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孙元化军冲到城根下,城上火器齐发,顷刻间马蹶人扑。元化正要后退,忽听得四面一片声叫喊,伏兵四起,却是不冲不杀,只将元化军团团围住。此时城门半开,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催马出来,直到孙元化面前,一起下马,齐齐跪下。
李九成道:“九成向大人告罪了。”说完三人一齐磕下头去。
孙元化稍一愣:“耿仲明,你也反了?”
“昏君无道,致国疲民弱,大人应顺天行事,我等愿拥戴大人为王,听大人调遣,共反朝廷!”
“混账话!”
“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大人怎就做不得皇帝?”孔有德道。
孙元化斜他一眼:“张可大呢?”
耿仲明答:“张总兵自缢了。”
孙元化一瞪眼:“洋人呢?”
“公沙的西劳、鲁未略、弗朗亚兰达、方斯谷、额弘略、恭撒彔、安尼、阿弥额尔、萨琮、安多、兀若望、伯多彔等十二人身亡,十五人重伤。”
“你们……连洋人都杀!”
耿仲明知道孙元化是受过洗礼的天主教徒:“洋人执意炮轰,职力阻不听,不得不尔。”
孙元化仰天长叹一声:“元化受国重恩,岂能降贼!”说完突然拔剑加颈,就要抹脖子。
王征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孙元化手腕,耿仲明一步抢上前夺下剑。二人还是稍晚,孙元化脖子已划开一道两寸长的口子,鲜血顺颈而下,幸未伤及腔脉。
“大人此举有违教规啊!”王征流涕道。
听到传谕早朝在皇极门,京官儿们都紧张起来。今儿个是朔日,按惯例应是大朝,在皇极殿。大朝多是排场,走过场而已,没多少正经事。改为御门听政,必是有大事了。
果不其然,崇祯那脸色,青中带绿:“又出了一个袁崇焕!”把眼扫了一圈,“宣府巡抚沈棨又敢背着朕和金人立约!”又把眼扫回来,“京官儿中不少人与边臣私交甚厚,公事中也多有往来。你们说说,这些为国守边的文臣武将中,谁还与金人有约,或者想与金人订约?”这话谁敢接茬?都噤了声低了头。
“朕知道不是没有,是你们不敢说,熊明遇就替沈棨辩解!哼,沈棨下狱!自今而后,再有人背着朕与建虏有片纸只字的交通,全家下狱!”崇祯鼻中吁出一股气,“孔有德又破了黄县、平度两城,把新任登莱巡抚谢琏、山东巡抚徐从治围在莱州城里,徐从治履任后曾三次上疏。王承恩,读徐从治近疏。”王承恩撩开鸭嗓念道:
莱城被围五十日,危如累卵。日夜望援兵,卒不至,知必为抚议误矣。贼果止兵,或稍退舍,臣等何故不乐抚,实是贼借抚为缓兵计。当贼过青州,大成拥兵三千,剿贼甚易,元化遗书谓‘贼可就抚,尔兵勿东’,大成遂止,至贼延蔓!援师不来,臣死当为厉鬼以杀贼,断不敢以抚谩至尊,淆国是,误封疆,而戕生命也!
待念完,崇祯道:“熊明遇,卿还主抚么?”
“陛下先后派出徐从治、谢琏、总兵杨御蕃,均不敌叛军,说明什么?各镇兵均非辽东兵对手!欲平虏患,非辽东兵不可!”熊明遇道,“叛军现有一万余人,如能收复,则我辽东又增一铜墙铁壁,故臣以为能抚则抚。叛军因饷而叛,臣想只要许诺补发欠饷,必有招抚余地。”
“照你这一说,我大明除辽东外,无可用之兵了?辽东兵惯战,朕当然知道。徐从治本应驻青州,领昌邑援军和供应粮草,与谢琏互为犄角。他偏要与孔有德干一仗,移镇莱州,结果身陷重围。如果兵力充足,调度得当,山东兵当真敌不过辽东兵么?”崇祯看向众人,最后落定周延儒。
“陛下,”周延儒见无人说话,只得站出道,“因徐从治被围莱州,援军无人督察,统一指挥,故诸将观望,未能驰援莱州。臣以为,可增设总督统领山东驻兵,相度时势,再决定抚战。”
崇祯想了想道:“叛军有多少兵力?”周延儒看徐光启。徐光启走出道:“叛军攻陷登州,夺获红夷大炮二十余位,西洋炮三百位,马三千匹,饷银十万两,兵七千,总兵力已达万人。”
“我昌邑兵呢?”
“现在昌邑仍有马步军两万五千人,倍于叛军。”
“火器呢?”
“我军每一营五千人,其中骑兵一千人;霹雳炮三千六百杆,火药九千斤,重八钱铅子九十万个;大连珠炮二百杆,火药六百七十斤;多管火箭手把铳四百杆;盏口将军一百六十位。”
“盏口将军是什么?”
