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大家尊称为大翻译的洛桑,接口便流利地翻成藏语了。
会计们听说李刚义副主任,要听取他们对公社决算分配上的意见,大家立刻在下边小声地议论起来。
高原牧区社队干部们的习惯与内地社队的是不同的。他们个人喜欢说话,提意见。如果上级领导在场,请他们出来说话,那无异于是一种当面的表扬与鼓励。
在下面经过一翻嘀咕后,很快便有人说话了。大家一看还是那位公社会计旺堆。他习惯地伸伸舌头笑笑,然后便用藏语叽里呱啦地说开了。
大翻译落桑笑着把旺堆的意见开始翻出来,并示意次仁多吉与他合作交替进行。
旺堆说:
目前查出来的帐目上的各种问题虽多,但纠正起来容易。因为那些问题毕竟大都发生在社队干部及他们的亲朋好友身上。只要领导下一道命令,便能够让他们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
众会计们也都点头嘻笑着表示同意旺堆的说法。
我现在要说的是另一种问题,即制度上存在的,分配不公平的问题。那些老实的社员,放羊、挤奶,打酥油,精心地管理集体的羊群、接羔育幼成活率很高,他们为生产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们同所有的人一样,按人头与工分分到自己的一份。这些人是受之无愧的!
问题是出在另一部分人身上。他们男人不放羊,叫女人放羊,这个也就罢了。可是有的男、女都不放羊,叫孩子去放羊。未成年的孩子,无论如何也难以和成人相比。总之,他们有的是出工不出力,有的是以儿童出工,记成人的工分。大人自己在家做私活。给别人制靴子、缝皮袄,挣工钱。
更有甚者,有的人连工都不出以有病,身体不好等理由,把羊群交出去。反正到决算分配时,按“人七劳三”的定制,按人头均分的部分,一点都少不了!这种人自己不劳动,靠人家养活着,这是新的剥削!好些人,在旧西藏本身就是奴隶,老老实实地给领主放羊,还要经常挨打受骂,连个屁都不敢放!现在翻身了,成了社队的主人,却要偷懒耍滑,自己不劳动,靠集体活着,实在可恨!上级领导要在这次整社中,堵住这个老鼠洞!
会计们边笑边鼓掌……
下边有个别会计发言说:“社会主义是按劳取酬吗,‘人七劳三’的分配制度不合理,全部按工分分配最公平!‘人七劳三’是不是应该取消掉!”会计们又哄笑起来了。
李刚义和谢大军交换意见后,让大家作短暂的休息。
工作组内部坐在一起进行了一翻认真研究。
章春茂首先发言说:
现在广播里还时常提到张春桥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文章,造舆论要取消八级工资制,趋向正是按人头来分配!这些人的意见,倒要取消“人七劳三”,做法上正好相反的!牵涉到分配制度问题,是原则问题,领导上要慎重一点,才稳妥些……
大翻译洛桑对此则有不同的看法:
制度是人定的。在执行过程中发现问题,也可以改!如果取消了工分制,按张春桥的办法,全按人头来分配,试想谁还愿意放羊、挤奶、打酥油,活没人干了,生产上不去,人们吃什么?喝什么?社会岂不全乱套了!老章,张春桥那平均主义的一套,永远是行不通的!
章春茂笑道:
“这家伙,平均主义的帽子扣到我头上来了!我是章春茂,不是张春桥啊!”
大家哄笑了……
卓尕也笑着对章春茂说:“章春茂是张春桥的弟弟吗,所以他拥护张春桥的路线!”章春茂握紧拳头,举到卓尕眼前示威:“再说张春桥的弟弟,定然不饶!”
李刚义也笑了。
最后他想听听谢大军的意见,便客气地说:
“谢局长!谈谈你的看法,咱们倒底怎么办才更合适些。”
谢大军想了想,有些难为情地说:
如果就事论事来说,会计们的意见应该是对的!但对于“人七劳三”的分配制度要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在民主改革的初期,把三大领主靠剥削奴隶得来的生产资料,收归奴隶,实行集体生产管理,初始按“人七劳三”来分配,对安定人心,稳定社会秩序是有一定好处的。
但是,如今民改已经过去十五、六年了,现在社、队内部再没有了领主与奴隶的生产关系了。社员之间是平等的,所以在人民内部,必须完全坚持“按劳分配”的原则,奖勤罚懒,才能充分动起群众的生产积极性,生产的潜力才能大大地挖掘与发挥!
