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捋须摇头,不再言语。徐君猷诧异,遂近得前去,将手摸那虎皮,不由大惊,急忙掀起细看,惊诧道:“此非虎皮,不过是绸布所制!”苏公道:“徐大人好眼力!”徐君猷不理苏公耻笑,嗟叹道:“不想这曾游有这般本事,竟能仿制虎皮,以假乱真,骗过徐某。”
苏公自袖内摸出一截黄色绸布条来,四下找寻,不多时,便寻得些许一般绸料,细细比照一番。徐君猷诧异不解,询问其故。苏公将黄色绸布示与他看,道:“此乃是在木阴山顶北坡荆棘中觅得,想必是那麒麟所留。”徐君猷惊诧道:“苏兄疑心那麒麟所是人为?”苏公手指虎皮,道:“若有人披得此皮,立于木阴山顶,山下人望得,亦当是只老虎。”徐君猷惊诧不已。
苏公望着地上尸首,幽然道:“那假冒麒麟者或许便是杀人凶手。”徐君猷似有所悟,道:“那凶手请得曾游雕刻麒麟头,又造得麒麟皮,披之在身,假冒麒麟现身。此事若上奏朝廷,圣上必然重赏,不免加官进禄!但若事情败露,便是欺君之罪!曾游因知晓内情,故而被杀灭口。”苏公点点头。徐君猷又道:“如此言来,此事受益者便是真凶?”
苏公默然,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最可疑者乃是焦无泥。”苏公摇摇头,道:“焦无泥不过一棋子也。”徐君猷点头,道:“适才苏兄庄口问他,他前后言语不清,自相矛盾,破绽百出,难以自圆其说,分明有诈。”
苏公蹲下身来,轻推尸首,使其面部仰上,却见得尸首右手握得一物,急忙拿过尸首右手,小心掰开手指,取将下来,竟是带血纸团。徐君猷急忙凑上前来,询问是何物。苏公舒展开来,但见得纸上有“书室飘香”四字。徐君猷诧异道:“书室飘香四字是何用意?”
苏公环视四下,见得墙下掉落的卷轴,急忙过去,拾将起来,但见轴线断裂,纸张撕裂,下方残缺一块。苏公将手中残纸拼凑上去,但见得那字轴为:“伯雍蓝田种玉,韩寿书室飘香”,又有款识印,乃是篆书“木阴山人”。徐君猷似有所悟,道:“凶手突下毒手,未能一刀刺死曾游,二人随后争斗,或是无意间扯下此字轴,曾游临死之时,抓得此纸在手。”
苏公捋须思忖,道:“或是曾游有意抓得此纸。徐大人且看,卷轴落在墙边,离尸身右手兀自有三四尺远,断非临死时无意抓得。且抓得之后,将右手藏于身下,侧卧而死。”徐君猷疑惑不解,道:“曾游临死之时,为何如此?”苏公淡然道:“曾游意欲告知凶手何人。”徐君猷惊诧道:“他欲暗示凶手?”苏公点头道:“此残纸暗示了凶手。他唯恐被凶手窥见,故而垂死挣扎,侧转身来,将其隐于身下。”
徐君猷将信将疑,复又细看那残缺字轴,喃喃道:“如此言来,曾游暗示我等:书写此字轴者便是凶手!却不知这木阴山人是何许人也?”苏公摇头道:“徐大人且看其余卷轴,皆是木阴山人。此木阴山人便是曾游本人。”徐君猷一愣,急忙上前看其余卷轴,果然如此。
徐君猷甚是沮丧,思忖道:“如此言来,玄机便是书室飘香四字了?”苏公点头,道:“此乃曾游拼死暗示也。”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可将焦无泥唤来,细细盘查,但凡庄中之人,名、字有此四字者,便是疑犯。”
苏公取出一方手帕,包了纸团,纳入袖内,淡然一笑,道:“苏某已知凶手何人矣。”徐君猷又惊又喜,问道:“苏兄怎知凶手何人?”苏公道:“适才庄口,苏某询问焦无泥自县城回来途中,可曾遇见县衙中人,焦无泥只道不曾遇得。适才至严押司宅第前,苏某又问他:十三日那天可曾见得杜押司?焦无泥摇头道,小人未到县衙,不曾见得杜押司。”徐君猷思忖道:“苏兄早已疑心焦无泥撒谎,诳骗我等,料想凶手便是此厮。”
苏公摇头道:“或是焦无泥撒谎,但亦有另一人可疑。”徐君猷追问道:“是何人?”苏公道:“蕲春县杜攀杜押司。”徐君猷惊诧道:“苏兄怎的疑心是他?”
