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安毋噪,这店中的酒倒是别有滋味。”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恐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苏公捋须而笑。
不多时,那蓝二娘端来两碟菜,香气扑鼻。苏仁取来碗筷,为徐、苏二人摆好。蓝二娘拿来酒壶、酒杯,又火急火了的到厨房去了。苏公拿起竹筷,夹了一点蜡肉,放入口中,边吃边赞叹道:“徐兄且尝来,这店家手艺胜过府上大厨。”徐君猷淡然一笑,吃了一筷,微微点头,赞许道:“果然手艺不凡。”苏公又唤颜未、苏仁喝酒吃菜。那蓝二娘上得第六道菜,为苏公斟了一杯酒,笑道:“不知这菜可合得员外爷口味?”苏公连连点头,笑道:“不想这山野田头,竟有这等美味,端的不虚此行。”那蓝二娘笑道:“员外爷若是喜欢,可常来小店坐坐。”苏公点头,笑道:“我若常来,恐生闲言。”徐君猷哈哈笑道:“心中无邪念,又何惧闲言?”那蓝二娘听得明白,笑道:“这位员外爷说的有理儿,心中无邪念,又何惧闲言。”
苏公笑道:“店家休要见怪,我等不过是玩笑戏言而已。”那蓝二娘笑道:“员外爷言重了。”苏公又笑道:“陈家镇有一书生,姓陈名周,店家可认得?”那蓝二娘一愣,点点头,道:“同庄中人,自然认得。员外爷怎的无端问起了他?”苏公笑道:“我乃川蜀客商,受人之托,来黄州寻他,适才到得陈家镇,众乡人言他竟无端失踪了。”那蓝二娘点点头,凄然叹道:“已失踪两年半了。”苏公问道:“或是投奔外地亲朋好友去了吧?”那蓝二娘摇摇头,道:“不甚清楚。”苏公又问道:“闻听说,这陈周有位好友,唤作焦明月。店家可曾听说过?”那蓝二娘望着苏公,摇摇头,笑道:“他的朋友,我怎知晓?”
正说话间,却见桥头过来两人,着公差装束,腰间悬一柄腰刀,昂首挺胸,甚有气势。两名公差径直入得酒肆内,立在门口,仔细打量店中众人,待看罢,便展开一张告示,告示上画了一人容貌,原来是缉人告示。当先公差举着告示,望着蓝二娘,厉声道:“你可曾见过此人?”蓝二娘瞟了一眼,连连摇头。那公差粗声道:“但若见得,必须马上报官。”蓝二娘连连点头。
苏仁看了那公差,正是土地庙中见得的那长脸青衣公差,便咳嗽一声,使个眼色与苏公。苏公会意,便探过头去看那告示,原来是缉拿越狱犯人元绿,不由呵呵笑了起来。那公差诧异,双目一瞪,喝问道:“你笑甚么?”苏公指着那告示,笑道:“在下似曾见过这厮。”那公差闻听,不由一喜,追问道:“你在哪里见过他?”苏公道:“在黄州城中。”那公差又问道:“何时见得?”苏公思忖道:“昨日黄昏时刻,在下行走到秋色巷拐角处,这厮甚是卤莽,竟撞倒了我。我爬将起来,大声骂他,却见他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慌慌张张跑了。”那公差闻听,面有喜色,又问道:“你道他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苏公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我猜疑这厮是个窃贼,定是偷了甚么贵重物什。”那公差点点头,回身望了一眼同伙,二人扭身出了酒肆,往黄州府方向急急去了。
徐君猷哈哈笑道:“你这厮竟敢诓骗公差,待他等知晓,定拿你下狱。”苏公一本正经道:“昨日确曾看得清楚,正是这厮,断然不会看错。”徐君猷笑道:“你诓人之术,天下无二。”苏公面有愠色,道:“不信,你可着你家人跟随而去,待他等在黄州擒得那厮,便可佐证我未诓人。”徐君猷一愣,猛然明白苏公言语之意,遂唤颜未跟随而去。
那蓝二娘冲着苏公笑道:“我见这位员外爷慈眉善目,断然不会诓人。”苏公哈哈笑道:“还是这店家会说话。却不知店家是否识得这告示上的犯人元绿?”那蓝二娘笑着摇头,道:“我一小妇人,怎的识得甚么犯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店家这般浓桃艳李,却学会了诓人。”蓝二娘一愣,笑道:“我怎会诓骗员外爷?”苏公淡然一笑,道:“元绿因何入狱?闻听说,乃是砸了人家店铺,被人家告到官府,黄冈县令判元绿入狱三年。元绿砸的是哪家店铺?店主可曾知晓?”蓝二娘闻听,脸色顿变,幽然叹息道:“原来员外爷竟知晓此事!唉,往事还是不提的好。”
