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种族都害怕谷玄,那颗看不见的死亡之星。但对羽人来说,行经在天空中,最可怕的天体是缠绕在明月之旁的影月。影月的力量强大起来的时候,明月受到抑制,而那些黑翼羽人却能拥有可怕的感应力,足够去迷乱、灾祸、蛊惑整个宁州。历史上席卷宁州、拥有可怕的火和血的灾祸,无不与影月力量的增强有关。
影月就是宁州的死敌。
“嗬!”云裴蝉生气地嚷道,“你说的这些,和龙之息有关系吗?”
老河络郑重地说:“这颗石头,就是来自于影月的碎片。”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外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眉头上。
“哪里有这么可怕的?”云裴蝉的眼睛亮闪闪的,如同猛兽,越是在黑处就越锐利。她左手攥住腰间的刀鞘,右手突然在左手虎口上猛地一拍,鞘里的刀猛然一声呼啸,跳出来半尺多,又钪锒一声落了回去。
“刀子没有好坏之分,只是看它掌握在谁的手里。这石头也是一样——当年你和我父亲不是用它以两百人对抗过三千名蛮人骑兵吗?”
老河络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当年的情形。
“那一次我们确实是赢了,”他说,紧抓住酒碗,“但那两百人当中,有一百多人没看到胜利的一幕,他们都扭曲着身子倒在大火烧过的田野上,骨骼和血肉混在一起,仿佛破碎的面口袋。他们既不是被蛮族人杀死的,也不是被自己呼唤出的大火烧死的……”
莫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可怕的光,他缓缓地说:“他们是溢出而死。”
“不是只有魅会溢出吗?”云裴蝉迟疑了片刻,才问道。
老河络摇了摇头:“人的溢出才叫可怕。肉体束缚不住灵力了,它们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向外喷涌而出。龙之息的力量太大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可始终没琢磨明白它的力量有多大,那不是我所能知晓的。南药城也将束缚不住它的灵力,它也无法消化石头的力量,所以我才把它带走的啊。”
云裴蝉知道,在河络的眼里,所有人造的物体,不论是兵器、建筑、还是城市,都有自己的生命,而有生命的物体,也都会死亡。城市的溢出,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不要迷信石头的力量,这是一碗毒酒,”老河络说着,将自己碗里的酒一仰而尽,“它救不了南药,只会让它死得更痛苦。不要去碰它,不要试着去感应它,那实在是太危险了。”
“你说了这么多,都是讲它怎么怎么恐怖,可你却一个人藏了它这么多年。”云裴蝉垂下头,散去火气,突然换了付轻松温柔的语调说起话来,“我才不信呢。你已经丢了它。莫叔叔,这石头,你早就把它丢了是吧?”
她身后站着的卫士听到她的话,心里头都突地一跳,耳朵根子发热。月亮虽然还未升起,但屋里却仿佛铺满明月的光华。他们知道她用了明月魅惑术,虽然术法粗浅,连他们都看得出端倪,那老河络却恍若不觉,他已经喝得两颊发烫,就像个烧热的铜酒壶。
“你肯定是怕了它,把它早丢了吧。”云裴蝉继续说,她的话音甜蜜如栀子花香,袅袅散开。
老河络像小孩一样做了个鬼脸,跳了起来。他迷迷瞪瞪地原地转了两个圈,才步履蹒跚地走到床前,在那根细线前的空气中比画了几下。他们仿佛看到一阵金子色的波纹在四周的空气里荡漾开来,莫铜一定是在解开一个符咒。他轻轻地解下红盒子,将它拿了过来,在矮桌上放下。
“这就是龙之息。”莫铜昂起头,骄傲地说。
