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而高雅,大气而精致。许多商家已迫不及待的开张营业了,但主体阁楼东君阁尚在油漆中,待数日后便可完工。开张之日,东君阁大东家方大掌柜定会来请苏大人前去剪彩悬匾。默濂以为,这东君阁必将成为密州府第一胜景。唉,只可惜任大人升任到京城去了,不能亲眼目睹这一盛况。”
苏公端起茗碗,揭开碗盖,轻轻饮了一口,嘀咕着屈原的《九歌·东君》。
忽然,苏公隐隐闻听得鼓声,心中疑惑:莫不是有人告状?
不多时,堂外公差班头项辰匆匆来报,只道是衙廊下有人击鼓。这项辰,乃是密州本地人氏,年已四十,十八岁时承袭了父职,不知不觉间在密州府衙公干已有二十余年,自一名杂役做到了捕快,再到皂班班头。他双眉浓密,双目狡黠,腹部微腆,眉目之间隐着一丝深沉。或许是因为他在府衙公干的时日久了;或许是与官员相处久了,他的言行举止竟也沾了些官气。他先前行路时趾高气扬,到得苏公面前,却满脸媚笑,点头哈腰。那笑脸分明是装出来的,显得如此之假。
苏公瞥望了项辰一眼,心中顿生一丝厌恶。
但苏公看到项辰左手手腕并手背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时,又不免起了怜悯之心。那分明是一道刀疤,疤痕狰狞可憎,宛如一条蜈蚣。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何其惨烈而痛苦,若伤势再重些,便要断腕断手了。府州县衙的公吏也恁的不容易,报冰公事,居无廪禄,进无荣望,只不过是为了生计,养家糊口而已,尤其是那缉盗的捕快,颇有危险,常常受伤,甚至丧命。但同时,为了保住府史胥徒之位,又要与老爷大人厮混,学得官场上那狡诈习气,学得了阿谀奉承,学得了溜须拍马,学得了见风使舵,唯恐哪一日惹怒了老爷大人,轻则丢了饭碗,重则坐牢受罚。他等在威严的府衙老爷大人面前惶惶然,岂不正如朝中众臣在皇上面前惶惶然一般嘛?
苏公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令项辰速去召集皂班公差。项辰领命去了。苏公放下茗碗,一旁的家臣苏仁急忙过来,替苏公束了革带,戴上幞头。苏公与齐默濂一道往前堂去了。
密州府衙大堂。
廊庑下站着有一二十个好事者,这等人平日里无所事事,但闻得有人击鼓,便凑过来瞧热闹,然后将所见所闻四处传播,栩栩如生,其中又不免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宛然是他等亲自审理的案子。若逢着审理大案要案,这等人又不免呼朋唤友、拖兄拽弟,少则四五十人,多则上百人,甚是热闹。这等人应该可以称得上是新闻记者最初的雏形。
苏公上得公堂来,班头项辰已召集公差,耀武扬威站立两排,堂前跪着一人,却是个年轻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身着一件灰裙,随意束着青发。这妇人面容俊俏,但苍白无血色,满脸焦急神色,又难掩对威严官府衙门的恐惧。
苏公拿起惊堂木,轻轻拍了一下,问道:“堂下所跪何人?家居何处?何事击鼓?”
那妇人惶恐低头,急切道:“大人,民妇何氏,家居城中箭口巷,民妇夫家姓王,名率,在潍河书院教书为生,因着八日前,民妇的夫家无端失踪了。”
苏公一愣,眉头微皱,喃喃道:“八日前,他无端失踪了?”又转念一想:八日前,岂不正是我到达密州城的前一日?
何氏说着,忍不住伤心落泪,轻声呜咽道:“起初,民妇与家人只当夫家在书院有事忙碌。如此过了一日,不见他回来。不想书院教授反来家中询问。那时刻,民妇及家人方知夫家不见了踪影,慌忙四下找寻,如此数日,凡是亲戚朋友家都问了个遍,无人见得,便是那两三百里外的亲戚家也去寻了。待到今日,民妇方才想起来报官,恳请大人深仁厚泽,施手相助。”言罢,泪眼婆娑,额蹙心悲。
苏公听得真切,摸了摸下巴,思忖道:这失踪案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自己因故出走;其次是遭人绑架逼迫,甚至已遭谋害。自己出走一类,或是因事情紧急时辰紧迫,来不及言明;或是犯下了祸事,躲避起来了,不肯透漏半点风声。这王率无端失踪,会是哪一种情形呢?