苏公淡然一笑,道:“有时旧事重提也无妨。”那蓝二娘叹息道:“那元绿乃是个泼皮无赖,往日亦曾识得,因夫家染病亡故后,这厮常来我酒店中,不安好心。那年某日,这厮又来喝酒,借着酒兴,撩拨于我。我一忍再忍,这厮甚是可恶,便砸起店来。我恼怒至极,便打了这厮,又告到了县衙,县令大人倒是公正,判他坐牢三年。”苏公点点头,道:“叵耐这厮可恶,今越狱逃出,恐来报复。”蓝二娘冷笑道:“要来便来,我蓝二娘还怕他不成?”苏公思忖道:“这两日,你当真不曾见得他?”蓝二娘摇摇头。
正言语间,又见得桥头过来三名汉子,摇头晃脑,吆五喝六,蓝二娘见得,脸色顿变,口中嘀咕,甚是厌恶。苏公看得清楚,问道:“来者是何人?”蓝二娘低声道:“阎罗爷的鬼差。”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愣,探头望去,笑道:“黑白无常怎的在白日行走?”苏公使个眼色,静观其变。那三名汉子进得酒肆,环视四下,并不理睬徐、苏等人。其中一个黑脸汉子呵呵笑道:“蓝二娘,多日不见,益发俏美了许多。”蓝二娘淡然道:“废话少说,这个月又要多少?”那黑脸汉子笑道:“你蓝二娘自是老规矩,五百钱。”蓝二娘亦不多言,自柜中数出五百钱,交与那黑脸汉子。那黑脸汉子接过铜钱,也不细数,交与随行的一个黄脸汉子,那黄脸汉子打开一个布袋,将铜钱悉数装入。那黑脸汉子拉过一条长凳,坐了下来,道:“烦劳蓝二娘施舍些酒水喝。”蓝二娘笑道:“我在店中酒倒是有,不过每碗五十钱。”那黑脸汉子一愣,道:“上月来时,不过十钱,今日怎的变成了五十钱?”蓝二娘叹道:“这世道甚物皆涨,买卖艰难,若到下月,恐只能关门了,你想喝也喝不成了。”那黑脸汉子哈哈笑道:“如此言来,你蓝二娘是要嫁人了。”
蓝二娘瞪了那黑脸汉子一眼,扭身到得柜台边,盛了一碗酒来,置于桌上。那黑脸汉子端起碗来,大口喝下,待喝罢,笑道:“烦劳蓝二娘给我两位兄弟各一碗。”那蓝二娘道:“如此便是一百五十钱了。”那黑脸汉子哈哈笑道:“好你个蓝二娘,恁的厉害。若换了他人,休道是喝一碗酒,便是吃鱼吃肉,大爷我也分文不给。”那蓝二娘回身又盛了两碗酒来,那两名汉子各饮一碗。蓝二娘笑道:“你等分文不给,我一弱小女子也奈何你等不得。若得罪了你青鹤帮,何人敢在这黄冈混得下去?”那黑脸汉子哈哈大笑,道:“我青鹤帮也是行侠仗义,保一方百姓平安。我还有事,先行以步,酒钱改日再给。谢过蓝二娘了。”言罢,那黑脸汉子起得身来,与同伙出得酒肆去了。
待黑脸汉子三人走后,徐君猷诧异不解,问道:“他等究竟是何人?”蓝二娘叹道:“乃是黄冈青鹤帮的。”徐君猷追问道:“甚么青鹤帮?”蓝二娘道:“黄冈城有一个出名的泼皮,唤做尚青鹤,这泼皮仗得有些拳脚,勾结了一帮凶恶之众,学那桃园结义,唤做青鹤帮。这青鹤帮在黄冈横行霸道,但凡商贾小贩,每月须交纳平安钱,依据店铺买卖大小,多则数十两银子,少则几百钱。”徐君猷一愣,愤愤道:“此分明是敲诈勒索,你等可断然拒交。”蓝二娘淡然一笑,道:“你若不交,轻则砸你店铺,毁你生意,重则打你个五痨七伤,害你家破人亡。”徐君猷闻听,怒道:“如此可告知县衙。”蓝二娘冷笑一声,道:“猫鼠同窝,深根蟠结,你去告他,岂非自投罗网?”徐君猷又一愣,猛然想起舒牧之言:那尚青鹤乃是本县有名的善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但为人随和,不肯张扬。
徐君猷愈想愈气,压不住心头怒火,猛然一拍桌子,喝道:“该死的舒牧!”这一声唬得众人一惊。苏公见状,哈哈大笑道:“兄长黜邪崇正,令小弟钦佩,只是祸从口中,兄长还是小心则个。”徐君猷白了苏公一眼,愤然无语。苏公叹道:“观适才情形,他等对你蓝二娘倒还算是客气的。”那蓝二娘叹道:“这世道,空有一腔正气,妄信邪不压正,逞一时英雄,到头来碰得头破血流,死不足惜。唯有八面见光、左右逢源,能忍则忍,方得以生存。甚多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徐君猷闻听此言,目瞪口呆。
