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侧身而过,再往前行,食客渐少了,两侧的店面有少数几家在整饬装缮,多数店面闭着门。苏公发现那闭合的店面大门上贴着红纸,红纸上写着“招租”字样。一路过去,这待租赁的店铺约莫有四十余家。越往街巷深处越冷清。
苏仁不免诧异道:“这美食一条街,街口处那般热闹,可谓车水马龙,到得这里边来,怎的这般冷冷清清?”
苏公指着两侧的店面,道:“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然而有时,凤凰还是需要人去引来的。不过方才看了街口逍遥游食府那情形,我倒是颇有信心。想必三日后的东君阁主楼开张,场面定然热闹非常。”
主仆二人走到街尾,却见得端头拐角有一家小店铺开着门,墙上写着偌大的“面”字,却原来是一家面馆。此刻已是酉牌正时,苏公觉得腹中饥饿,便抬步入得面馆。这面馆较小,摆放着六张崭新的桌子,虽显得有些拥挤,但馆内甚是干净整洁,四五个零星的食客正吃着面。
苏公、苏仁就近一张桌边坐下,店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他笑脸相迎,走近过来,询问苏公吃哪种面,不待苏公开口,他又一口气说了六七种面名来。
苏公随意要了一种面,苏仁也附和着。店主去了,不多时,他托着一个木盘过来,木盘内有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店主上了面,正待转身离去,苏公唤声“店家”。
店主忙道:“不知员外爷还有何吩咐?”
苏公笑道:“店家若得闲,我有些话相问,不知可否?”店主点了点头,拿过一条长凳,顺势坐了。苏公笑道:“不瞒店家,在下自京城而来,初来密州,不熟这九衢三市,想在这街头租个店铺,卖些京城美食,不知这租金行市,想问店家询问一二。不知店家你这店铺是自家的,还是租佃?”
那店主打量了苏公一番,道:“原来是京城来的员外爷。你若想租铺面,这街头倒多的是,至于租金,因路段不同、铺面大小,有高有低,高者三五十两银子,低者也要一二十两银子。如我这小店铺,在这街弄最里头,店面狭小,约莫要十两银子。究竟几何,却要与那铺面主家商议。”
苏公吃了一口面,赞许般的点头,道:“如你这般店铺要十两银子,倒也不算太贵,折合每月约八百多文,每日约三十文。”
那店主诧异的看着苏公,连连摇头,道:“员外爷误会了,我所说的不是每年租金,而是每月租金。”
苏公正举筷吃着面,闻听店主这话,几将噎住,好一番时刻咽下了面食,惊讶道:“每月十两?怎的这般昂贵?你这店铺一天能赚多少钱?你这一碗面卖多少文?”
那店主淡然一笑,道:“员外爷问的是,我这般小生意便是连租金也付不起的。只是这铺面是我自家的,本想租出去赚个轻松钱,无奈没有人来租,只得自家开了个小店,每日赚几文算几文。”
苏公连连点头,问道:“我方才一路过来,见得颇多店铺贴着红纸招租,既然少有人来租,为何租金还这般贵?”
那店主笑道:“员外爷有所不知,这东君街,从街头到巷尾,都是新建造的。买下一家中等大小的店铺,价钱要二千两银子,若依着员外爷的意思,每年租金二十两,岂非要一百年才能收回得本钱?”
苏公闻听,不由愣住了,喃喃道:“一家中等大小的店铺卖价竟要二千两银子?”
那店主淡然瞥望了苏公一眼,心中暗笑苏公少见多怪,笑道:“员外爷来时,定然看见那逍遥游食府,员外爷可知那处店面值多少钱?说出来,你等定然不信,那店面买价是一万两银子。”
第十五章
苏仁闻听,惊讶道:“那家店面竟值一万两银子?”
苏公双眉紧锁,他不由想起了方恭禾来,此人说他承建此街建造,耗用了十万两银子,平均每家店铺本钱约一千两。他兀自言语凄楚,说甚么非但耗尽了家财,便是房屋宅院田地也典当了出去,前些时日方才陆续赎了回来。但依着这面馆店主的话语,方恭禾岂非要赚十万两银子以上?
方恭禾所言究竟是真,还是假?若其言是真,除非有一种情形,便是那些贴着红纸招租的店铺并没有卖出去,方恭禾正巧收回了本钱。
苏公试探问道:“敢问店家,这街巷前后可尚余有店铺售卖?在下思忖,租一家店面倒不如买一家店面。”
那店主连连摇头,不以为然道:“还待员外爷你此刻来买?这条街尚未建造完,所有店面便售卖一空了。”
苏公又一愣,惊奇道:“有这等事?”