“是野战重型火炮,士兵们称它盏口将军。”
“如此说来,兵力多于叛军,火力强于叛军?”
“是。”
“好,何人可任总督?”
周延儒想了想,说道:“臣荐侍郎刘宇烈。”
“刘宇烈?”崇祯心中不大满意,觉得也并非领兵之人,但一时也想不出合适人选,“好吧,命刘宇烈总督山东兵马平叛,是战是抚,可相机行事。”崇祯又看向徐光启,“朕听说孙元化已为孔有德拥戴称王,且僭号顺天,可是真的?”
“陛下,”徐光启道,“臣以为这是孔有德故意放出的风声,孙元化必不从。孙元化如有反意,臣亦愿伏罪。”
“哼,元化是你徒,你当然如此说,朕可不得不防。广西道试御史萧奕辅上疏说孔有德反后,孙元化力主安抚,放任孔有德荼毒内地。广东道御史宋贤上疏说孙元化侵饷纵兵,贪秽已极。所辖士卒,数月间一逞于江东,劓(割鼻)截主将,再逞于济南,攻陷城池,皆法之所不赦者。应将元化立赐斥谴,以昭国宪。他们说的事可有?”
“臣亦担保孙元化绝无侵饷贪秽之事。孙元化若有此事,臣愿以全家百口共戮。”徐光启又进一步,把一大家子都赌上了。
“老大人还是莫口硬吧,”温体仁往前半步,说道,“先前诸臣曾屡疏纠劾元化贪污欺诈,难道这大小臣工都在造谣?所以陕西道试御史余应桂说,‘主登兵之叛逆者,非孔有德,乃孙元化也。’”
这话让周延儒受不住了,因为余应桂后面还有话,只是温体仁没说出“成有德之叛逆者,非孙元化,乃周延儒也。”周延儒看出温体仁居心,遂出班道:“陛下,臣虽非如余应桂言,但为首辅,不可卸责,请罢臣职。”
崇祯挥一下手,道:“先不说你。朕不戮徐光启家百口,但必囚系孙元化家属!纵使他未叛,孔有德、李九成、耿仲明也是他调教出来的,叛军都是他的部属。那登、莱二州是什么地方?是朕花钱聘来的洋人试造新式大炮的地方,是朕给他钱让他练新军的地方!他就给朕练出一支叛军?那刚造出的大炮白送了李九成?这李九成实在可恶,连洋人都杀!”
“陛下,”熊明遇出来道,“登州负责教习火器的葡萄牙人,有十二人在城陷时捐躯,十五人重伤,臣以为应追赠抚恤。”
崇祯没回答,在案上翻了半天,抽出一份折子:“礼科给事中卢兆龙说,葡人曾以出兵与否多方要挟,如欲在澳门筑城台,要求裁撤香山参将并开海禁,请求允许其多买米粮并免岁输地租一万两,请拨广州对海之地以建营房等。原本已拨给他们六万两饷银,且稍后亦续给粮米若干,但又要求另发安家银每人三百两。有这些事吗?”
“有,但经两广总督王尊德谕止,便罢了。”
崇祯点点头,沉吟道:“嗯,如何赠抚才好?”
“臣以为统领公沙的西劳可赠参将,副统领鲁未略赠游击,铳师弗朗亚兰达赠守备,其余各赠把总职衔,每名家属赏银十两。受伤诸人亦赏银十两。”
“准奏。”崇祯看见熊明遇,又想起他的不是来。这些日子的弹章中还多有指他和孙承宗、邱禾嘉的。余应桂指斥熊明遇平叛不力,兵科给事中李梦辰说熊明遇“调度失宜,威望既不足以服人,才干亦不足以济变,难以久居司马之堂”。孙承宗上疏乞休恩准已回了老家高阳,但他一走弹劾他和邱禾嘉的奏章就多起来,多是说他“筑凌召衅,辱国丧师”。这句话尤其使崇祯着恼,若不筑大凌河城,便不会打这一个大败仗,费了多少钱粮,却弄个两万多人全军覆没,城也给了人家,也不会有吴桥之变'1',残破三百里,杀人盈万。
想到邱禾嘉,崇祯又想起一个人来,便道:“邱禾嘉、祖大寿报说张春孤军力战,力竭被俘,拒不降虏,绝食而死。吴襄、宋伟战败而逃,免职!张春不失臣节,也该追赠。”
熊明遇道:“张大人妻翟氏得知张大人死难,自杀殉夫了。”
“死了?”
