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陆续造成“广州琦善之辱,南京城下之盟”。'3'
这一下,说到林则徐心坎里去了。他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当然最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左宗棠又继续拓展开谈,从带兵引到对西方人的抗争。
林则徐征询式地问:你认为当今天下当务之急,在哪里呢?
左宗棠答:防务。道理是,第一,跟洋人谈判,只是形式,战端必然还会起,防务一定需要。第二,今天国防,防务松弛很久了,内乱导致外松。正确的做法,是先修内务,将内部整顿好了,就可以集中力量来对外。
谈完兵、时务,再深入谈怎么解决当下新疆问题。
这得脱离书本与地理分析,在中国内忧外患的基础上,具体谈新疆的保卫和发展。
这个,左宗棠确实是嘴上谈兵了。林则徐亲自率兵保卫伊犁多年,谁能比他更清楚其中的一切?但左宗棠有自画新疆地图的底子,他会结合时局,对新疆与中国,做形势的分析。
林则徐等他谈完了,说:季高,我在西北几年,局势跟你刚才谈的差不多,西北并不是不富裕,吐鲁番、南八城,如果经营得当,将农业普及推广,它将来就是中国第二个东南。但西北地方太偏远了,难得管理,官员也很难都认真努力做好,所以根基一直浮动不稳。我呢,本想一直为新疆效力,但一纸任命,又入关到了西南。新疆事业没做好,我感到终生遗憾啊!
说完,林则徐要大儿子林汝舟将他在新疆整理的资料全部拿来。打开一看,西北的形势图、山川、道路、城镇、桥梁、水井,都是林则徐亲自考察后画上去的。他明确说:将来中国最大的祸患,是俄罗斯。说完,他将自己在新疆整理的资料和绘制的全部地图等亲手重重地放到左宗棠的手上:“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数年来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
几颗老泪掉到地图上,迅速漫开,在地图上荒漠戈壁标记处染下沟渠一样的滋润水色,经夜光照射,像苦汗,像热血。
通过今天的对谈,林则徐对左宗棠已经有了深入了解。他已经可以确定,中国东南方的外敌,将来能够抵挡的人才有的是,但要安定大西北和新疆,除了左君,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
林则徐将一生中最大、最沉重的担子,全托付给了左宗棠。担子压到肩上来,左宗棠也不感到有多沉。这头强壮倔强的牛,已处青年的尾巴,再不是当年那毛躁的小伙子。论年龄与智慧,他都具备担当天下的实力。
这次见面,彼此印象十分深刻。以后,左宗棠与朋友书信,每次必称林则徐是“天人”。这晚的“湘江夜谋”,也就成了徐公事业托孤于左君的历史性佳话。
当年做家教时那些在安化小地方很私人的想法,今天终于与林则徐面对面做了一次畅快的沟通,人生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此。
有意思的是,林则徐今天也被这个年轻人震撼了。见面后他了解了左宗棠是不错,但他还是没有搞明白,一个乡下人,看上去像头蛮牛,伏在柳庄小屋里,自命当代诸葛亮,却怎么真懂那么多?他这些与真理最为接近的学问,到底从哪里来的?