那店主见苏公这般惊讶,鄙夷道:“员外爷虽说来自京城,却似未曾见过世面一般。”
苏公被那店主抢白,不由苦笑一声,连连点头,道:“店家说的是,这等事在下确实未曾见过。不想密州府竟有这多有钱人,便如店家一般。”
那店主也苦笑一声,摇头道:“员外爷取笑我了,我哪里算得上有钱人呀?”
苏公环视店内,道:“你这店铺少说也值得一千两银子吧,怎的不是有钱人?”
那店主摇头道:“不瞒员外爷,我祖辈就是住在此处,此街原来唤作和解街,我家原先住的旧屋便是在逍遥游食府那处。因着建造此街,和解街原先所有的屋子都拆除了,街坊邻里都搬到城北一带去住了,如今只余下了我这一户。”
苏仁不由一愣,不解道:“为何只余下你一户?”
那店主瞥了苏仁一眼,反问道:“你道他等哪个买得起这街巷的屋子?”
苏公捋须点头,笑道:“所以在下说店家你是个有钱人。”
那店主连连摇头,道:“不瞒员外爷,当时旧房拆除之时,他等只补偿了我七百两银子,在整条街里算是最多的一户。一般人家,只有三四百银子,少的只有一二百两。”
苏仁诧异道:“为何你家最多?”
那店主颇有些得意道:“我家为何最多?一者,因我家旧屋在街巷口,位置最佳,自当比他人多些个;二者,因我与方恭禾老爷是亲戚,我与他是远房表兄弟。哦,员外爷初来密州,定然不知道方恭禾老爷,他是密州最有钱的四大家之一,此街便是他承建的。”
苏公醒悟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
那店主连连点头,道:“若非如此,我等平头百姓,无钱无势,怎能买得起这店面?即便是亲戚,这店面也花了我近六百两银子,余下的钱便只能维持生计了。”
临桌的一位中年食客吃完面,付了五文钱给店主,闻听得谈话,忍不住多嘴道:“李掌柜亏的是方恭禾的亲戚,可惜那丁子富呀,一家人却弄得凄凄惨惨,恁的可怜。”
苏公听得明白,原来这面馆的店主姓李,又闻听得甚么丁子富,不免多心,问道:“这丁子富是怎生回事?”
那李掌柜瞥了这中年食客一眼,道:“这也怪丁子富太固执,自以为是,不肯听信我等好言相劝,否则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地步。”
那中年食客淡然一笑,道:“要怪只怪这丁子富以指挠沸,以卵击石,螳臂挡车,恁的自不量力,他焉能是方恭禾的对手?”
那李掌柜听了这话,颇有些不悦,不免维护他这位远房表兄弟,道:“丁子富之事,其实与方家并无干系,主要是因他与街头的泼皮薛雾有些过节。”
苏公听得清楚,“泼皮薛雾”?不正是今日在北城门与苏仁打斗的那厮?那中年食客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径自出店去了。
苏公急忙追问李掌柜,李掌柜摇了摇头,起身到柜台后去了。苏公主仆吃完面,付了十文钱,出了面馆。
此刻,暮色将至,但见东君阁楼上下悬挂数十盏红灯笼,此又是一番迷人的景象。然而,此时的苏公心事重重,满腹狐疑:面馆李掌柜与中年食客的话语尤在耳边,面前诸多的店铺竟然早早就售卖一空了!一家中等大小的店面竟然值二千两银子!而旧屋拆除的补偿与新店铺的售价相差竟然如此悬殊!为何方恭禾却还要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这等差价的银子去了何处?那么这些店铺的主人究竟是些甚么人呢?苏公不知道这繁华的背后究竟还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
苏公早已没有临来时的欣慰,急急忙忙回到府衙。刚进得府衙,有一名公差上前来报,只道是王率的家人曾来辨认尸首,廖家庄的死人并非王率。
苏公不由一愣,这消息倒是出乎意料,他本以为死者必是王率无疑,但如果死者不是王率,又会是谁呢?那王率又在何处呢?
苏公疑惑不解,瞥望了那公差一眼,这公差是跟随班头亓正光到过廖家庄的众公差之一,唤作赵古城,便问道:“亓班头可在?”
那赵古城连连摇头,道:“回大人,小的未曾见着亓班头。”
苏公眯了眯眼,问道:“你可知亓班头到哪里去了?”