苏公道:“大人且细细回想。昨日,我等避开谭县令,到得蕲春县衙,逢着杜押司,那杜押司曾与大人言语,只道:十三日,杜某曾到得石马庄,约莫未申时分曾路过木阴谷,可惜错了时辰。遮莫申牌时分,石马庄地堡焦无泥便见得那麒麟立于木阴谷巨石之上,前后不足半个时辰。大人可还记得杜押司此番话语?”
徐君猷思忖半晌,点头道:“如此言来,杜攀十三日曾到过石马庄?”苏公点头道:“杜攀与焦无泥路经木阴谷,前后不足半个时辰,若焦无泥果真是自县城回来,其在中途必然遇见杜攀。可焦无泥却未见得杜攀,端的可疑。”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他二人中必定有一人在撒谎。”
苏公点头道:“杜攀十三日曾到过石马庄,所为何事?尚待查问。只是昨日初逢大人,不合说错一言。”徐君猷疑惑道:“他说错甚么?”苏公淡然道:“他见着大人,拱手道:在下乃是县衙押司,姓杜,单名攀,字书室。”徐君猷恍然大悟,惊喜道:“其字书室,分明便是曾游暗示之人!”苏公点头,道:“正是。曾游垂死挣扎之际,忽见得字轴上有‘书室’二字,脑中灵光一闪,拼死撕得此纸,意欲暗示凶手何人。”
徐君猷惊叹不已:“不想杜押司竟是真凶!”
苏公幽然道:“但凡阴谋诡计,必有其目的。杜押司伪造麒麟现身,谋害曾游,其得何益处?苏某窃以为,杜押司亦不过是棋子也。其后或有他人。”徐君猷甚是惊诧,喃喃道:“其后或有他人?莫非苏兄疑心……”
苏公拈须思忖。
出得曾宅,徐君猷令焦无泥遣庄民好生把守,待县衙公差、仵作前来。焦无泥遂吩咐三名庄中汉子守着,而后引徐君猷等人至庄口祠堂,暂且歇息。徐君猷令焦无泥召集庄中乡人,询问曾游生前情形。众乡民亦惊诧,只道曾游为人本分老实,不善与人交往,多日不曾见得他了,不想竟在家中遇害。究竟凶手何人?众人议论纷纷,只道石马庄从未有过这等恶事。再者,曾游从不与人争吵,无有仇怨之人。家中颇为清贫,又无钱财。若言有人杀他,端的蹊跷。
苏公询问众人,曾游死前,有无出庄至县城?众人皆摇头,皆道不知。苏公道:“烦劳诸位乡邻,好生回想十月十三日,可有外人来得庄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便有人想起,只道十三日曾见得县衙杜押司提着一个包袱来得庄中。
苏公一喜,追问道:“不知那杜押司来此做甚?到得哪家?”那乡人思忖道:“杜押司与严押司乃是同僚,往日有些来往,想必是往严家。”有严家人道:“不曾见得杜押司来得。”苏公望去,言语者乃是一老者。徐君猷问焦无泥老者何人。焦无泥道乃是严押司父亲严峡。苏公问道:“严老先生与曾游乃是邻里,事发前后可曾察觉异常?”那严峡思忖道:“并无异常,或是未曾留意。”
苏公问道:“十三日,严押司可在家中?”严峡点头,道:“那日我儿未去县衙,整日在那阁楼之上搬晒书籍。”苏公诧异,问道:“搬晒书籍?”严峡笑道:“想是书籍受潮生霉,故而搬至阁楼上晒晒。”苏公笑道:“严押司乃是惜书之人。”有乡人笑道:“小人午后还见得严押司亦曾晾晒那大红被褥。”众人皆笑。
正在此刻,门外进来一汉子,缩头缩脑,望见焦无泥,急忙上前,耳语几句,焦无泥遂引那汉子至徐君猷面前,那汉子急忙施礼。焦无泥道:“大人,此乃是本庄屠夫严秦,他道有事禀报大人。”徐君猷点头,道:“你且道来。”那屠夫严秦道:“适才小人闻听曾师傅死了,甚是惊奇。前几日,那曾师傅还到得小人摊铺,买得两斤肉。”
徐君猷一喜,问道:“你且细细回想,究竟哪日?”那屠夫严秦思忖道:“端是十三日。”苏公问道:“你可曾记得清楚?”那屠夫严秦连连点头,甚是肯定,道:“那日小人儿子生日,待曾师傅买去两斤,小人兀自留得两斤肉,便收摊了。”苏公问道:“曾游买肉之时,是何时辰?”屠夫严秦回想道:“遮莫快近午时了。”苏公问道:“那曾游可常来买肉?”屠夫严秦连连摇头,道:“曾师傅甚少买肉。那日一买便是两斤,小人诧异,问他何事。他道家中来了客人。”
徐君猷一震,忙问道:“他可曾说及此人是谁?”屠夫严秦摇头道:“小人未曾追问。”苏公拈须思忖,心中暗道:曾游买肉待客,此客自是外来人,除却杜攀,还有何人?