苏公不动声色,问起了王率平日里的为人与行事习惯。何氏泣道,夫家为人正派孝顺,往来相交都是正人君子,从不与人结怨。他在书院教书也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平日里总是朝出暮归,但凡有事,必定捎信回来,好令家人安心,从未发生过这等事情。此刻,家中婆婆兀自病倒在床,焦急万分。
苏公拈着胡须,眯了眯眼,思索着:依何氏之言,这王率非比那无赖或酒色之徒,八日不见踪影、无有音讯,确是超乎常理。看来,他自己出走之可能性较小,难道是他遭遇了不测?
苏公低头看悲伤的何氏,问道:“你家王率平日里常与哪些人来往?”
何氏拭了一把泪水,道:“回大人,民妇夫家往来朋友,有书院的张、李、武等几位先生,又有城中的郑子直郑相公。哦,民妇依稀记得,夫家失踪的前一日,他曾到郑相公家中吃饭,待到亥正时分方才回来。民妇记得他说及郑相公家的菜很好吃,对郑夫人的烹调手艺赞不绝口。”
苏公蹙了蹙眉,问道:“你等可曾询问过郑子直?他可知晓王率情形?”问过之后,苏公心中暗笑:如此问话岂非是废话?他等定然是问过的。
何氏连连点头,又摇头泣道:“郑相公也不知情,这几日他兀自帮忙四处找寻民妇夫家呢。”
苏公捋了捋胡须,又问道:“你家王率事发之前,可曾有何异常举止?”
何氏咬着嘴唇,回想片刻,茫然摇了摇头,悲叹道:“与平日无二,民妇还记得,那日他去书院前,还逗了小儿,答应回来时定买两个糖人。……却不曾想,他一去竟未回了……”
第三章
苏公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暗道:如此说来,王率是在书院出了事端,或者是从书院回家的途中出了事端!既如此,很有必要先将书院主教并先生传唤来问一问,想那书院耳目众多,定然有人见过王率。
苏公捋着胡须,蹙着眉头,正暗自思忖。忽然,他瞥见一旁的班头项辰神情怪异,项辰正眯着眼盯着何氏那张俊俏的脸。
苏公心头一动:项辰神情怎的这般怪异?
苏公竟忘却思索王率之事,暗中察看起班头项辰来:项辰嘴唇微动,似在嘀咕甚么,又见他脸部肉微微抖动了几下,分明是一种冷笑!他在冷笑甚么?
苏公疑惑不解,不免顺着项辰目光所望,还是那可怜兮兮的何氏。此番细看何氏,苏公心头猛然一震:那何氏雨打梨花,竟然显得楚楚动人!
苏公心头惊讶:此时此刻,自己心头怎的会有这种念头?难怪项辰神情怪异了。但项辰的怪异神情似乎又另有深意?他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分明是对何氏的某种成见。哦,明白了,项辰分明是在怀疑何氏!王率若非自己因故失踪,必定是遭人谋害了。他一个穷教书先生,自然不是因为钱财被劫杀。何氏又说他为人正派孝顺,往来相交都是正人君子,从不与人结怨,如此暂且可以排除仇杀之可能。余下之可能,莫不是这何氏有了奸夫,奸夫淫妇密谋杀害了亲夫?
苏公假装思索案情,顺势瞥望了项辰几眼,心头暗道:项辰这等公差,头脑笨拙,办案断事常常依循经验,反容易看到事情根本所在。不如我等,头脑思索太多,反却复杂了。我竟被何氏假象迷惑,未曾想到谋杀之事。
苏公又细看那何氏,举止端正,无有丝毫轻浮之相,悲伤之情似发于内心,并无半点造作矫情。望着毫无破绽的何氏,苏公心头忽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他隐隐觉得这桩看似寻常的失踪案非同寻常,后面似乎藏匿着某个巨大的阴谋,处置起来会相当的棘手。难不成他等构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阴谋?这何氏有足够的不在场证见,自然可以轻易摆脱嫌疑。如此推想,其后必定另有一双狡诈而阴险的手!
苏公不动声色,问道:“何氏,你可知道何人最后见得你夫家王率?”
