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鼠两端乎,犹豫一身尔。
蛇也两而一,相牵无穷已。
混心腹肾肠,各口颊唇齿。
毕生难共趋,终朝不离咫。
孙元化吟罢叹一声:“是啊,说中了。”
“孙元化,徐大人看你来了!”狱卒一声召唤,二人一起看过去。果然是徐光启,身后还跟着一人,细瘦长身,待近前看清了,孙元化、王征都是一愣,竟是汤若望。孙元化迎上前:“二位老师!”
徐光启握住孙元化手:“初阳,你的家人你自可放心,有老夫在,定让他们衣食无忧。你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于老夫的?”
“叛军平了么?”
“已是强弩之末。”
孙元化低头沉思一会儿,道:“元化所不放心的,唯东事。学生以为,要固关外,莫如收集见在辽人,令善将兵者,精择勇壮加以训练,以辽人补辽兵,可省许多征调招募之费,以辽兵守辽地,尤可坚故乡故土之思,以辽地储辽粮,亦可渐减粮草运输之资,于攘外之中得安内之道。学生以为这是今日东事之要着。”
徐光启频频点头,向旁一指:“汤若望是老夫请他来为你和王焘行赦罪礼的。”孙元化听了转向汤若望跪下,汤若望左手拿出《圣经》,将右手放在孙元化头上:“阿门……”
济尔哈朗奉命到鸭绿江出海口的镇江堡接孔有德、耿仲明,然后马不停蹄直奔沈阳。两天之后,远远看见大路尽头现出一片旌旗戈盾,孔有德、耿仲明心中都是一惊,孔有德问:“怎么回事?”
济尔哈朗也搞不清楚,笑笑道:“将军不必惊疑,我大金兵既是民,民既是兵,可不似明廷,到处是强人,何况这里离盛京只有十里。我想,这是我大汗派出迎接将军的。”
孔有德放下心来,催马向前,及近了,见大道中央一顶明黄华盖伞,伞下站着一人,身着海蓝纱裘,领口袖口镶石青片金绿正龙,前身绣一条正龙,四条文金龙,列十二章,下幅八宝立水裾左右开。济尔哈朗大惊,赶忙下马趋前单膝跪拜:“陛下,孔、耿二将军到了。”
原来是皇太极。惊得孔有德、耿仲明差点儿跌下马,赶紧跑前几步,学着济尔哈朗的样子就要跪倒:“孔有德、耿仲明叩见大汗!”
皇太极一手扶住一个:“不必跪拜,朕以兄弟待二位将军,所以亲来迎接二位将军一起进盛京。就依我女真习俗,行抱见礼吧。”
孔有德抱拳弓腰,死不抬头:“落荒之人,走投无路,归降大金,蒙大汗收留,已是天恩浩荡!又劳大汗亲出十里相迎,我二人万死难报圣恩!越礼之事,万死不敢!”
耿仲明也跟着道:“不叩拜大汗,怎能算归顺?”
皇太极哈哈大笑:“咱们各不相强,朕依二位,二位也依朕,先行叩见礼,再行抱见礼,如何?”二人一齐答应,跪倒磕下头去。
皇太极扶起,依次拥抱,又一一引见了诸贝勒:“嗳,二位将军识得大局,弃暗投明,是大英雄!好,咱们进城。”皇太极也不上马,右手握住孔有德,左手牵住耿仲明,徒步而行,“将军的人马雄壮啊!”
“惭愧,人马虽有一万二千余人,但精壮官兵不过三千六百余名,其余为老弱和家属。”孔有德道,“不过,臣还带来战船百艘,红夷大炮三十位。”
“不仅如此,将军麾下都善用西洋火器,朕再不用怕锦州城的大炮了。将军的兵马惯于水战,朕不但无东顾之忧了,而且可从水路南下,绕过山海关,直逼北京!哈哈哈哈……”走了三里多地皇太极才上马,进了沈阳皇宫,皇太极亲为介绍建筑布局。大苑内十王亭西南侧,有一组黄琉璃瓦顶的建筑群,院中一座焚帛炉,看去与周围的宫殿很不协调。皇太极问:“二位看这所在,可觉得眼熟?”
二人左瞅瞅右瞧瞧,耿仲明吞吞吐吐道:“不似宫殿,倒像是座寺庙。”
“说得不错,这是三官庙。”
“这皇宫中怎还有寺庙?”孔有德问。
皇太极领二人进了庙:“这是座明嘉靖年间建造的道观,名三官庙,东西配殿供奉着天、地、水三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朕留着它,是想将它改做太庙。”
孔有德立刻明白了皇太极的意思,扑通跪倒在神位前:“三官在上,神灵知道,我等如生异心,神人殛之!”耿仲明听罢伏地大哭起来:“请三官助我报仇,先斩黄龙,后捣京都!”