其余五个人都不说话,屏住呼吸看他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块晶莹如玉的舌形透明物件,大如牛心,说是石头,更像是一块不化的寒冰,上面刻着“龙之息”三个古字。莫铜的手指按在上面的时候,他们居然看到按压处有光纹一圈圈地向外荡漾,如同水的波纹。
“这么大的星流石,再也没人见过。从来没有,”老河络重复着说,“从来没有。”他把沉重的盒盖咔哒一声合上,连盒子放在酒碗边。
“我不能再喝了。”他咕哝着说,又端起碗来喝了几口。
云裴蝉劝他说:“莫叔叔,你又不太能喝,就少喝点吧。”
“这话怎么说的,”莫铜最怕人家说他不会喝酒,瞪起红眼珠子,又抢了只碗,给自己满上了。现在他一手一只碗,左边喝一口,右边喝一口。“我才不会醉呢。好多年没喝过正宗的黑菰酒了。再说,看到了你,我也高兴……”老河络口齿不清地道,“天色已暗,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明月的影子里,铜色是不是越来越红了?影月正在接近最靠近大地的轨道啊。别去动它。这是一碗毒酒……”老河络嘀咕着说,他眼中云裴蝉的笑越来越模糊,舌头大了起来,他甚至听不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怎么回事?”他迷糊地想,这死丫头,酒里有问题。
可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老河络拼命挣扎着想再说点什么,他嘟囔着:“星辰有自己的意识吗?如果有,它们岂非和常人一样有喜乐哀怒七情六欲?如果没有,它们又怎么影响世间的运转,怎么去影响地上那些人不可捉摸的命运呢?……”
不对,他使劲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他要说的话,小丫头要偷走石头,而他还有很重要的话没有说。“十五年前,十五年前……”他嘿嘿地笑着,竖起一根食指说,话音未落,突然头一歪,趴在地上,一会儿鼾声大作,那根指头却依旧竖着。
云裴蝉微微一笑:“酒里掺了这么多青阳魂,这老酒鬼,能抗得住这么几碗,也算不容易了。莫司空也就这毛病了,酒量明明不行,却还就是喜欢喝。”
“郡主,我们怎么办?”身后一名护卫问。那人腮边一圈花白的胡子,显是已经跟随了她很久了。
“当然是把星流石带走。”云裴蝉说。
她弯腰伸手去拿那块龙之息。
“嘘,别动。”那名花白胡子的护卫突然轻轻地说。
云裴蝉愣了愣,只觉得耳边微微发凉。不知道什么时候,盒子旁边的桌子上,多了一只长满毛的八脚黑蜘蛛,摆动着三角形的头,恶狠狠地用几十个复眼瞪着他们。
“这是一只毒跳蛛。”护卫慢腾腾地说,仿佛害怕声音会惊醒它。这种蜘蛛的毒,要比五步蛇还要强上几倍,而它出现得突然,距离云裴蝉伸出去的裸露手臂只有半尺来远,蜘蛛的头向后昂着,八只脚爪压得紧紧的,随时都会扑上来。
护卫慢慢地抽出了随身带的长剑,那黑蜘蛛机敏异常,感觉到动静,猛弹起来三四分高,在空中张口向云裴蝉手上噬去。云裴蝉向后一躲,她的亲卫手腕一抖,毒蛛干净利落地分成两半,每边四条腿,飘落在地。
“这鬼东西,莫非是藏在盒子里的?”他们嘀咕着说。
云裴蝉快手快脚地将那石头拿起,用一块皮子裹了,揣在怀里。她看了看醉倒在桌子上的莫铜,还有扔在一旁的空盒子,心中一动,从旁边地上拣起一块碎砖,在上面刻了“云氏”二字,塞进盒子,然后又将红盒子重新挂回那根细线,让它在那儿晃悠。
“让他知道,是我带走了石头。”她说,“等杀退了沙陀,我再带这块石头来向他赔罪。我们快走。”
她伸手去推屋门,一道若有若无的白光悄无声息地在门外闪了一下,心急的云裴蝉没有注意到。他们一拥而出,站在屋前的走廊上,惊讶地发现——外面哪里还有院子的存在?