苏公长叹一声,道:“青鹤帮这等为恶,黄冈县竟无人告他?闻得黄冈县令舒牧在县衙闻登鼓处设置铜匣,收取民状,百姓但有冤屈不平者,或其他作奸犯科者,可投状铜匣密告。”那蓝二娘闻听,望着苏公,满眼嘲讽鄙夷之情,冷笑一声,道:“所谓铜匣收状,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你去投状首告,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苏公听得此言,心中一震,依蓝二娘之言,这铜匣投状端的可怕。徐君猷疑惑道:“首告之人,恐遭报复,多不敢实话。但铜匣者,可匿名告之,官府并对方皆不知是何人所为,又哪里寻他去?”那蓝二娘瞥了徐君猷一眼,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老话,员外爷不会不知吧?”徐君猷顿时哑口无语。
苏公幽然叹息道:“既如此,蓝二娘为何夜入黄州府衙,抛书遗信?”蓝二娘闻听此言,莫名其妙,嗫嗫道:“这位员外爷说的甚么?我怎的听不明白?”苏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不言假话。”遂指着徐君猷,道:“此位便是黄州知州徐君猷徐大人,在下苏轼苏东坡。”那蓝二娘脸色顿变,正待跪下施礼,早被徐君猷拦住,道:“本府微服而来,惟恐惊扰乡邻,这礼便免了吧。”苏公淡然笑道:“徐大人素来公正廉洁、不吐不茹、嫉恶如仇,你有何话语,只管说来便是。”那蓝二娘满脸狐疑,望了望徐君猷,又望了望苏公,笑道:“二位大人定是认错人了,小女子只是经营这一小小酒肆,并无其他。”
苏公叹道:“元丰三年,黄州通判蔡真卿、团练使韦公平、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朋比为奸,竟挟制徐大人,威逼大人同流合污。然徐大人轻死重义,毅然铲除罪恶,其中不乏家眷。苏某深记太史公一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古往今来,浩气长存,邪终不能压正。”那蓝二娘冷笑一声,道:“我等蝼蚁小民,只图个苟全性命,言甚么浩气长存?邪也好,正也罢,关我甚事?我不过是卖酒的。”苏公叹道:“黄冈之恶,百姓道路以目,久之则贵耳贱目,到得后来便贱耳贱目。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徐君猷点点头,幽然叹道:“民心之失竟至如此,本府深感愧疚。为官者,不察民情、不解民心、不恤民苦、不为民生,做的甚么官?”那蓝二娘闻听得,只是冷笑。
苏公淡然道:“不瞒店家,徐大人此番前往陈家镇,乃是为查焦明月、陈周遇害一案。”那蓝二娘闻听,不觉一震,淡然一笑,道:“大人怎知陈周遇害了?”苏公叹道:“我等在陈周自家屋后挖出一具白骨,依据乡邻所言,自尸骸龅牙、缺牙情形,已然断定死者便是失踪两年多的陈周。”那蓝二娘闻听,顿时露出悲伤之情,苦笑一声,低声叹道:“不想陈立之竟是这般下场。”苏公一愣,叹道:“适才,苏某见得店家那柜台上有一本帐册,其上记有进出帐目。但此帐册纸张并字迹,与投书府衙那信笺之纸张字迹甚是相似。苏某心中颇感疑惑,故而用言语试探,原来店家果然识得陈周。”蓝二娘冷笑道:“此不过是苏大人猜测罢了,难不成识得陈周,便是嫌疑不成?”
苏公淡然笑道:“那夜潜入府衙之人是个男子,若苏某不曾猜错的话,这厮便是元绿!而他送书传信,正是你蓝二娘之授意。”此话一出,休说是蓝二娘,便是徐君猷亦颇感意外。蓝二娘目瞪口呆,喃喃道:“市井传言,苏轼乃当世神断,闻一知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君猷惊诧道:“如此言来,这幕后之人果真是你蓝二娘?”蓝二娘凄然一笑,问道:“大人抬举民妇了。”
苏公淡然一笑,道:“两年前,所谓泼皮元绿砸你店铺,你告到县衙,致使他入狱三年。今想来,此事乃是你等早先谋划好的。”蓝二娘又一愣,惊诧道:“此事苏大人竟也知晓?”苏公摇摇头,道:“不过是推测而已。”蓝二娘疑惑道:“果真只是推测?”苏公笑道:“不妨再加推测一番,你二人为何要行此苦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