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百姓对皇家大量采选民女充斥后宫的惶恐,又怎能让卫衍乖乖承认自己支持内务府的做法是错误的,又怎能让卫衍发现自己支持内务府的做法实际上是源于他内心深处的险恶目的呢?
坦白而言,无论背后有多少人在指使,内务府力主采选一事就其本身职责而言并没有什么错,卫衍支持内务府的做法本身也没有什么错,但是景帝他可以偷梁换柱,指责卫衍“其心可诛”,自然是没错也能变有错。
“卫衍,我问你,若有人因一己之私,陷天下百姓于水火,这个人的所为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错的。”
“既然是错的是不是应该接受惩罚?”
“这个是自然的。”
“好。本公子希望你记住自己现在说的话。不要到时候出尔反尔逃避责罚。”听了卫衍的回答,景帝心满意足地喝茶听八卦。
前些日子景帝收到暗卫密折,知道随意居来了一江南来的商人,那名商人很喜欢说一则叫做“拉郎配”的趣事。
果然,坐了没多久,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开始说将起来,景帝为了更有效果,特地让人将那人请到了他们这桌上,听那人讲这件趣事。
这件趣事是这样的:江南某城,某将夜间回城,守城的士兵放炮开启城门。城内有一富户,正好雇了一锡工在家里造徽器,夜半听到炮声,以为是采选民女的官员到了。富户家里有一个女儿还没来得及婚配,夜间又不敢出去找人。正在张惶无措之间,突然想到家里雇的锡工,事急之下便选了锡工做女婿。富翁急忙去喊锡工起来成亲。那锡工在睡梦中还什么都不知道,等睁大眼睛才发现主人家已经布置好了喜堂,主人家的小姐已经盛装打扮披上了红盖头等着和他成亲。(注)
说完这件趣事,那名商人又开始说其他的趣事。
虽然内务府的上奏被景帝驳回,但是民间百姓并不相信景帝真的会放弃广选天下美女充斥后宫的权力,以为景帝不过是要做出一个爱民的样子来,等到众臣一奏再奏,大概就会顺势推舟答应下来,那时候既博得了爱民如子的名声又不误采选事宜,真真是声名美女两相宜。所以这段时间民间诸如此类的趣事数不胜数,只要家中有适龄女儿的百姓现在都赶着要在皇帝采选前把女儿嫁掉,已经疯了一般不管什么麻子瘸子只要是男人都抢着要。
景帝不得不承认民间百姓自有其智慧,若不是个中另有原因,他极有可能就如百姓所料这般推托一番就答应下来。
那商人从江南一路行来,见多识广口才又好,讲得栩栩如生让人犹如在场一般。
只不过这桌的众人并不捧场,笑容也很是勉强。众人吃得是皇家饭当得是皇家差,人不笨也不傻,这些趣事表面上是在笑百姓愚昧可笑但背后真正在嘲讽谁简直是不言而喻。
但是皇帝本人都在笑,众人又不敢不陪笑,只能勉强牵动脸皮,做出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
唯有卫衍没笑。他几次想发问,却又不知道要问什么好。
“民间百姓为何不愿将女儿送入宫中?一旦入了宫,等到一朝选在君王侧,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不就指日可待了?”卫衍不问,景帝自然就帮他问了。
“公子年轻尚轻而且今上年幼登基朝廷已有十多年不曾有过大选之年大概不明白朝廷的采选是怎么一回事吧。朝廷的定例是三年一大选一年一小选,大选之年不分官宦之女还是民女只要是十五岁至二十岁的适龄女子全部都在采选之列,共有一千名的份额。小选之年则只选官宦之女,份额没有定例,一般是一二十名左右。进了宫后,会从这一千名女子中选出容貌品行皆为佼佼者充斥皇帝的后宫,未入选的女子则充做宫女。若为宫女也就罢了,到了二十五岁自然就会放出宫去,若是不幸被选做了皇帝的后妃,从此深宫寂寞红颜老去父母亲人再不能得见才是人间至惨。至于说到荣华富贵光宗耀祖,皇帝后宫那么多女子能得宠爱的又有几个,大部分女子能够见上君王一面就已是天恩,一辈子都只能苦苦盼着盼到韵华逝去。公子大概还未有子嗣所以不能明白为人父母者的苦心,像我等这样的小小百姓,不求子女光宗耀祖,但求子女承欢膝下平安顺遂也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如此,受教了。不过我听说今上此次很坚决的要废止大选。”
