酒也都洒了。”
“那就再去敲些冰来镇啊。这还要我教你?”小四将军抬脚作势欲踢,管家连滚带爬地滚开了,连忙招呼手下奴仆把远远一辆牛车牵了上来。
原来那辆牛车上,竟然装载着厚厚的棉絮木屑,里头包着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块。当下十数名青衣仆从用长银斧劈下六七桶碎冰,送入院中,四处铺摆,更把两小桶酒置于碎冰之中。此时正是盛夏之日,这间小小客栈转眼之间却是变得冰雪盎然,凉意深浓。
小四将军皱着眉头左右打量这刚弄出来的一切,那八碟小菜更是以极严厉苛刻的目光审了又审,只选了其中四碟,然后努力咧着嘴对茶钥公子陪笑道:“这种小地方,只能将就着点啦——公子您慢用。”
苦龙自打被轰出院外就一直袖手而观,人家在他院子里挖坑埋灶他也不介意,人家拆他的木板栅栏他也不生气,依旧是一副嬉笑眉开和气生财的模样。待到院中浓香四溢,八名庖丁垂手退下,另换了四名丝衣婢女将菜肴端上桌去,摆置好了玉箸金爵,釉彩的碗碟。
苦龙挤在看热闹的人堆中,伸长脖子看了看那四道菜,突然大踏步走上前去,一脚将桌子迸翻。汤水瓷片四散飞溅,洒了桌边环侍的众人一身。
小四将军大怒,跳将起来,冲着苦龙刷的一声拔出了那把亮晃晃的明珠宝刀。
一之乙
冰牙客栈里众人拔刀相向的时候,青罗正在厌火城里的一口井边饮他的骆驼。正是宁州最炎热的季节,整个厌火城在太阳下便如铁匠作坊般滚烫炽热。
青罗站了一回,就觉得自己的头发枯干卷缩,上面还冒着蓝烟。
“这鬼天气。”他咕哝着说,把一瓢水泼在地上,发烫的水气带着泥土味直冲上来,碰得骆驼背上包裹里的瓶罐和器皿叮当作响。他把瓢扔在青石打就的水槽里,直起腰来的时候,正撞上了一双绿色的猫眼。
“你的骆驼好漂亮。”她骑在井栏上,擂鼓似的前后摇摆着两条腿说。一眼看去,这女孩年方及笈,正属于那种懵懵懂懂却又心气浮躁的姑娘,就像宁州人用来喝酒的浅口碟,青罗觉得自己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所有的狡猾和那些无伤大雅的诡计。这种表露出来的浅显和纯真,让他很快喜欢上了这位看上去像猫一样淘气的姑娘——大概这也是所有第一次见到鹿舞的那些男人们的心思。
她笑眯眯地坐在那儿,穿着一件窄袖淡绿短衣,外面罩着一件轻飘飘的罗纱衣裙,腰间的束带又细又窄,一双脚看上去伶仃小巧得过了分,踩在缠绕着粗绳的井轱辘上,总不安分地踏来踏去,就像小猫屁股上永远扭来摆去的尾巴梢。
许是太阳太亮的缘故,她的影子淡淡的,轻盈得像屋顶茅草上浮动的香气。
青罗咧开嘴冲她笑了笑。立刻觉得嘴里吃进了一堆的尘土。不知道为什么,她回复给他的那种调皮的笑给他带来了一阵清凉的感觉。
“它这么高这么白,每天要吃掉不少东西吧?”
“嗯……它是骆驼啊,”青罗回答说,“可以三四十天不吃不喝,不过一旦吃起来那就跟疯了似的,五十个壮汉都拖不住。我以前养过一匹骆驼,最爱吃用红胡椒、香料和白面做成的饼了,一口气能吃二百多张呢。”
“哎呀,二百多张,”那女孩尖叫了一声,换了一种羡慕的目光看着他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养得起嘞。”
青罗冲她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牙。他们蛮族人的牙都好,在草原上游牧,就需要这种仿佛石头也啃得动的钢牙。
他还喜欢笑,也喜欢那些爱笑的人,然而自从进了厌火城以后,他就再没看过一张笑脸。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遇到的每个人都跟木头一样,他们站在每一粒能够找到的哪怕是芝麻大的阴影下,直愣愣地戳在那儿发呆。他们把脚尽量地粘在地上,仿佛要像树木一样,深深地插到地底下,摄取那片刻的阴凉。
入城前在城外客栈里,他倒是遇到一个男孩冲他笑过,不过那小家伙看上去衣裳褴褛,在条凳上平放着腿,露出了磨破的鞋底,想来也是个外地人,作不得数。因而此刻他看到那女孩的笑,就觉得心头轻松了许多。他想,哈,原来厌火城的人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们也还是会笑的啊——而且还笑得真好看。
“我现在只能养得起一只猫。”那姑娘说。一只高高翘着尾巴的猫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一般突然出现在她的肩膀上。它耸着背上的毛忍受了她拍它头的亲昵举动,同时却眯缝着黄色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位充满野草气息的汉子,胡子根根直立,一副随时豁了性命扑上去的样子。那样子是在警告他,要是他也敢效法女孩拍它的头,就得考虑极其严重的后果。
青罗饮完骆驼,从包裹里掏出了一把长长的牛角梳给骆驼刷起毛来。
那女孩跳下井栏,不过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盘腿坐在他的旁边,入神地看着他刷毛的一举一动:“它看上去好乖啊。”
“每一匹骆驼都有每一匹的毛病。”青罗眨了眨眼,看她也不略作拂拭就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土的地上,不免有些惊讶,不过在草原上他们也都是这样,这让他觉得这小女孩更亲近起来了,“这是我们那的谚语。比如说,白果皮就不能碰酒,它要是闻到一点点酒味,那发起飙来的样子你是没看见……”他做了个鬼脸,装出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
