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那丫鬟来见苏公,哆哆嗦嗦,甚是惊恐。苏公询问情形,那丫鬟结结巴巴道出前后:早饭时刻,那丫鬟一早不见齐滕花,问及众人,皆不知晓,便来厢房唤他,未见动静。丫鬟心中疑惑,推门入房,却见得齐滕花伏倒在地,急忙上前来扶,岂料他纹丝不动,细细一看,唬得半死,原来齐滕花早已七窍流血而死。
苏公道:“厢房左右住得甚人?”丫鬟道:“便是奴婢与另一姐姐。”苏公道:“昨日夜间,你等可闻得异常声响?”丫鬟思索道:“奴婢两个睡得甚香,不曾闻得甚么声响。”苏公问道:“齐滕花平日为人如何?可与甚人结怨?”丫鬟道:“齐姐姐自来医馆学医,忙里忙外,甚是殷勤。待人接物,亦无可挑剔,医馆上上下下无不言他好。怎生会与人结怨?”
苏公道:“他常日里与甚外人来往?”丫鬟道:“无有甚人。”苏公似有所思,令丫鬟退下。董济世疑道:“莫非大人疑心……”苏公淡然道:“非苏某疑心,实先生疑心也。”董济世道:“董某思量,莫非滕花误食毒药;或是因故自尽。”苏公道:“此般情形,不过是先生臆测罢了。苏某欲入房勘验,先生以为如何?”
董济世点头,引苏公入得厢房。却见那屋内一床,挂一顶白色分合蚊帐,床上两条被褥,甚是零乱。床榻前散置五六只鞋,有一滩污血。床前有一案桌,累积多卷医书卷籍,一边叠有抄卷。临窗置一鸳鸯木雕梳妆台,悬一面铜镜,台上一个长颈官窑花瓶,瓶内盛水,插有数枝桃花、树枝。一边有两只小锦盒。此外房中另有一旧衣柜。
苏公近得案桌前,取过一份抄卷,原来是一杂症药方。其余抄卷亦是些疾病症状、治验、用药。董济世立于一旁,睹物思人,暗自嗟叹。苏公又取过医书来看,不外乎《黄帝内经》、《千金方》等卷籍。回过身来,苏公一眼便望见梳妆台上长颈官窑花瓶,不由一愣。近得梳妆台,苏公细看花瓶,似有所思。
苏公取过锦盒,开启看去,一盒内尽是些胭脂花粉,另一盒内有四五件金银首饰,皆非紧要物什。合上锦盒,苏公近得床榻前,俯身察看血迹。董济世叹道:“我等赶来,滕花便躺在此处。”苏公直身望那床头衣架,上有数件衣裳,甚是零乱。正是齐滕花所着衣裳。苏公道:“先生,这些衣裳可曾有人动得?”董济世摇头道:“自发现滕花尸首,哪里来得及顾及这些。”苏公取过衣裳,一一搜索,不曾寻得甚物,暗自思忖道:尸首衣着单薄,想必早已睡下。那凶手与齐滕花干系定然非同寻常。
苏公将衣裳放归原处,又探手绣花枕下,摸索一番,亦无甚物。待掀动被褥,只见掉出两件物什来,苏公大喜,拿将过来,却是一小布包、一旧发簪。打开布包,内有一小木盒,如手掌般大小。木盒盖上有一行小字,细细看去,似草非草,甚是怪异。苏公诧异不已。开启木盒,顿闻一股芳香,却原来是一盒香粉。苏公暗道:怎的此盒香粉置在床头?又察看那发簪,旧而平常,一端呈三朵花状,一端竟断了一小截。发簪乃是铜制,稍呈黑色。苏公眉头紧锁,端详片刻,似有所悟。
董济世立在苏公身后,迷惑不解,却不知苏公欲找寻甚么,待见苏公寻得木盒、发簪,如获至宝一般,甚是疑惑。苏公返身近得衣柜前,开启柜门,却见衣柜内衣裳零乱,细细搜寻,并无可疑物什。董济世问道:“大人可曾察出甚端倪?”苏公默然无语,环视四下,又近得左右窗格前,细细察勘。董济世疑道:“大人何故察看窗扇?”