约莫一个时辰,蕲春县令谭百丈引一干官吏衙役匆匆赶来。徐君猷令众人退下,谭百丈上前拜见徐君猷,道:“卑职来迟,请大人恕罪。”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本府见县令事务繁忙,不便惊扰,故此悄然来访。不想方到此处,便闻报命案。适才,本府与苏大人已至现场查勘。烦劳谭大人遣仵作前去勘验尸首。”谭百丈唯喏,令班头与仵作去了。
苏公见得杜、严二押司立在后侧,遂把眼示徐君猷。徐君猷心领神会,问道:“杜押司,十三日那天,你曾到得石马庄,不知所为何事?”那厢杜攀道:“回禀大人,那日小人因私事来得。”徐君猷问道:“不知去的哪家?”杜攀吱唔道:“乃是曾游先生家。”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严窦惊诧道:“杜兄何故去他家,曾游先生便是那日死去的。”徐君猷冷笑道:“大胆杜攀,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杜攀惊恐不已,跪倒在地,道:“大人,小人冤枉呀!小人绝非害人之辈。”那厢谭百丈拱手道:“杜攀为人本分,其与那曾游素无瓜葛,怎会无端害他?望大人明察。”
徐君猷冷笑道:“既无瓜葛,你往曾家,所为何事?”杜攀叹息道:“大人今既问起,小人亦不隐瞒。此事言来话长,乃是小人父辈之事了。三十年前,小人之父与曾游之父本是同窗好友,交情甚厚。那曾游父亲家中富有,又颇有才学,一心谋求功名,那年前往京城赶考,临行之前,将一百两金子托与家父保管。”众人闻听,颇为惊诧。
徐君猷诧异道:“他为何要将一百两金子交与你父保管?”杜攀叹息道:“那曾游之父兄弟三人,其父乃是长兄,为人规矩安分,可惜那两个兄弟甚是奸诈险恶,自分得家业之后,不消多时便挥霍败尽,早已觊觎兄长家业。曾游之父早有顾忌,恐其赴京赶考之后,兄弟于家中弱妻幼子不利,故而变卖家业,将金子托与家父保管。”
众人闻听,嗟叹不已,只道兄弟如手足,今却如此相残。杜攀又道:“曾游赴京赶考之后,其弟二人果然下手,不料兄长家财已尽,只当是兄长抛妻弃子,卷财远走高飞了,只得作罢。不想曾游之父竟一去不回,生死不明。家父等候三年,甚是焦急,竟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家父临死之前,已然昏迷多日,竟未将此事告知家母。此桩秘密自此便无人知晓,我两家亦无有来往了。”
徐君猷嗟叹不已,遂追问道:“后来如何?”杜攀叹道:“前些时日,小人家欲盖新房,拆除旧居室之时,自室中墙壁中发觉一匣,其中有家父文书并金子一百两。小人一家方知此事。”
苏公奇道:“十三日那天,你提着一个包袱,莫不是前来还金子与曾游?”杜攀点头道:“正是。小人家人商议,此金子乃是曾家之物,应当物归原主。小人本欲请曾游至家中,当面奉还。后思忖此物甚是贵重,恐被歹人察觉,招惹祸事。小人便亲自至石马庄,奉还金子。”众人听罢,皆惊叹不已。
苏公暗自感叹,心中暗道:若杜攀所言属实,则真君子也。捧百两黄金而不动心者,少有人也。三十年前之秘事,早已无人知晓,杜攀便是占为己有,何人知晓?今之世人,多唯利是图,见得银子,便忘却恩情友情,兄弟姊妹亦不相让,或拳脚相加,或生死相搏。亦有所谓朋友者,借他人钱财,甜言蜜语,无限情深,待钱到手,便杳无音讯,往往撒赖不还,反恶言相加,令人心寒齿冷。
徐君猷叹道:“人之相交,唯诚信也。”杜攀哀叹道:“那日,小人将金子如数奉还,曾游万分感激,入室放了金子,不时出来,手中兀自捧着五十两金子,定要送与小人。小人万般不肯,百般推让,只道:若图钱财,怎肯送来?此是令尊寄存之物,当完璧归赵。好一番推让,曾游无奈,遂留小人吃饭,他自庄口买得两斤肉来,一锅煮了。小人吃过中饭,与他闲言多时,约莫未牌时分起身告辞。不想此一别竟成永诀。”
苏公问道:“杜押司回去途中,可曾遇着地保焦无泥并两人?”杜攀思忖片刻,摇头道:“不曾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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