女孩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像大群飞翔的鸽子划破这闷热得凝固了的城市。
天气终于开始凉爽下来了。
夕阳透过飞扬的尘土,变成一种奇怪的橘红色。尘土从淡蓝色的天空中慢慢落下,落回到土黄色的道路、绿的树木和黑的灌木上。厌火城仿佛活了过来,有些东西开始在街角上蠕蠕而动,那是些行路者和趁着热气下去出来活动的居民,好像他们终于从植物状态恢复了人的本性。
老天爷也活了过来,青罗感觉到两股风从他的肋边穿过去,把衣服吹得胀了起来,惬意之极。他扔下刷子,兴奋地迎着风来的方向仰头大喝了一声,那啸声宛如月光下咆哮的公狼一般凶狠,远远地传了出去。
路边有几个人回头看他,青罗也奇怪地回看过去。在他们那儿,高兴了就冲着广袤无边的大地喊上几嗓子,喊到嗓子嘶哑,喊到口中迸血,那都再正常不过了,但在这儿,在这些低矮拥挤的棚屋边上,在这些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里头,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青罗很不好意思地甩甩头,低头去拾梳子了。
那姑娘好像也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她看着他的尴尬表情,忍不住又咭咭地笑了起来。青罗没有看到她的笑容,不然他就会发现那是一副捉弄人的模样。“你刚到这来的吧?”她说,看着他给白果皮梳理白毛。猫蹲在她的肩膀上,喵呜了一声,同意她的推论,同时充满警惕地看着那一根根从白果皮身上刷下来的随风飘舞的白毛。
白果皮被伺候得舒服得紧,它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左右挪动它那肥厚的下巴,不知道嚼着什么它想象出来的鬼食物。
她忍住笑,像一个大人那样郑重地向他说道:“这里坏人很多的。你一个人来——不害怕吗?”
“不会吧,”青罗犹疑地停住了手里的梳子说,“他们说,外面还是好人多。”
姑娘快速地打断他的话:“那是他们骗你的。你哪知道谁是好人还是坏人啊——比如说,咦,快看,你说这个人呢是好人还是坏人——”
青罗抬起头,看了看她指点的那人,却是一个穿青布衫的白胡子老头,担子上蒙着两块白色纱布,扁担前头挂着两块铁叫板,显是个卖桂花糕的普通贩子。担子把他的腰压得山路一样弯,这会工夫颠颠仆仆地走着,只怕一阵风来就要把他卷倒。
他哧地笑了出来:“这当然是好人了,还用说啊,我看递给他刀他也不知道怎么用呢。”
“比如这个,比如那个,还有还有,比如那个呢?”
他的目光跟着她纤纤的手指一个一个看过去,他看到了一个摇着两个铜钹儿卖酸梅汤满脸愁苦的中年人,一个弹着三弦唱靠山调体态瘦弱的瞎子,一个疲惫不堪推着板车作小买卖的瘦子,一个把白褂子脱下来甩在肩膀上扛大个儿的壮汉……
“当然是好人啦,当然是好人啦,当然是好人啦……”他一迭声地连着回答下去。
“比如这个。”女孩指的是长街上正朝他们这方向走过来的一条汉子。
“当然……”
“喂!”那条大汉冲他们怒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当然。
青罗这才看清劈面走过来的这家伙人高马大,全身披挂着锁子甲,腰带上叮叮当当作响,挂满了看上去很恐怖的短柄兵器,背上还插着一把长长的战斧。
青罗有些发蒙。他直直地对着那条粗大汉子,脑子里转个不停,却什么也没明白过来,眼看着大汉将两根手指塞到嘴里,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
顿时人喊马嘶声,兵刃碰撞声,还有穿着盔甲跑动的沉重脚步声,四下里围了上来。刚才还拥挤在街上的那些厌火城的居民,对此情形早已见惯不怪,一眨眼间走了个精光。
一之丙
这天一大早,老河络千栏莫铜就被屋檐上两只争夺死耗子的乌鸦吵醒,他懊恼地从吊床上爬起来,搔着自己那没剩几根毛的后脑勺发了会儿愣。阳光透过黄色的尘土,无遮无挡地穿过没有窗棂的透窗射入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点清晨的凉意都没有。
大清早被乌鸦吵醒当然不会有好事,莫铜后悔没有在院里的大槐树上放上只猫,不过他始终没想明白是鸟叫声吵闹,还是被勾来的色猫会叫得更动听些。
缸里早没水了,他披了件坎肩提起水桶刚开了门,就见对门的王老虎慌慌张张地撒手扔掉了手里的铜面盆,只一扭就闪入门中,“啪”的一声将大门关了个紧。
他呆了一呆,想着自己是不是突然中了风歪了下巴,因而模样狰狞吓坏了芳邻?随后他就扭头看见了穿着绿衣服的鹿舞穿过尘土飞扬的大路,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她的脚边跟着一只同样趾高气扬翘着尾巴的猫。
“我就知道。”老河络咕哝着说,提起桶又缩回了院中,用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敏捷动作将门闪电般关上,另外又多上了两根巨粗的门闩。
反正盆里还有小半盆水,他琢磨着想,对付着能梳洗一番了——今天没什么重要约会吧?与屋子里的极端简洁空旷相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