他很含蓄,将这些疑惑,以褒奖的形式,写到一副送给左宗棠的对联里。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这副对联是清代大文学家袁枚晚年居住在南京随园时贴在书房里的一副对联。《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是传说中的上古四部书籍,早已失传。'4'林则徐以这副对联,来褒奖左宗棠的学问,夸左宗棠读的都是“天书”,既表达了他的惊叹,也是将左宗棠也当作“天人”来看待。
这样看来,这次湘江晤面,成了两个相互奉为“天人”的陌生朋友在对话。
林则徐约见前既然定调为事业托孤,他当然要留话激励。他当场摊纸,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书法联,赠与左宗棠做纪念。落款很低调:愚弟则徐与季高仁兄大人共勉之。林则徐生于1785年,比左宗棠大27岁。“愚弟”是谦称,在近代并不是不可以。“大人”则是君子之意,不是说年纪大,或官位高,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林则徐自谦成这样,是借机来抬高左宗棠。这也是古人抬举朋友的常用手法,自己本已威名四海,却主动降低到尘埃里。
左宗棠则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年轻气盛、舍我其谁的气魄。不假思索,提笔写了一副回赠联:
是能养天地正气,实乃法古今完人。
左宗棠这时还是自负。这种自负,随着能力的增强,慢慢地转化成了自信。自负与自信的区别,在于能力与口号的距离:满嘴跑车,叫自负;大致相当,叫自信。
对联写完,左宗棠抬头,船舱外已经露出曙光,湘江在晨霭中渐渐发亮。一个通宵,就在这样推心置腹中度过。
这是一次决定中国历史未来的对话,确切地说,是决定中国160万平方公里边疆去留的历史性见面。
早年自己在地摊上买的“舆地学”,是启蒙,在陶家读的,就是理论,今天从林公这里学到的,全是实践。他经过这三大步,完成了一个质的飞跃。今天的左宗棠,已不是昨天的左宗棠。
但这次见面后发生的变故,与当年陶澍见面后完全一样:时隔一年,即1850年11月22日,林则徐骤然死亡。
一代民族英雄,走完了65年生命历程,神秘去世。
今天流传两大死因:一种说法,林则徐忙于实际事务,操心太重,“力疾在任”,劳累而死;但另一种说法流传更广,林则徐是被人用一种类似巴豆的泻药故意慢慢毒死的。
当时的经过是:1850年11月1日,咸丰皇帝命令林则徐从福州出发,去广西镇压“天地会”的反清活动(“天地会”即太平天国运动的前身),这时林则徐病体已衰危。11月5日,他带病携带三儿子林聪彝和幕僚刘存仁,奔赴广西。不料走到广东普宁县,病体难支,于11月22日辰时在洪阳镇洪新书院病逝。
去世当天,林则徐给咸丰皇帝的《遗折》中描述自己,“吐泄交作,积欠虚劳,心脉已散,百药罔效。”这些症状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他没说。
今天对真相深入考证,林则徐完全有可能是被广东普宁新豆栏或别的什么商行毒死,而临死前他已有察觉,三呼“星斗南”去世。福州方言里,“星斗南”与“新豆栏”谐音。“新斗栏”即普宁商行的新豆栏街,这里是洋人走私、贩毒的聚居地。
林则徐从虎门销烟时起,多年来在广东得罪有权有势的中外小人、腐官、奸商,实在太多。
左宗棠得到林则徐逝世的噩耗,仿佛被人闷头敲了一棍。他沉痛地写下一副挽联:“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两百余年遗直在;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中大星沉。”
这次与林则徐见面后,给左宗棠带来改变,他从书斋理论研究中逐渐走出来,对新疆有了更多感性与实践的认知。而林则徐利用自己的声望与影响,用赠送字画题词的方式,为左宗棠在中国官场里再拓开一条渠道,埋下伏笔。
左宗棠这时还未走进官场,但已经历了又一次心理体验。从林则徐的死亡谜语中,左宗棠已经觉察出,官场险恶,做一个为国为民争利的好人,风险性很大。做坏事固然很难,社会人人喊打;做好人比做坏人其实更难,坏人会随时算计陷害你。
真正的好人,不会面难而退,会迎难而上。正义是靠人努力争取出来的,不是靠躲闪怕事、自扫门前雪得来的。左宗棠要争取不负“天人”重望。在随后20多年,他要用行动与事实证明,林则徐选他做“事业托孤”的传人,不会错。
眼下,林则徐与左宗棠此次夜谋的故事,很快在官场江湖上传开。左宗棠的名气已经大到一发不可收拾。想请他出山,委以重任的人,陆续找上门来。
经过这些年连续的曲折碰撞与偶遇,左宗棠得到了一次接一次机会。
他现在能够马上出山,尽平生之志,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了吗?
万事俱备,只欠机会。
当代卧龙怎么寻找到一个最合适机会,出山入湖,一展身手?