苏公不答他问,反问道:“敢问先生,令徒是何来历?”董济世道:“他乃幽州人氏,其母早亡,随父流落苏州。不想水土不服,其父亦染病辞世。他孤身一个女子,在苏州城举目无亲,只得卖身苏州府衙。去年,董某曾小住苏州,正值知州大人患病,请得董某前去,便逢得他面。不想他亦懂得些医道,董某甚是好奇,与他言语,怜其身世,便恳请知州大人,言欲将之收归门下。知州大人宅心仁厚,当即应允。”
苏公听罢,叹道:“可惜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董济世迷茫道:“望大人指点。”苏公道:“其中情形,苏某只是疑惑,尚待查证,不便言明。他日定告知先生。只是此有几件物什,寻思与其相干。”董济世知晓苏公之意,道:“但有先生以为可疑之物,只管取走便是。”苏公谢过董济世,遂呼唤苏仁入房来,令他取过数份抄卷、花瓶、首饰、锦盒。董济世迷惑不解:平日里常见这些物什,甚是寻常,怎的皆成可疑物什?苏公道:“苏某可先告知先生,令徒之死乃是有人下毒。至于凶手何人?尚待侦查。”董济世惊道:“莫非凶手是我济世堂中人?”
苏公道:“先生休要惊慌。苏某思量,此凶手非是贵堂中人,多半系外人所为。”董济世疑道:“若是外人,那凶手怎的潜入宅院来?又怎的悄然逃脱出去?他何故毒杀滕花?又怎的逼迫滕花服毒?”苏公摇头道:“先生所问,苏某难以言语清楚。若要查出元凶,当隐秘行事。但凡外人问及,先生只道是齐滕花夜间遭恶犬所啮,毒发身亡。万不可道出实情,以免打草惊蛇。”董济世唯喏。出得厢房,苏公告辞离去,董济世自着家人弟子张罗丧事,不题。
且言苏公、苏仁出了济世堂,行不多远,苏公问道:“你有何见解?”苏仁道:“老爷方才所言甚是。那女弟子果是被人谋杀。”苏公笑道:“你何以知之?”苏仁道:“但凡女儿家,必好整洁干净。方才见那卧房中,物什零乱不堪,可知凶手行凶后曾四处翻找,只是不知是甚紧要之物。此是其一。其二,凶手行凶手法独特,似是先掐住死者脖颈,而后下毒。左右厢房丫鬟怎的不曾有丝毫察觉?暗中必有蹊跷,方才我细细察看过,左右厢房窗纸皆有一小洞,必是凶手先行吹入迷魂散。故此那两丫鬟不曾听得声响。”
苏公惊喜,道:“不想你竟如此细心!我却忽略了此点。”苏仁道:“老爷本疑心他与府衙窃案、命案有干系,却不曾料想竟被杀灭口了,想必其后确有主谋。”苏公道:“我亦如此思索。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主谋知其行踪败露,唯恐事发牵连,故而先下手为强,先行我等一步,将他谋杀灭口。”
苏仁疑道:“齐滕花行踪甚为隐秘,老爷亦不过是怀疑而已,并未断言。那主谋又怎知他行踪败露?如此以来,反倒是佐证了老爷推测正确。”苏公点头道:“此正是关键所在。他投身董先生门下,以学医掩其身份,无一人疑心他。我亦不过因恶犬一事而疑之,但无其他它任何证据,不足以令人信服。况且知情者,不过你我与王大人三人,加之王小乙,亦不过四人。那主谋又怎生知晓此事?”苏仁道:“莫非是那王小乙走漏了风声?”苏公思忖道:“此言不无可能。”苏仁忽神秘道:“还有一人可疑。”苏公笑问道:“何人?”苏仁低声道:“王敦王大人。”苏公淡然一笑,摆摆手,道:“无有证见,不可胡言。”
主仆二人一路言语,近得杭州府衙前,二人方才止言。入得府衙院门,一眼便见得王敦正叱责十余名家人。有人急报苏公回来了。王敦闻听,喜出望外,急忙奔将过来,见着苏公,急切道:“苏兄上哪里去了?怎的不先言语一声?几将急煞王敦也。”苏公笑道:“我非三岁孩童,王兄何故如此着急?”王敦道:“苏兄弗知也。那宋盛宋大人端的失踪了。”苏公闻听,惊道:“果有此事?”王敦道:“人命关天,岂可胡言?”苏公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那薛满山之言竟是真的?却不知是何人首告?”王敦道:“乃是宋府管家宋福。”
原来,统制薛满山数次着人请宋盛往军中议事,宋府管家宋福料想事关重大,便与众家人四处找寻主人。不想寻遍杭州城内外,未见宋盛踪影。如此一日一夜,杳无音讯,众家眷、家人方才急了。管家宋福一早便来府衙首告。王敦闻得,惊讶不已,遂着府衙都头引二三十名公差分头找寻,只道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王敦又巴巴劫劫来见苏公,入得院来便高声呼喊,未见苏公动静,心中疑惑,快步上阶,推门一看,哪里有苏公身影?王敦大惊失色,急忙唤来家人询问,竟无一人知晓苏公去向!王敦正心急如焚时,门吏来报,只道苏公与其随从一早出府去了。王敦闻听,方才安心,问其去向。门吏只道不曾询问。王敦恼怒,叱骂门吏无能。
苏公听罢,捋须而笑。王敦叹道:“近几日果然古怪得很。前番邵秋水无端失踪,今又不见了宋盛。若苏大人有所闪失,叫王敦如何得了?”苏公笑道:“多谢王兄挂念。”王敦问其去向。苏公欲言又止,示意屋内言语。王敦令众家人散去。苏公令苏仁守候门外,以防外人窥听。王敦狐疑道:“莫非苏兄疑心我府中人?”苏公笑而不语。入得屋内,苏公合将上门,而后将项笑冠所见所闻、魏之郎宅院虚实、梦乡斋田真真情形一一道出,却瞒了济世堂齐滕花遇害之事。王敦闻听,迷惑不解,道:“闻听苏兄所言,敦益发胡涂了。那田真真被刺数刀,即便不死,其伤甚重,又怎的如无事一般?”