何氏用一方手帕擦拭着泪水,呜咽道:“据民妇所知,潍河书院的武兢先生说过,夫家失踪那日,约莫是申酉时分,他二人自书院出来,同行回家,后来,武先生与夫家分了道。”
苏公闻听,心中一动,遂抽出一支令签,令公差向大速去城北五里外的潍河书院,传唤教书先生武兢。向大领命,引一名公差急急去了。苏公又抽出一支令签,令公差毕德传唤王率好友郑子直。
闲言少叙,约莫一顿饭时刻,毕德引郑子直到来,因着郑子直住在城中,故而先到。郑子直入得堂来,快步上前,俯身施礼,道:“草民郑子直拜见知州大人。”言语罢,侧眼瞥望了一旁的何氏,微点额头示意。
苏公微眯双眼,细细打量:这郑子直年约四十,身着一件蓝袍,制作精致,一尘不染;他头发稀疏,夹杂着白发,束着一条白色帕头巾;他面容平淡,双眉微蹙,举止稳重,颇有几分儒雅风度。
苏公看在眼中,和颜悦色,问道:“郑子直,本府今唤你前来,乃是因你的好友王率无端失踪一事,还望你协助本府,一道找寻回王率。”
郑子直连连点头,道:“大人宅心仁厚,草民乃王率好友,自当尽力。”
苏公点头道:“郑子直,你与王率乃是好友,可知他平日里有甚么仇家?或是有甚么隐秘之事?”
郑子直蹙着眉头,眨着眼皮,思忖片刻,茫然摇头,道:“回禀大人,王率为人讳树数马、廉正宽厚,从未有过甚么仇家,也不曾听得有甚么隐秘之事。”
苏公摸了摸额头,又问道:“听说王率失踪的前一日曾到过你家,可有此事?”
郑子直稍有迟疑,点头道:“回大人,确有此事。因着那日草民买了两尾鲜鱼,书院散学之后,草民便邀了王率一同吃鱼。”
苏公问道:“那时刻,王率言行举止可有异常?他与你说了些甚么话?”
郑子直茫然摇头,道:“那日,草民两个自书院出来,一路谈笑,到得草民家中。草民将那两尾鱼交给拙荆烹饪,待到鱼熟,草民又取出了一坛藏有五六年的老酒。我二人举杯畅饮,他谈笑风生,与平日里一般,并无丝毫异常。这王率但若多饮几杯,话语便多了,说了些书院里的闲事,又说了些东君街的事情,还大肆美言了拙荆的手艺。哦,草民还记得,他闻听得大人将来我密州,甚是高兴,他还说大人乃是千载难逢的好官。草民两个饮酒到酉戌时分,他恐家中婆娘挂念,便告辞回家了。草民与他交往多年,深知其秉性为人,他若是多饮了酒,心中便藏不着愁结,要一吐为快。草民实在看不出他有何异常。次日他竟无端失踪了,今回想起来,草民心中甚是疑惑不解。”
苏公捋着胡须,眯着眼睛,又留心察看郑子直面目表情,揣测他有无说谎骗人。若王率非因自己缘故出走,他人胁迫或是被谋杀可能性甚大。若是谋杀,凶手必定是与王率相干之人!他的好友自然脱不了嫌疑,或许正是某位所谓的好友至交,平日里常来常来,与王率的浑家何氏眉目传情,暗中勾搭成奸!因着偷情之时,无意间被王率撞上,奸夫淫妇顿起杀心,合伙杀死了王率,又隐匿了尸首,造成了一桩离奇的失踪案。如此推想,倒也合情合理。自郑子直与何氏言语推测,失踪前一日,王率并无异常,那么致使王率失踪的原因应发生在他失踪的当日!若无任何前兆,除非事发突然,莫非王率因目睹了某桩罪恶而被杀灭口?
苏公又问道:“次日,亦即王率失踪那日,你在书院中可曾见着他?”
郑子直点点头,道:“回禀大人,那日吃午饭时草民尚还与他在一起。不过午饭后,草民因着岳家有事,便告假到岳家去了。却不曾想……”郑子直哀声感叹,眉目间流露出一丝忧愁。
苏公点点头,淡然问道:“自你家到王率家,约莫有多少路程?”郑子直皱了皱眉,思索道:“依着往日我等行走的路线,约莫有四里路程。”
苏公又问了些闲话,料想问不出紧要线索来,道:“如此,先谢过郑先生了。还望郑先生留心些个,但有与王率相干的事情,无论大小,速来报知本府。”郑子直唯喏,拱手施礼,又冲着一旁的何氏拱了拱手,道:“弟媳且安心则个。”言罢,退身下去。
第四章
这时刻,有公差入堂来报,原来是潍河书院武兢已传唤到堂外。苏公遂令将武兢引入堂来。不多时,副班头向大引着一名男子进来。那男子约莫三十四五岁,身着一件青色长袍,脸型清瘦,些许短髭,双眼凹陷,眼珠微凸,又不时眯着眼,似看不清面前人物。他不卑不亢,但举止稍显拘谨,上得前来,拱着手,慢慢弯腰施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