“黄龙可是现任东江总兵?”皇太极问。
“是,”孔有德道,“仲明之弟都司耿仲裕早有投大金之意,欲联络一些弟兄,被黄龙觉察,抓起杀了。”
“大汗若灭明,臣愿为前导,虽死无恨!”耿仲明擦着满脸的鼻涕眼泪道。
“将军请起,朕一定助将军报仇雪恨。二位将军弃逆归顺,助朕功成,朕也绝不吝封侯拜相!”皇太极清一声嗓,“朕授孔将军都元帅,耿将军总兵官,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再次跪倒,孔有德道:“臣等落魄来归,未建尺寸之功,不敢领受!”
皇太极微微一笑:“朕料二位将军日后必建不世之功!不握重兵,如何建功!”
高迎祥接报李自成来了,立刻上马出寨,迎出数里。北风劲力,雪花横飞,地上积雪有两寸厚。远远一队人马,卷雪而来,高迎祥大喜,催马迎上。李自成跳下马,抱拳弓腰:“李自成拜见舅舅!”
高迎祥双手扶住李自成道:“免了免了,你愿意与我共举大义,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啊!”论起来高迎祥是李自成的远房舅舅,但造反前未谋过面,只在高迎祥投奔王嘉胤时见过。当时李自成只是个小头目,被派去迎接高迎祥,聊起来才知道还有这层甥舅关系。两年多没见了,高迎祥把李自成细细打量,自成中等身材,肩宽背厚,尤其这张脸,很是抓人:高颧深颊,鸱目鹰鼻。“是个西北汉子!你大(父)是回族?”
“不是回族,听老辈说,应是党项族。唐末黄巢起义时,祖上拓思恭因助唐室平乱有功,被赐李姓,治夏州,就是今天的米脂、横山县。北宋初,西夏国主李继迁大举扩充势力,不听宋室。自成的家就是米脂怀远堡李继迁寨。”高迎祥哈哈大笑,说道:“难怪也是个带头造反的人,原来是得先祖真传啊!”
李自成叫过李过,道:“拜见舅爷。”
李过上前单膝跪下:“李过拜见舅爷!”
高迎祥一愣:“这是……?”
“我哥李鸿名的儿子。我哥比我大二十岁,死得早。”
“也是好样的!快起来。不过,你们也是带兵的头领了,既是军中,就得按军中的规矩称呼,”高迎祥抓住马缰,“今后你们也和大伙儿一样,叫我闯王吧。好,我们回大营。”几人上马缓行。
“自成,你如今有多少人马?”
“两万。”
“好!你真的在河南林县击败了朝廷总兵邓玘,杀了杨遇春?”
“是。”李自成话锋一转,“闯王,听说您又向朝廷乞降了?”
“我岂是真降?自紫金梁受箭伤而死,群龙无首了,官军进入山西后,我义军几至穷途末路了!现在是前有官府河南兵,后有朝廷京营兵两下夹击,势单力孤,咱们是想买一条路去湖广。”
李自成道:“现在的总督可是洪承畴!他可是个只杀不抚的,杨鹤招抚时他就多次杀降!曹文诏更是个号称大明第一良将的魔头,舅舅万不可上当!”
“怎能向洪、曹乞降?京城来的那两个总兵倪宠、王朴,根本不明当前情势,太监没有不爱钱的,咱给那两个监军的太监杨进朝、卢九德送了钱,他俩就跟王朴说了,王朴也就答应了代为入奏。”
“我给闯王带来两个好消息。”
“哦?说来我听。”
“一是那个新任兵部尚书张凤翼,对晋、豫的剿局作出一个与陕西的洪承畴完全不同的部署:分兵把守,以静制动。”
“怎么讲?”
“他分兵两路,宣大总督张宗衡驻平阳,领李卑、贺人龙、左良玉兵共八千,堵截潞安、泽州四州十一县义军。陕西巡抚许鼎臣驻汾州,领张应昌、艾万年兵七千,负太原、沁州、辽州三十八州县之责。”
高迎祥略一想,恍然大悟:“天赐良机啊!”再扭头道,“那曹文诏呢?”
“这就是第二件了,曹文诏被调回大同了。”
“哦?消息可靠吗?”