苏公道:“王兄问的是。苏某亦思前想后,唯一之解释,便是宋盛所杀之人非是田真真,而是另外一个女子。”王敦思忖道:“想必是项笑冠错认了他人。”苏公道:“只是项笑冠一口认定那女子是田真真,断然不曾看错。”王敦迷惑道:“如此言来,岂非自相矛盾?”苏公道:“苏某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何谓矛?何谓盾?矛与盾皆指田真真。项笑冠所见一前一后田真真,若看作二人,不外乎前假后真、前真后假、前后皆真、前后皆假四般情形。若那西子阁上田真真是假,则是项笑冠有意欺瞒我等,其中是何用意,暂且不言。苏某前往梦乡斋探望田真真,可证实田真真未死亦未伤。若是前后皆真,便是田真真、宋盛合谋欺骗项笑冠,欲借他之口道出‘凶杀’命案,其中用意,尚不清楚。若是前假后真,则是宋盛所杀之人非田真真,或是那女子面容极其酷似田真真而已。”王敦闻听,脸色忽变。
苏公又道:“细细想来,此中角儿不过项笑冠、宋盛、田真真三人。且项笑冠、田真真在此,只是不见了宋盛。宋盛何在?一者,恐杀人偿命,早已逃之夭夭;二者,受制于人,难以脱身;三者,被他人所杀,尸首藏匿某处。”王敦苦笑道:“依苏兄之见,当如何行事?”苏公道:“可着人暗中监视项笑冠、田真真二人,又四处找寻宋盛。”王敦道:“那薛满山可与此事有干系?”苏公思忖道:“此案颇多疑点,苏某亦迷惑不解,故不敢妄言。”
正言语间,忽闻门外苏仁道:“王大人,捕头蓝恬蓝爷有要事求见。”王敦闻听,把眼望苏公,苏公思忖道:“想必他探得甚么回来了?”王敦即去开门,门外捕头蓝恬急忙施礼。王敦召他入房,问道:“蓝爷可曾探得甚么?”蓝恬道:“且容卑职细细禀来。卑职奉大人之命,暗中查探薛满山薛统制。那薛统制回得军中,便不再出营。卑职无奈,只得远远守候,暗中监视营门出入之人。卑职只道无事,不想至夜间亥子时分,却见自军中出来一人。”
王敦惊道:“出来甚人?”蓝恬道:“卑职离那人甚远,夜黑难以辨看。那人出来,行得二三里路,近得一处民宅前,学一声猫叫,将柴门叩了三下。不多时,门开得半扇,那人侧身而入。卑职悄然近得窗下,不曾见得半点灯火,只得贴墙窥听。隐约闻得一男子道:‘此事正如我等所料。’又一男子道:‘切勿大意,以免功亏一篑。’先前男子又言语甚么,只是其声甚微,不曾听得清楚。约莫一顿饭时刻,那人道别,卑职急忙隐身暗处,那人出得门来,沿原路回得军中。”
苏公拈着胡须,问道:“那把门军兵可曾拦阻?”蓝恬摇头道:“并未见军兵相拦。”苏公眯了眯眼,喃喃道:“此案益发蹊跷了。”
王敦道:“你可曾查访那隐身民宅的男子?”蓝恬道:“卑职守候一夜,不见那人出来。今日一早,卑职便来得那民宅前,假作问道,前去叩门,叩得数下,未闻动静。卑职轻推破门,忽闻一声响。卑职大惊,料想触发了门后暗记。”王敦惊道:“那厮果然狡猾。”蓝恬道:“卑职索性闯入房内,却见门后一摊水,一凳倒地,又有些许破碎陶片。环视房内,甚是简陋,皆是破桌烂椅旧床。卑职细细查询,并无可疑物什。”
王敦疑道:“你可曾询问四周庄民?”蓝恬点头道:“卑职问得,庄民只道那屋舍乃是一个泼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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