“是。还有登莱总兵张可大,孔有德破城时,张总兵尽斩妻妾,投缳而死;新城知县秦三辅战贼死;黄县县丞张国辅、参将张奇功、守备熊奋渭皆战死,知县吴世扬骂贼死;平度知州陈所闻自缢死。”
崇祯心里一阵发酸,毕竟还有忠臣啊,可惜呀:“唉,好人无寿啊,都该旌表。如何赠谥,兵部先拟出报闻。”
“兵部已拟出。”熊明遇袖出双手呈过头。
王承恩刚想过来接,崇祯一指熊明遇:“你念。”
“是。张春遥迁右副都御史,厚恤其家;张可大追赠荣禄大夫,太子少傅;秦三辅、吴世扬赠光禄少卿;陈所闻赠太仆少卿。并赐祭葬、建祠、荫子。”
“准了。”停了一下,崇祯再道,“余大成终日只是闭户持斋诵经,致被民间讥为‘白莲都院’。李九成、孔有德造反,他不禁叛乱而禁杀生,竟令沿途州县不许出兵拦截,使叛军一路顺畅杀到登州城下,破登州,虏元化。孙元化如果不是只抚不剿,又何至于被他养的叛贼抓了?哼,余大成下狱听勘!”
接到谢琏知会,徐从治、杨御蕃、知府朱万年一齐来到巡抚衙门。谢琏让过座,便将李九成约降信递给徐从治,徐从治看过又递给杨御蕃,对谢琏道:“谢大人以为可信么?”
“李、孔二人向来狡诈,是不得不防的。但李九成侦知朝廷援军将到,自知不敌,也是他不得不虑的。”
“不一定。”徐从治道,“其一,刘大人逗留中道,迟迟不进,只管遣使议抚,已许多时日,李、孔若是真降,早当降了,却只把议抚条款与他敷衍。其二,李、孔要降,当降刘大人,为何降我?所以其中必有诈。”
谢琏道:“大人所言极是。但真能招抚,于朝廷于我都大有利。朝廷授刘大人相机决定抚战之权,看来刘大人是主抚,现在反贼请降,我若拒绝,不但可能失一招抚良机,更有‘破坏抚局’的罪名加在你我的头上了。我等已受困两月,危甚,贼见我不受,必急攻,刘大人又屯兵沙河不进,恐怕莱城破在旦夕了。”
“大人言之有理,但也不能不防他伪降,借机攻城。”杨御蕃道。
“不错,所以本抚以为,我四人中,可两人出城受降,两人城上严守,一旦有变,即猛轰反贼。”
杨御蕃、朱万年几乎同声道:“卑职愿出城受降!”
徐从治道:“杨总兵是武官,守城击贼是本职,还是本抚与朱知府去会那贼。”
杨御蕃急道:“正因卑职是武官,才好去会那贼。若是有诈,正好一搏。”谢琏一笑,抬手道:“三位别争了,徐大人说的是,杨总兵不可去。本抚是登莱巡抚,职之所在,义不容辞。就这样了,徐大人与杨总兵守城,本抚与朱知府出城受降。”
见谢琏、朱万年出来,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毛承禄迎上去下马跪拜:“罪属李九成叩见大人。”
谢琏、朱万年也下了马,伸手虚扶道:“尔等迷途知返,悔罪受抚,使百姓重享安宁,再能边疆戴罪立功,朝廷可不追究。尔等当感圣上恩典。请起来吧。”一面眼角余光扫视周围。
李九成答应一声“是”,就在起身同时,四人同时跨前一步,俩人夹一个,架起就走。城头之上杨御蕃看见,知道中计,忙闭了城门,严阵以待。叛军果然随后大至,猛力扑城,城上矢石交下,叛军才稍怯。随后将大炮推至城下,一字排开。莱州城早已被轰得只剩半截城墙了,如果叛军弹药充足,再轰几次,就把个莱州城抹平了。朱万年见叛军要开炮,突然哈哈大笑,把李九成吓一跳:“知府大人,吓神经了么?”
“本府是笑你愚。既然执了我等,何必还要力战?将精骑随我至城下,呼徐巡抚出降。若不降,再攻何迟?”
李九成也哈哈大笑,喜上眉梢道:“大人果能唤得城降,省了多少人头落地?请!”
孔有德心中怀疑:“朱知府,若使诈,便是你人头落地了!”
朱万年一笑,也不答话,向前便走。孔有德一使眼色,几名士卒随上,将刀架在万年项上。李九成一挥手,五百精骑跟上,将万年拥至城下。朱万年抬首看,见徐从治、杨御蕃都在城上,厉声道:“我堕贼计,誓必死!贼精锐尽在此,急发炮击之,勿以我为念!”
徐、杨城头听得真切,潸然泪下,却不忍发炮。朱万年不见动静,顿足大呼:“徐大人,杨将军,勿失良机啊,否则悔之晚矣!”“矣”字出口,首已落地。徐从治大愤,挺立城头,下令开炮狠打,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