那赵古城又连连摇头,吱唔道:“回大人,小人不知,自廖家庄回衙房后,小人见他换了衣裳后匆匆离去了。”
苏公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项班头可在?”
那赵古城摇头道:“回大人,项班头也不在,他早已回家了。”
苏公问道:“项班头今日抓回一个泼皮,唤作薛雾,你可知晓被关押在何处?”
那赵古城茫然摇头,道:“小人不曾听说今日抓了此人。那廖氏夫妇被关押在府司西狱。不过大人所说的这泼皮薛雾,小人倒是知晓此人。”
第十六章
苏公急忙追问。赵古城道,原来,这泼皮薛雾是密州城有名的泼皮,自小好吃懒做,偷东摸西,到得大时,整日与一班泼皮无赖厮混,横行霸道,敲诈勒索,那些个市井店铺摊贩,但若不从,小则打砸,恶则伤人,曾多次被受害者告到府衙,先后数次入狱,但他凶性未改,一旦出狱,变本加厉,凌辱受害者,益发猖狂。到如今,官府拿他无奈,百姓避之唯恐不及。
苏公闻听后,心中愠怒:怎的叫官府拿他无奈?地方官府职责何在?口口声声保一方百姓平安,但任由这等泼皮为所欲为,官府置若罔闻,不理不睬,随之任之,百姓又何来平安?官员差吏若是这般心思,治下情形可想而知。如此,只能令恶人更恶、凶者更凶。百姓苦不堪言,气断声吞。地方官吏即便没有同流合污、为虎作伥,百姓亦会深恶痛绝。此为官者失职也。
苏公心想,自己初到密州,百姓不知自己为人,若他等心中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定然将自己也当成往日那些个尸禄素餐、碌碌无为的庸官。思想至此,苏公不觉正气喷发,意欲大展身手。但自何处下手?想来想去,便是拿这薛雾开刀。
苏公挥了挥手,令赵古城退下,赵古城稍有迟疑,环视四下,忽然低声道:“大人且小心提防些个。”遂拱手拜退,急急离去了。苏公诧异的望着赵古城离去。
苏仁在一旁轻声道:“老爷,这厮怎的无头无脑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苏公捋着胡须,幽然道:“看来,这密州府衙八方杂厝,复杂得很。”
苏仁点头道:“老爷可还记得:先前在北城门,那薛泼皮被我打得落花流水,见得项班头到来,满脸委屈,似乎要与项班头言语甚么,不待薛泼皮说完,那项班头便打了薛泼皮两个嘴巴,不由分说,令手下将薛泼皮匆匆带走了。我猜想,这项班头与薛泼皮颇有些交情,只怕项班头早已将这厮放了。”
苏公捋着胡须,蹙眉思忖,喃喃道:“去年四月,我在杭州,闻知市井有猫鼠同处之异事。鼠隐伏象盗窃,猫职捕啮,而反与鼠同处,正如司盗者废职容奸,不可不察呀。”
苏公又想起了廖家庄无名尸首案,看来这桩案子还得仔细查勘,廖祥夏夫妇的杀人嫌疑相对较小,但凶手是否是廖祥春夫妇?苏公尚不敢妄言,但其中有一点,令苏公有些疑惑:死者衣囊中那块玉佩的出现颇为蹊跷。
依据亓正光所言,先前尸身上没有这块玉佩,是后来凶手趁人不备放入死者衣囊中的。但或许是亓正光勘验尸首时大意疏忽,这玉佩本就在死者衣囊中呢?这玉佩主人是廖祥春浑家申氏。为何到得死者衣囊中?这申氏与死者有何干系?若这玉佩先前便在死者衣囊中,则不排除死者与申氏的干系。
若如亓正光所言,这玉佩是后来被放入死者衣囊中,但毫无疑问,凶手是想嫁祸申氏。但这凶手怎的会有申氏的玉佩呢?除非这凶手就是廖祥春。
苏公思前想后,遂决定前往府司西狱。这府司西狱在府衙西侧,不消多时便到了。但见大门紧闭,苏仁上前叫门,但闻一声轻响,大门左侧露出一个方口,自方口内透射出幽幽光亮,方口后有人问道:“何人?”
苏仁探头望去,却见一张横眉竖眼的脸,正是守门的狱卒。
那狱卒恶声道:“你这撮鸟,叫嚷甚么?恁的不懂规矩,若要见人,却不见开门钱?”
苏仁一愣,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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