“可靠。巡按御史刘令誉向皇帝小儿告状,说曹文诏恃胜心骄,那洪承畴既不为他表功,也不帮他说话,结果皇帝小儿就信了刘令誉,把曹文诏调走了。”
在山西,曹文诏先在霍州战败农军万人,杀首领钻天鹞、上天龙,再在寿阳斩杀混世王,又连败农军于乐平、和顺、太谷、范村、榆社、高平、泽州、润城、沁水、阳城,逐走紫金梁、老回回、过天星,农军三十六营领袖紫金梁病死后,曹文诏为解豫北之困,率部进入河南,攻下涉县、怀庆、济源,斩杀滚地龙。但就在山西、河南这两地,曹文诏遇上了他的丧星。
刘令誉是山西洪洞人,曹文诏出镇山西时,刘令誉正乡居在家。
曹文诏不善言辞,亦不会拉拢关系,刘令誉认为他目中无人,遂生怨心。后刘令誉任巡按御史,巡视河南,再遇文诏,仍是话不投机。刘令誉于是恨上曹文诏,遂上疏朝廷,说曹文诏作战不力、不援友军、骄横恣睢、虚报战功。偏是洪承畴怕崇祯分他事权,不好指挥,所以对各将战功从不署名上报,曹文诏也不争辩,只管打仗,致使崇祯并不深知文诏,便也认为曹文诏怙势而骄,便把他调回老家大同了。
高迎祥在李自成肩上击一掌:“自成啊,想不到,你有大谋略啊,居然探得这般清楚,是个能领千军万马的人!”
李自沉嘿嘿一笑:“闯王过奖了。”
“好,走了曹文诏,来了你李自成,机不可失,我们就走内乡、南阳、汝宁,杀到湖广去!自成,你的两万人还归你带,你也起个名号吧,好在各路义军中叫响。”
李自成想了想:“既然舅舅号闯王,我就叫闯将吧。”
阁辅荐臣
已经是吃过晚饭的时辰了,温体仁、徐光启、张凤翼径直来到文华殿。按平时情形,崇祯此时应还在文华殿。
温体仁、张凤翼心中忐忑,虽然挨剋已成习惯,毕竟这位皇上太难伺候。温体仁是刚为首辅,任何事都难脱干系,张凤翼则是有直接干系。见门口有侍卫,说明崇祯还在,几人硬着头皮进了殿,行过礼,崇祯微微冷笑道:“几位爱卿此时来,朕料必是恶讯。”
温体仁示意张凤翼说话,张凤翼只得开口:“刚接到郧阳抚治蒋允仪塘报,高迎祥已杀入郧阳府,”说着打开塘报,“先破郧西县,再破上津、房县、保康。攻占渑池、伊阳、洛阳、新安、汝州、信阳、桐柏、内乡、淅川、新野、邓州,湖广襄阳府均州、光化、谷城、宜城,德安府随州、孝感,黄州府黄陂、麻城、当阳、荆州,四川夔州、大宁、巫山的贼军亦相继进入郧阳。郧阳境内已聚集数万反贼。”
“高迎祥不是在卢氏山区么?”崇祯问。
“卢氏山区崇山峻岭,素来是不法矿徒聚集之地。高迎祥由矿徒向导,逸出山区,进入内乡、邓州、淅川,向湖广渗透。”
“不止一个郧阳,各地告急文书首尾相接驰飞朝廷!”崇祯接过塘报看起来:
……今贼尽趋郧境,势甚披猖,必围城!臣以庸菲之材,处骈赘之任两载,拮据缮城、积粟、制器、练兵,如贫家有升斗之储便谓可支凶岁,破落藩篱稍葺若可杜绝穿窬(凿穿或爬越墙壁进行盗窃),而孰意遭此非常之变,奚啻杯水之救车薪!臣不愧死,亦应愤死,然臣一身亦何足惜,所惜者圣上之封疆尔!此所以泪尽而继之以血也!臣唯有延颈待尽,束身俟捕而已!
“张凤翼,被你言中了。”崇祯自言自语道。
张凤翼在农民军趋赴南阳时就上疏说:
贼之祸深矣,自秦至晋,又自晋至豫、至楚,几乎半至天下!到一处即焚劫一处,祸害已是不堪。而焚劫一处,也即占有一处,亡命之徒闻风响应。若贼占郧阳,则将率天下而尽为流贼,尚有安治之区乎?
崇祯心想三月灭贼的严旨是泡汤了:“他们为何都聚集郧阳?”
“郧阳是一片大山,峰峦叠嶂,古木参天,生人进入,如无向导引路,便难分东西南北,根本转不出来,自古以来就是盗贼薮渊。”张凤翼道,“更重要的是,郧阳是荆襄山区的中心,四省交界处,东北可通河南之淅川、内乡,西北可通陕西之平利、兴安、洵阳、山阳,西南可通四川之大昌等地,南面可通湖广之荆门、远安、夷陵,东南可由汉水直赴襄阳,是个攻、守、跑皆利之地。”
“呃,朕想起来了,可是那个从太祖爷朝廷就多次用兵的郧阳?”
“正是。洪武五年征南将军邓愈对郧阳用兵一年,把不肯臣服新朝的流民几乎杀戮殆尽。成化元年河南人刘千斤、石和尚在房县造反,朝廷派兵围剿,十一岁以上的男子皆被斩杀。成化六年,刘千斤部下李胡子再反,总督项忠残酷屠戮,杀人达数十万。”
“就是这样,仍无法阻止流民聚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