“做做样子罢了,当不得真的。就算今上无意,祖宗惯例摆在那里,不是今上一个人说了算的。而且皇后呢?太后呢?朝臣们呢?他们怎么想?到时候这么多人都逼着今上采选,今上能坚持到几时?这事在我看来只是时间问题。”那名商人对此事并无乐观态度。
如此这般又说了一些闲话。景帝和那名商人俱是兴致高昂,两人天南地北胡诌一通,颇有些相见恨晚的味道。
卫衍只是喝茶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只是不想说话。就算后来看到齐远恒来,笑容也很勉强。当然那些皇帝陛下很是推崇的点心,他同样是食不知味。
那日卫衍随景帝一起回宫后并没有在宫里住下。他家派人来给他带了个口信,让他回家一趟有事要商量。
当下他去向皇帝陛下请假,本以为要说个半天才能得到恩准,没料到皇帝陛下依然像前几次那样很好说话,很快准了他回家。
到家后才知道要商量的竟然是他的婚事。
卫衍早就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到了本月下旬他就满二十六岁了。景朝的世族子弟一般成亲都比较早,大概十七八岁就会成亲。卫家的子弟稍微晚点,要二十出头才会成家,他的兄弟们大部分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但是他是家中的幼子,自幼体弱,被众人娇纵着长大。而且身为幼子,永远会觉得自己还小,很多时候总是想不到这个小只是相对的,其实他真的已经不小了。
不过卫家的先祖中有众多任性之辈,坚持着先立业再成家的也不乏其人,好几位更是拖到而立之年才娶了妻室,所以对于卫衍迟迟没有娶妻外人虽觉得奇怪但是也能理解。这是卫府百年来的传统,每一代都会出几个让家长焦头烂额的任性子孙,这一代若没有才是更奇怪的事。
当然卫衍并不是任性的性子,也不清楚家里为什么一直不提给他娶妻的事情,反正家里不提他也不着急乐得逍遥自在,以前他闲暇时就和孟九他们混在一起,后来发生了那件事一路胆战心惊着走来根本没有余裕考虑别的东西,这日子也就这么着过去了。
现在家里突然在此时提起他的婚事,他觉得有些意外。
“衍儿觉得哪家小姐更好?”大夫人说了几户人家,问他中意哪家小姐?
“但凭母亲作主。”卫衍的这声“母亲”是在叫大夫人。景朝大户人家,一般庶出的子嗣要称府中正室为“母亲”,自己的亲生母亲倒是要叫作“娘”,不过在卫家,卫衍的母亲柳氏地位很特殊。据说柳氏本也出身名门,后因种种机缘巧合才进了卫府。所以卫衍自幼就对两人不分亲疏,一起称作“母亲”。
自古以来子女的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卫府这样的世族更是要考虑各方面的利益,这婚姻从来是由不得子女做选择。大夫人这一问也不过是问问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听卫衍的意见。
若由得卫衍选择,他希望他未来的妻子是犹如绿珠姑娘那样的女子,可惜绿珠姑娘在祁阳府码头上消失后,他虽然派人去查找过,却至今没有任何音讯,大概是有缘无份吧。
“那就韩家吧。”大夫人做了决定。韩家是户部韩侍郎家,与卫家也算门当户对。这桩婚事他们早就商量过,让卫衍回来不过是通知他一声,“六月初六是黄道吉日,现在开始准备,到时候应该可以迎亲了。”
“这么赶来得及吗?”卫衍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婚事开始一点也没有动静,突然一下子就马上决定下来了。景朝的世族官宦人家娶妻要行三书六礼,复杂繁琐,婚事从纳采到亲迎准备上一年半载也不稀奇。他们家竟然打算在一个月内完成三书六礼,难怪卫衍要奇怪了。
“事出有因,一切从简。韩家也是同意的。”
“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皇帝要采选闹的。韩家小姐也在本次采选之列,韩家自然希望能尽快完婚。”
“连韩家也不愿意送女儿入宫吗?”卫衍实在是不明白,民间百姓不愿意送女儿入宫都急着嫁女他好像能够明白了,为什么连官宦之女也忙着找婆家呢?