目前,上级虽然还未明文规定改变旧的分配方式,但是我们可以在实践中摸索着去改进。这样才符合整顿公社的精神。所以,我建议,这次结合整社的决算分配,应该有一定的改进。把“人七劳三”改作“人六劳四”或“人五劳五”来试行。今年算试点,明年看效果,再定案,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大翻译洛桑第一个站起来叫道:
“这个办法我同意!即稳妥,又有创新。我敢打赌,决算后的出工率很快会大大地提高,多数群众一定是非常欢迎的!懒汉、二流子今后吃不开了……”
李刚义也跟大家一同鼓掌……然后,他让大家安静下来,最后表态说:
首先,我赞同谢局长的意见!他讲的很有道理。即能够历史地看问题,又能从整顿的精神出发,着眼于发展,我认为这很符合当前中央的精神!这次整社中的决算分配,就按“人五劳五”来实行,试点一年,到明年这时候再看,如果群众关系改善了,干劲提高了,生产发展了,咱就成为制度定下来。或者再进一步改为“倒三七”都可以。如果生产没发展,反而倒退了,那么再退到原来的规定,也不迟!
再有一点,就是在这次整社决算中,查出来的一切违返制度,虚报冒领,多吃多占的东西全部都要从决算收益中扣出!在人民内部,绝不允许一部分人不劳而获,非法占有他人劳动果食的行为!
大翻译洛桑;以庄重的语调;铿锵有力的声音;翻译了谢大军前边的发言和李刚义后面的总结。在这个人数不多的小会上,不断响起热烈的掌声……
直接主持决算的工作组成员章春茂,会后还兴高采烈,心悦诚服地说:
“在我参加过的几次决算分配中,咱们这次整社中的决算分配,充满了浓厚的整顿与改进的气氛!是最为成功的一次决算。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按领导的指示,把决算分配彻底地落实好!
李刚义、谢大军一行几个人,在决算点呆了三天,听取汇报,处理完有关原则问题后,放心地离去。
在回公社的路上,大家都非常高兴。一次次放开缰绳,你追我赶地在草原上奔驰。
跟随谢大军的翻译次仁多吉与谢大军跑过几个回合后,已经把李刚义与洛桑他们拉在后面。于是他们放慢速度,边走边谈。次仁多吉颇有感慨地说:
这次公社整顿,与以往大不一样。以前,整社工作组下来,一头扎在公社书记轮珠家里,所谓公社的“问题”都是书记嘴里说出来的。书记的意见,就是整社工作组最终的结论。每次被整的往往都是平时与书记轮珠有分歧的人。公社治保主任扎西,为人正直,对集体的财物从来不沾边。可是每次工作组来都听书记轮珠的意见。批评他。一会说他治安保卫抓的太紧,一会又说他放松了对监督对象的监督,总之,左右都不是!
“这个人能力如何?”谢大军随便地问道。
“这个人若说能力,两个轮珠也顶不上他一个!他年青能干,特别是不爱占公家的便宜(这一点和轮珠相反)与群众关系也好。如果在别的区、社,早当上书记了!在这里却吃不开……”
谢大军听后高兴地说:
“有这么好的条件,这次整顿公社党组织及领导班子,应当选拔上来才是!”
他们说的正有劲头,李刚义与翻译洛桑的马也赶到身旁,接过话来问道:
“你们说的是谁呀?”
“次仁多吉在向我介绍公社治保主任扎西的情况……据说这个人在各方面的条件都胜过轮珠!”
