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也,”茶钥公子愣了愣,手上喝完的杯子忘了放下来,“羽大人要对这两镇下手?他们可是青都羽王的忠臣啊。”
羽鹤亭在谈论这造反的大事时,脸上的笑意只有更浓。他道:“金山、白河反了这么多年,以为能够偏安一隅,但翼动天性情刚强,心多猜忌,他入主青都后,岂容卧榻之旁有人酣睡?这几年来,别提金山和白河,我们其余几家的日子又何尝好过。”
他脸上依旧带笑,却突然“喀嚓”一声捏碎了手中的杯子,茶水流了一桌,那些银针一样的茶叶也散落一几。
“如果不把他……”他微笑着说,“又怎能维持住当前局面呢?”
茶钥公子“哦”了一声,手里的杯子依旧停在半空,以称傲茶钥的滔天谋略想了良久,脸色有点发白:“原来羽大人是想动青都?”
“不错,”羽鹤亭点头道,“要对付青都,我的厌火军必然要先全力应对风神风铁骑及黑翼风云止,如果姓铁的在背后搞我一下,那也是麻烦事一件。只要沙陀蛮愿意帮我解决掉这肘腋之患,我就可与沙陀结盟,牛马粮草金钱都不在话下,整个下城,”羽鹤亭举起宽大的袖袍在空中划了半个圈,“这等花花世界,也任由他劫掠。”
小四想着入城来一路看到的稠密房屋人群,还有街上的无数美丽女子,眼前这雕梁画栋的小楼,如果全落到沙陀那不通风月的蛮子手里,未免有点可惜,不由得“咕”的一声吞下一口口水。
羽鹤亭仿佛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我要的是整个宁州,小小一个厌火城,有什么可惜。”他掉头看着茶钥公子,推心置腹地道:“若我大事成功,三寐河以西的三方宁州,都是你家天下。”
茶钥公子眼睛一亮,三寐以西的三方宁州,乃是茶钥、金山和南药,实乃宁州的富庶之地。他暗暗盘算,羽鹤亭举事,必然天下大乱,茶钥要是借助蛮人之力,软硬兼施,拿下三方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说羽鹤亭老奸巨滑,成事之后,只怕和翼动天没什么区别,也未必容他们茶钥在卧榻旁舒服睡觉;但茶钥家如果在宁西三方站稳脚跟,经营个十来年,再和羽鹤亭来争夺这天下,那时候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他大张着嘴,想象着成千上万的大军在他指挥下,蚂蚁一样冲入青都,一辆四匹白马拉的车子,车顶上插着白天鹅尾羽,带着他登上神木之巅的情形。
小四悄悄地捅了捅他的胳膊肘,茶钥公子脑子热度一消,猛然间想起羽鹤亭要订的盟约主角却不是茶钥,而是沙陀。忙道:“城主这么大方,盟约必然可成。不过我这次来,却有沙陀王的口信,他说,一定要城主帮他在厌火城中找一样东西,除非大人能将这东西让我带回去与他,方显我们的诚意。”
“却是古怪,”羽鹤亭沉吟起来,“他要找什么一个东西呢?”
“龙之息。”茶钥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微微颤抖,“是块叫‘龙之息’的石头。沙陀王称此石是蛮族失落已久的宝物,他打探出来,那石头该是在一个叫莫铜的老河络手上。”
“哦,这是什么东西,又有什么用呢?”羽鹤亭又问,他不动声色地低头看茶,又翻起眼皮看了看茶钥公子和小四,见那两人也是一脸茫然。
羽鹤亭阴沉着脸,捻了捻胡须,又沉吟半晌,才说:“好。只是老河络既住在下城,此刻我和铁问舟之间尚未挑明,不好明着动手……”
他回头对鬼脸说:“把龙柱尊叫来。”
府兵统领龙柱尊很快腾腾腾地大步走入房间,羽鹤亭看到他满脸是包,皱了皱眉,也不多问,言语简略地道:“找个人,到一个叫莫铜的老河络手上拿个叫‘龙之息’的东西。找到后,交给这位茶钥公子。”等龙不二转身要走,他又补充道:“找个机灵点的。”
小四忍饥挨饿半天,见大事谈成,不由大大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只等羽鹤亭叫人上菜上饭。
却听得门上剥啄两声,有人在门外低声说:“大人,露陌回来了。”随即听到楼梯上轻轻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了隔壁的内室。
羽鹤亭举起手中杯子,团团一转:“请茶。”
按羽人礼仪,这是送客的意思。
小四心中大怒,随公子走出门后还在咕哝:“他奶奶的,这是什么意思?自己泡妞,就放下我们不管了?”