'1' 天下首先是个社会概念,是独立于政权的社会。比方说,满清的朝廷,这叫政府,他们治下的范围,叫国家。中华则是文化概念,是超越了朝廷、政府、国家,在它们之上。中华民族的老百姓,他们属于天下。朝廷、政府、国家在不断地灭亡、更替、新生,天下还从来没有听说亡过。左宗棠忧的天下,不只是朝廷、国家,准确说是中华民族、社会老百姓、天下苍生。顾炎武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真理。
'2' 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名言”。路易十五执政后期奢华暴虐,我们从这句话中可以体味到他的极其冷漠、暴戾、刻毒、残酷与无情。如果说话者是一介草民,可以理解是在心灰意冷、绝望无助的境遇下发出的悲鸣,至多自暴自弃,放浪形骸,了此残生,对国家、民族乃至其他人并无大碍;但此话出自掌握国家命运、权倾一时的一国之君路易十五之口,则永远难逃颟顸无能、专横跋扈、祸国殃民的罪名,遭到世人的唾弃。
'3' 1840年9月28日—12月4日,琦善奉旨接替林则徐担任两广总督。原先主剿的他在白河口见英军“船坚炮利”,下令撤退炮台守军,并派广东人鲍鹏去广州虎门口向英军求和。1月25日与义律私下约订《穿鼻草约》,割让香港,赔款六百万元。道光皇帝以琦善擅自割让香港为奇耻大辱,令锁拿解京问罪,“革职锁拿,查抄家产”,发军台,后获赦免。
1842年6月,英军集中兵力进犯长江。8月初,英军到达南京下关江面,扬言即刻进攻。29日,清政府派耆英、伊里布和牛鉴为代表在英舰“皋华丽”号上签订《南京条约》,接受了侵略者开列的议和条款。此条约订立,中国开始遭受外国资本主义的奴役,独立主权遭到严重破坏,中国社会性质开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南京条约》及其附约,被后来史学家看作开启中国近代屈辱命运的“城下之盟”。
'4' 三坟五典,指中国最古老的书籍。最早见于《左传·昭公十二年》,楚灵王称赞左史倚相: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尚书序》称:“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喾)、唐(尧)、虞(舜)之书,谓之《五典》”。《八索》与《九丘》有两说:一说指“八卦”与“九州之志”;一说是《河图》、《洛书》。
第六章 买山深藏
地动天摇
时间到了1850年,左宗棠已经38岁。
再不出山就老了。
1850年的秋天,湖南湘阴玉池山霜寒露白,秋叶落黄。山上,两个书生模样的人,身穿短褐,脚穿麻鞋,手执砍刀,披荆斩棘,动作麻利,神踪诡异:他们时而矗立岩石顶上,四下观望,八方打量,时而钻进洞穴,窸窸窣窣,一探究竟。
他们是何人?来这里干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鸟鸣山幽,人动山惊。到一个千年来无人登临的荒山野岭,是学徐霞客来考察地质?或者,农村的风水师在选择坟地?
都不像。
他们终于说话了。一个说:筠(yún,竹子的青皮)仙,我看这个地方可以,比较隐蔽,又近水源。一个说:季高,我看不错,挨着有两个洞,我们刚好做邻居。
季高是左宗棠的字。筠仙则是郭嵩焘的字,郭嵩焘后来成了中国第一任外交官,与左宗棠是同乡,小6岁。
左宗棠与郭嵩焘这时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干什么?
选择隐居之地。
这太出人意料了!左宗棠不是准备出山了吗,为什么这个时候却选择寻山隐居?
是最近又遭遇什么挫折了吗?没有。是湘阴发生什么大事了吗?也没有。
左宗棠像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诸葛亮,多年来通达中国社会,遍知天下时事,凭直觉已经预感到:一场席卷一切'。wrshu。',让风云为之变色,令天地为之动摇的社会大变动,马上就要到来了!
是天崩地裂吗?会天塌地陷吗?将天翻地覆吗?不知道。
地震前的蛇,可以预知地震强度;卧龙左宗棠,已经预感到社会震荡的烈度。
他不得不沮丧地做最坏的打算,未雨绸缪。
从1841年到1849年,中国各地农民起义,达到110次之多。湖南的武冈、耒阳、新田、新宁,都发生了,规模不小。
全国之内,天灾大到也让人无法承受。从1846到1850年,黄河、长江流域年年都发生水旱灾害,1849年,长江中下游六省水灾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