“那好吗!我这两天正为公社领导班子问题发愁呢。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们趁这次整顿党组织,选拔上来,把班子调整好,才是我们最大的成绩。”李刚义的表态使同志们甚为鼓舞,特别是洛桑与次仁多吉两位。
洛桑接过话题继续说道:
“次仁多吉讲的情况,我们都知道。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轮珠被提拔为公社书记,主要是靠原茶嘎区上的书记,他们关系好。他从一个不脱产的基层干部,一下子提拔为拿国家固定工资的干部以后,在公社成了老大,基层干部都怕他,有意见也不敢提。只有治保主任扎西不怕他,敢在他面前说话。这次整社,如果真正能把公社主要领导人调整好,那对公社的工作,将是最大的支持。对党组织的整顿,我们就抓紧干吧。”
李刚义说:“公社班子的整顿,面上的工作已安排巴宗搞。现在距前次汇报不过几天的时间,她还未来汇报。我也很急。下一步农牧业学大赛,周书记说还要抓个新典型出来。咱们也得快点回去,为下一步做些必要的准备!下一步工作还不知道如何安排,人员是否有变动……”
洛桑说:“越是这样,就越要直接插手才行。如果回公社等她来汇报还得几天。我们今天就找上门去,根据汇报的实际进展情况,分头去抓,不出一个礼拜,事情全都差不多了!必要时补充几个青壮年的力量……我们仍跟李主任、谢局长,一起下去大干一场!让我们也做出点成绩来,好申请加入党组织,已经老大不小的了……”
洛桑的话说得既得体又诚恳,李主任很受感动,他也直言不讳地说:
“洛桑同志很直爽!头脑灵活,看问题准确。你以前没入党,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就我观察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共产党员。再经过一些锻炼和考验,我相信会有人介绍你入党的!”
“哈哈!我们翻译的头领,洛桑能入党,我们也就有希望了!”次仁多吉开心地叫着。
李刚义、谢大军互相看了一眼,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尽管他们谁也没说一句话,他们的心理都快乐无比。在民族地区工作,汉族干部、民族干部团结协调得最好的时候,也是大家最愉快、工作最有成绩的时候。
李刚义同谢大军商量后,决定采纳翻译洛桑的意见,不回公社驻地,直奔恰茶卡公社一队——巴宗工作的点上。
当晚,巴宗等就整顿组织、发展党员、选干等进展情况,作了较为详尽的汇报。
巴宗说:“这次整顿组织的重点,是公社书记轮珠,他的表现不好!态度很不端正,消极对抗。瞧不起我们这几个工作队员。同他谈工作,谈思想他没一点兴趣,根本不承认有这样那样的错误或缺点。问他和领主土登老婆的关系,他坚决否认,还反咬一口说:‘一定是治保主任扎西陷害他!现在他是软硬不吃,每天装模作样混到群众中去,根本不着我们的边。看来他是想用拖延的办法,等工作组一走,这里还是他的天下!对这个人我们安排治保主任,从侧面观察注意他的动向,先稳住他,然后听取领导的指示,你们来得正好!”
“其他的工作进展如何?”李刚义问道。
“还有两个重要工作,一个是党组织发展对象,干部选拔的目标。另一个是一队队长次仁虐待养女阿大的问题,我们都做了工作,也弄清了情况,只等领导拍板。”
我们重点共考察了三个人:
一队队长次仁,已经入党十年。一直担任生产队长,公社党委委员。多年来在思想工作上一直表现都很好。五年前,有些群众被煽动准备外逃,其中有一个是他的亲戚,也动员他一起走。他说:“民改前我是奴隶,现在我是主人,自己有羊群、有饭吃,有衣穿,我怎能放弃主人的地位回去给人重新当奴隶,世界上没有这样傻的人!我不去,我劝你也别走!”他的那个亲戚没走,一些本来准备走的,也留了下来,一直再也没有外逃。这个人可以提拔,群众对他一直都是拥护的。
只是上次提到他八年前打死养女阿大一事,我们不放心,又反复去找他爱人查对这件事。他妻子说:“那是八、九年以前的事,一次中午他从区上回来,我放羊不在家,帐篷里炉子灭着,烧茶连一块牛粪都没有,他嫌女儿阿大太懒惰,十二、三岁了,呆着什么都不干,叫他捻毛线绳,粗的粗细的细……他那天回来见她在家睡觉,不拾柴架火,说了她几句,又顶嘴……叫她去拾点牛粪来,她拿上网兜出去了,嘴里还嘟嘟哝哝,他生气拿起一个土块向她背后打去,正好打在她的头上。她当时跑两步倒下了,后来爬起来拿上网兜又走了……半天也未回来,他爸爸出去找她,发现她昏倒在山坡上。
抱回家来,一直发昏说胡话,发烧……准备第二天去区上看病,早起发现已死。
巴宗把话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