“衍儿你在宫中当差这么多年竟然还不明白。这皇宫再奢华再富贵又能怎样,那些尊贵女子的背后全是说也说不出来的心酸苦楚,若是真的疼爱自家女儿,谁家愿意把女儿送到那种吃人的地方去?”卫衍的母亲柳氏接过了话头。
“不用那么急,陛下不会同意这次采选的。”
“傻孩子,陛下不同意有什么用。若朝臣跪求,若皇后规劝,若太后发话,陛下真的还能坚持吗?”
卫衍没了言语。这事显然还没完,等朝臣们从此次彻查内务府的阴影里面摆脱出来,应该会有很多人去规劝皇帝的,甚至连他自己不是也劝过皇帝陛下吗?
他劝皇帝陛下的时候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难道他那时候真的如皇帝陛下在随意居里说的那样,仅仅是为了一己之私而要陷天下女子于水火?
注:“拉郎配”的故事取自古代民间故事。
第三十一章认错
大夫人和柳氏对这门亲事还有很多事情要商量合计,比如说行六礼的日子本来都应选各自适合的黄道吉日,但他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若没有恰好适合的日子该用哪些日子替代,又比如说媒人该请谁,换了庚帖后要送到哪里卜吉兆,聘礼该送些什么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些事件件繁琐细致却一件也马虎不得,大夫人和柳氏在那里讨论得很起劲,卫老侯爷和卫衍却在旁边基本插不上什么话,略坐了坐,卫老侯爷就把卫衍带去书房说有话要交代。
到了书房后,卫老侯爷落了座,又让卫衍在他手边坐下,待侍女上了茶,却又在那里光喝茶不说话。
卫老侯爷宦海沉浮数十年,早就修炼成精了,对于卫衍如此蒙受圣恩夜夜留宿宫中不是没有一点怀疑的,对于卫氏子弟在这些时日来备受提拔重用也不是没有一点疑惑的。一般君王对臣子的宠信,荫及子嗣很正常,但是荫及父兄却总会让人不由得深思。只是,有些事他隐隐约约明白不妥但是在事情没有挑明之前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有些话他作为父亲应该说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常。事关皇室声誉,就算君王真的失德闹出来后遭殃的也只会是臣子,而且那种事连想一想都是大罪,怎能和儿子摆到明处详谈,到最后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衍儿,虽然你的婚事具体操办不用你操心,但是你也不能凡事都不闻不问。你明日去向陛下要些假,晚上就在家住段时日,有事也可商量一二。”无论他担心的事是否属实,卫衍这亲还是要成的,就当是为了遮人耳目也必须得成亲。何况皇帝采选的事情迫在眉睫,再拖下去,过几日大概就要没儿媳可选了。
“孩儿知道了。”卫衍迟疑了一下,明知要到这个假期有点难度,一日两日还好说,连请一个月还要加上以后的新婚假期,这么多假要从皇帝陛下那里请下来,颇有些去虎口拔牙的难度,不过老父在那里开了口,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然后就在那里伤脑筋到底回去该怎么和皇帝陛下开口。
这一夜卫衍歇在家中,一会儿想到自己是不是真的为了能尽快从那不堪的境地脱身才会劝说皇帝陛下答应采选,不顾天下间的女子就此要陷入水火之中,一会儿又在烦恼怎么开口向皇帝陛下要这假期,折腾了半宿还是没有想到办法,直到天明时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第二日,卫衍先去近卫营的文书库报到,与笔墨文档相处半日以后,才入宫去见皇帝。
景帝见了他,看他精神不济,自然又命他好好歇着。
“臣觉得臣快像猪一样。”每天里吃了睡睡了吃,虽然因为习惯成自然,卫衍早就有了自暴自弃得过且过的念头,但是说实话,这真的很像是猪过的日子。
“怎么会。”景帝听见他的嘀咕声,从奏折上面抬头,上上下下认认真真打量了卫衍一番,才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猪没你瘦。”
卫衍是属于那种怎么吃怎么养都不会发胖的体质,虽然景帝已经在努力着要把他养到白白胖胖的程度,但是那个真的是很有难度,就算景帝身为帝王,也没有心想事成的本事,最多是把卫衍前段时间掉的肉补回来,要在那个基础上再多加一点肉,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其实景帝“猪没你瘦”后面还有一句话,“猪也没有你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