却见楼梯上时大珩迎上前来抱拳道:“这儿终究不太安全,羽大人不敢让两位贵客多留,车马已经备好,这就请两位到上城的北山路去,尽情游乐。”
小四转嗔为喜,大着嗓子道:“这还差不多。快快前头领路,兵发北山路去者!”
在屋子里,羽鹤亭却不着急去见露陌,他转头对始终沉默不语的鬼脸问:“我让你找的人怎么样了?”
“已经出发了。”
“此人如何?”
“若他今夜果然杀了那人,自然就可靠了。”鬼脸冷静地说。
“沙陀要寻找这块龙之息,大是古怪,你可打听出什么端倪来没有?”
“没有。”鬼脸简要地回答说。他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出来,带着沉甸甸的金属声。
他又说:“不过,有另一传闻。听说沙陀派来了一个秘密使者去见铁爷,只怕也是为了这块石头。我担心不论是谁帮他找到那块石头,他都会与之结盟。”
羽鹤亭脸上的笑容一下子都敛了起来,问:“哦,这使者什么来历?”
鬼脸像木头一样蹲坐在原地上不动,他平静地回答:“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年轻人,带着匹白骆驼,一个人来的。”
羽鹤亭又哼了一声,说:“找到这个使者,灭掉他,想办法推到姓铁的身上,可别着痕迹。”
鬼脸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的铁面具在烛火下如同凶神的脸一样狰狞可恐,整个厌火城也找不出几个人,会愿意面对这样的一张脸。
三之丁
莫铜看着院外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想到,云姑娘已经长这么大了。”
云裴蝉也是嘴角一翘,笑着说:“司空大人,果然在这里找到了你。”
莫铜摸了摸没剩几根头发的秃头,咧了咧嘴:“这个名字听着真不习惯,你还是照小时候的习惯,叫我莫老叔吧。”
“叔叔就叔叔。”云裴蝉说,一撩披风,身轻如燕地跳下马来。四个伴当跟随着她下马,却不进院子,就在外面拉着马。云裴蝉独自进来,看了看满院狼藉,还有那几个站在树下还仰望着天空发呆的木头傀儡,不禁莞尔:“莫叔叔还在玩这些木头东西吗?我还记得小时候莫叔叔给我做的小车呢。”
莫铜难为情地搔了搔头,提溜起地上摔碎的鸡笼子扔到角落里:“人老了,手艺也不精了,搞得乱七八糟的。”
云裴蝉一身闪亮铠甲,外罩一件火红的斗篷,看着矫健敏捷,眉宇间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她从腰带上解下一把短匕首,交到老河络手里说:“这是我爹爹送来给你的东西,他说你见了这东西,自然知道他要你做什么。”
话虽这么说,她顿了顿,还是补充道:“我父亲,要你来拯救我们的城市。”
老河络低头抚摩着那柄短刀光滑的刀鞘。那刀鞘看上去颜色暗淡,灰蒙蒙的毫不起眼,拔出刀刃来却看见上面水汽朦胧,在空气中只停了一会儿,就仿佛有水要从上面滴下来一般。
老河络慢悠悠地回忆说:“这把刀,是我三十年前送给你父亲的。那时候你父亲还可没领到世袭爵位,我们一起在东陆游荡,作了不少傻事和疯狂事。后来他当了城主,一切就都变了……”
“我可不要听你们以前的故事,”云裴蝉说:“大部队不好进城,人马都在西门外一家客栈等着。莫叔叔,你带上那东西,这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老河络也不生气,呵呵地笑着:“你从小就性子急,做什么事都着急得很,喝水时总是被烫得吱吱乱叫,一生气又把碗给砸了……”
“莫叔叔!”云裴蝉跺了跺脚。
“别着急,要走也没那么快,都进屋子坐吧。”老河络虽然面带笑容,口气却坚决,没有反驳的余地。
云裴蝉虽然性子急,却也了解这个矮小河络的脾气,无奈只得对手下说:“你们几个,把马拴下,都进来吧。”
老河络一边领他们往屋子里走,一边抱歉说:“不好意思,也没好东西招待你们,连水都没有。”不知道老河络是怎么控制的,院子里原先风雷密布,但如今他们六个人穿过空场,却是波澜不起。
“客气什么,我这带了好酒来,莫叔叔一定会喜欢的。”云裴蝉说,让手下解开腰带上的大牛皮囊来。
莫铜猛地抽了抽鼻子,喜出望外地道:“啊,这是最好的黑菰酒啊!”