三之戊
他们五人站在一处宽大的圆形石室内,拱顶上有淡淡的光洒落下来,四周是十二个石门交错排列,每个石门上都刻着代表星辰的图形。
他们已经陷入了老河络的迷阵中。
那些石门中只可能有一个出口,但云裴蝉他们五人没心思去寻找和琢磨,因为六个木头傀儡——两臂的末端都是尺来长闪闪的锋利铁钩——排开战斗队型,挡在面前。
云裴蝉和手下的护卫们虽然吃惊,却同时伸手掣出剑来,这些动作都只在一瞬间完成。
她手下两名护卫一声不吭,一左一右对冲而出,反将那些傀儡包夹在中间。
云裴蝉带到厌火城的这些手下,都是南药城里百里挑一的勇士,训练有素。这时见事有变,不等傀儡行动,已经抢先下手,要杀出一条路来。
两名傀儡木人提起笨重的大铁爪兜头打下,它们虽然动作笨拙,这一击却带着锐利的风声,显得霸道十足。
羽人动作敏捷,却吃亏在力量不足,近战时一般都不以蛮力对抗。那两名护卫更是身法轻捷,他们如穿花一样,突然左右交叉换位,已经闪过那势如排山倒海的一击,双剑起处,夺夺两声,已分别斫在两名木头人的颈上。如果这是战阵交锋,敌方对阵的两员大将一定就此了帐,但那两名傀儡脖子上中剑,却恍若不觉——原来它们虽然身体粗笨,动作不灵,但都是用原生的铁力木制成的,这种木头质地极硬,羽人手中可以斩开链子甲的战剑砍上去,也不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这时候六个傀儡木人不论有没有接上敌,已经一起舞起胳膊来,胳膊上的铁爪寒光闪闪。傀儡人体形个头与羽人大不相同,个子圆墩矮小,胳膊却是奇长,使出来的招法也就离奇古怪,不可以常理度之。
两名护卫抵挡不住,连连倒退。
云裴蝉眼尖,看见木偶人背上都有个小机匣,一些细细的钢丝线从中连出,在傀儡人身上的孔洞里穿进穿出,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傀儡人的胳膊腿都随之舞动。
她朝剩下两名护卫示意。那两人点了点头,一起跳下场子,看似勇猛地朝当先站着的木头人冲去,突然轻巧地一折,想绕到它后面去砍断那些钢丝。
这两名护卫在台阶上看得久了,看出那些傀儡其实并不能和人见招拆招,只是在那里自顾自地打一套固定的招数,左三右四,上二下一;只是一旦陷入阵中,那十二条长胳膊疯魔一样乱挥乱舞,四面八方都是重重臂影,委实难以抵挡。
此时一名护卫正面挡住那傀儡人一爪,那名花白胡子的护卫已经一低头,从长木头胳膊肘下滚到那傀儡人背后,跳起身来,刚要照它背上的匣子剁下,突听得吱呀呀一声响,那木头傀儡人的脖子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劈面对着那护卫。
胡子护卫见木头人脑袋上用大斧凿出粗犷的五官,两个眼窝的位置各有一块绿色的宝石,绿莹莹地瞪着自己,不由得吓了一跳。猛听得后脑风响,只见那木头人双手向后合抱,两只寒光闪闪的铁爪朝自己抓下,空气撕裂的声音直刺入耳膜。
原来那些傀儡人每条胳膊上各有四个关节,可向各个方向弯曲,猛然间拐过弯来,角度真是匪夷所思。那护卫大骇,就地一个滚滚过傀儡的脚底,后背的衣服刷的一声,被扯出两道大缝。他滚出圈子,一身都是冷汗。
眼见招架不住,云裴蝉喊道:“快退回去。”他们回到走廊上,后背一顶,已经推开门扉,快速退了回去,随后七手八脚将门堵上,这才觉得不对。
和老河络喝酒的那间屋子四面都是长窗,但此刻他们身处所在却全是厚厚的灰砖墙,围合成一个六角形,每面墙上各有三道窄门。他们五人就是从其中一面墙上的门中穿出来的。
“这又是什么地方?”云裴蝉奇道。
一名护卫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脚下踩到的地砖轻轻一响。那声音在四面封闭的屋子里格外清晰。他们都是心里跟着一跳,果然三面墙上各有一道暗门一开,跳出那六名傀儡人来,挺着巨大的铁钩扑上前来。
“我靠。”五个人一起悲叹了一声,转身撞开门再跑,却见眼前景物又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拱顶甬道,两侧点着暗淡的油灯,曲里拐弯地不知通往何方。
看来莫司空这么多年躲藏在这里,一天也没闲着,围绕着这宝贝,早已像鼹鼠一样东掘西掘,布下了许多陷阱和法术;而这老家伙一醉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机关一起发动起来了。
“我们走不出去了,”那老护卫叹了口气,垂下手上长剑,“莫大人的本事,我当年就领教过了,他外号千栏,机关术极其高明。二十年前,他曾经在南药城外建了一个花园,用矮灌木和绿篱、乱石堆组成迷宫,只是三亩地大小的一个地方,让三百名士兵在里面兜了一天,一个人也没走出来。要想逃出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从外面开一条路进来,否则我们就算在里面大兜圈子,兜上十来天,也出不去。”
云裴蝉咬着嘴唇,恨恨地说:“我只以为莫叔叔喜欢做做玩具、车马,不知道他还有这种本事。”
一名护卫用剑柄敲了敲甬道侧壁,说:“看情形,我们此刻是在地下。”
“我们自己从这里掘上去就是了,”另一名年轻些的护卫不耐烦地说,“只要朝上挖,总能挖到地面。”
云裴蝉心想,顺着甬道行走,必然会落入越来越多的陷阱里,越陷越深;如果跳出老河络的机关体系,另外觅路上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