云裴蝉进了屋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发觉除了那张大床和一张矮桌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由得愣了愣。老河络连忙搬出几张蒲团,拍去上面的灰尘,让大家盘腿坐下。羽人等级森严,讲究礼仪,四名护卫都不肯坐,只是背着手站在云裴蝉后面。老河络又找出许多粗瓷碗来,分给大家,四人依旧不接。
那酒倒在碗里,色泽暗黑,随着一圈圈的涟漪荡起,香气扑面而来。
莫铜猴急难耐,顾不上礼仪,抢先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碗里的酒几乎下去了一半。
“哎呀,”他眯着眼慢慢地回味说,“越州南的黑菰酒,亏你们还能搞得到。多少年没喝了,我几乎把味道都给忘了呢。”
云裴蝉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放下来时看见碗沿上几个破口,不由得皱了皱眉,将碗放下。她说:“莫叔叔,你们在一起好好的,在南药也过得很开心啊,为什么要躲到这个鬼地方来?”
老河络莫铜又是一大口,然后满足地叹着气说:“躲藏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这块石头。”
“多年前,我离开南药的时候,对你父亲曾有承诺——死也要保护好这块星流石,南药有难的时候,如果他派人把这把匕首送还给我,那么我会带着石头再回去——这是以铸造之神的名义作出的承诺,”老河络脸色凝重地说,“可是,这次我要失约了。”
“哦?”云裴蝉瞬了瞬大眼睛,她身后的几名护卫也是脸色一变。
云裴蝉问:“为什么?是石头不在了么?”
莫铜咕咚咕咚地大口吞着酒,含含糊糊地回答:“怎么会呢,就在那边的红盒子里嘛。”
云裴蝉的嘴角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她看了看那盒子,然后回头说:“沙陀蛮已经汇集起四万人马扫荡宁西。我一路上过来,看到许多村庄都成了废墟,许多人被绑在树上活活烧死。这是些罗圈腿的杀人不眨眼的蛮子,他们把抓到的羽人放在火上烤,割他们的舌头,斩他们的手指,剜他们的眼睛……这是最危急的时刻了,莫叔叔,南药危急啊。”
莫铜低着头又叹了口气:“沙陀蛮凶恶险诈,这个我早知道。”
“茶钥同为羽人镇,不但不阻拦沙陀蛮,还暗地里和他们勾搭。”
“这个我也知道。”
云裴蝉竖起黑黑的眉头,大声说:“莫叔叔,我们真的需要这块石头来对抗沙陀。”
老河络喝干了一碗,毫不客气,又给自己添满一碗。他满面红光地微微眯上眼,闻着黑菰酒飘散的香气说:“你不是你父亲派来的。”
云裴蝉“啊”了一声,满脸通红。她惊讶地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家伙:“你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那块星流石里蕴藏着什么样的力量,可你父亲知道。”莫铜抬起眼皮看了看这个年轻、充满火气和阳光气息的女孩。
“我知道!”云裴蝉大声说,“我知道可以用它呼唤烈火,用火焰席卷田野,将成堆的骑兵烧死;我知道可以用它呼唤大雨,让平地吸满水变成松软的沼泽,将沙陀的骑兵陷入其中……只要有对应的术士,就可以唤醒它的力量;我知道有了它,就可以救南药。”
“你知道,”老河络用带上了点醉意的朦胧眼睛看着她,“什么是星流石吗?
“我当然知道,”云裴蝉不服气地翘着下巴说,“星流石,是落到地上的星辰碎片。”
“对,它们也叫冰玦。我们九州上所有力量的源泉都来源于星辰。六大种族的传说各不相同,但都一致承认是荒墟大战中,散落大地四周的星辰碎片给了九州生命和勃勃生机。所有那些生命,所有那些人羽夸络、鱼鸟虫兽、花草树木……都在体内埋藏着细小如微尘的星辰碎片,所以它们才可以飞翔、游泳、爬行、跑跳、咆哮、争斗和繁衍后代。不同的种族和不同的人感受不同的星辰力量。”
云裴蝉点了点头。她是羽人,天然要去感受明月的力量。属于明月的夜晚,羽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耳朵后面仿佛有根琴弦在跳动,当这根琴弦弹奏出羽人们心神领会的华彩乐章时,她们就能展翅飞上天空了。只有极少数的纯黑翼羽人,会感受到影月更强大然而妖邪的力量。
所有的种族都害怕谷玄,那颗看不见的死亡之星。但对羽人来说,行经在天空中,最可怕的天体是缠绕在明月之旁的影月。影月的力量强大起来的时候,明月受到抑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