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朕若出藩邸,这就是榜样!说什么正殿寝殿,高道素是工部侍郎,他有全权,更有全责!自三月初三夜之后,每逢风雨雷震,桂王阖府便露立庭中,全身湿透,不敢回屋,深恐再出人命!他是朕的亲叔父!说什么是魏忠贤的罪,明知王府不牢用,魏忠贤败后为何还不禀明补救?只说砸死六名宫女,伤百余人,即寸斩之未足蔽其辜!又何请焉!你与朕明说,你与高道素有何私情?!”
韩爌跪倒头磕到地上,说道:“臣与高道素无任何私情!这不是臣的一己之见!”
“朕就知道不是你一己之见,所以才把你们都召来,朕知道你们都是一般想,竟还口口声声说绝不敢袒护!为何你们只护高道素,不替黄用求免?”
“黄用不仅偷工减料,且敷衍塞责,才致出事,他是肇事罪魁,怎可贷死?”
“黄用只是高道素的听差!你们为高道素卸责,全推在黄用身上,只因他是内官!你们深受内官滥权之害,恨之入骨,所以不分良莠好歹,凡罪过都往他们身上推,对不对?!”
“臣不敢,臣只是要分出罪责大小。”
“罪责大小?前方战败,你说是主帅罪大还是将弁罪大?”
韩爌不说话了,李标这才明白为何韩爌不敢为袁崇焕说一句话。近几月来阁臣办事多不中圣意,不知何时这心高气傲性躁情急的年轻皇帝又要将这帮老臣或废或流了,还是少说少道的好,也就不言语了。崇祯发泄完了,似是消停了些,坐回御案后,像是自言自语道:“当年被魏忠贤害死的老太监王安不是个好人么?”待气息匀整了,又道,“武之望殁于任所,群臣推杨鹤继任陕西三边总督,你们以为呢?”
李标道:“杨鹤素有清望。”
“但他似不知兵。朕今日召他问方略,他只对‘清慎自持,抚恤将卒而已’。”
“臣以为杨鹤知兵。”韩爌道。
“何以见得?”
“万历四十七年,杨镐四路师败,杨鹤疏劾杨镐,荐熊廷弼,可见其知人。臣还略记得他的劾疏,大意是:‘辽事之失,不料彼己,丧师辱国,误在经略;不谙机宜,马上催战,误在辅臣;调度不闻,束手无策,误在枢部;至尊优柔不断,又至尊自误。’可见其知兵。”
“卿如何记得如此清楚?”
“此疏人人记得,因他直指皇上。”
崇祯想了想,就案上翻出一份邸报看,看着就小声念出声:
图治之要,在培元气。自大兵大役,加派频仍,公私交罄,小民之元气伤。自辽左、黔、蜀丧事失律,暴骨成丘,封疆之元气伤。自揞绅构党,彼此相倾,逆阉乘之,诛锄善类,士大夫之元气伤。譬如重病初起,百脉未调,风邪易入,道在培养。圣上事事励精,临轩面质,但阁臣大吏,未必能事事都知,有问必答;六部诸臣,未必能事事皆做,有求必应,而至龙颜不悦。臣以为,现今一切民生国计,吏治边防,应该参照祖宗成法,委任责成,宽严相济,图之以渐,镇之以静,何虑天下不能太平?
崇祯念完后合上邸报,道:“这是杨鹤去年召拜左副都御史时上的奏牍,朕今天又把他翻了出来。说得头头是道,但愿真是个医国圣手。好,杨鹤迁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还有,高道素、黄用论死,卿等酌拟吧。哼,只是这袁崇焕忒胆大,到底让朕心中不踏实。”
上疏责帝
崇祯离开文华殿已是近亥时了,月朗星稀,清风拂面,很是舒爽。
崇祯来了精气神儿,想过会儿风,便不回乾清宫,顺着金水河信步走下去。王承恩捧着几本折子跟在后面,直走到午门。午门早已上了大栓铜锁,崇祯停住脚站了会儿:“王承恩,叫他们打开阙门。”
“万岁爷,您要去哪儿?”
“去看看祖宗。”
“万岁爷,天儿太晚了,当心凉着,再说也不是拜太庙的日子,还是回吧。”
“屋里闷得慌,朕闷了一天了,想过过风,朕也没说要进太庙哇,只在祖宗门外看看。别啰唆了,叫他们开门。”
王承恩知道这位爷的脾气,不敢再劝,只好去传开门。
崇祯出了午门,拐向太庙,在太庙大门前三丈处站定,心中默道:
“太祖爷啊,我虽然比不上太祖爷、成祖爷,但我是大明最勤政的皇帝,也是历朝历代最勤政的皇帝,为何偏偏是我最多灾多难?神宗爷几十年不理朝政,皇兄差点儿把大明江山送给个阉寺,日日宴饮,夜夜笙歌,好不自在,却是天下太平,把那些天灾人祸都积到我头上了!
“太祖爷啊,您老人家是火灵君下界,驱除外族,灭元兴明,复我汉家天下,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可不能看着自家天下再陷于外奴之手啊!求您老人家再运神威,杀一杀东西两股邪气,保我江山永固,朱家长续吧!”
崇祯默叨完了,转身又向承天门走去。王承恩可着急了,这是要出宫啊!紧跑几步赶在前面:“皇上,深更半夜的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看看朕的子民是否安睡,是否有人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甚或饿毙。叫他们打开承天门。”
“皇上,这辰光哪还有人啊?就是叫更的也还没出来呐。”
“是么?那胡同里呢?”
王承恩没听明白:“胡同里怎么了?”
崇祯淡淡一笑:“北京的青楼妓馆大多设在胡同里,所以京人把寻香惹艳称为‘逛胡同’。”
王承恩真吃了一惊,虽然听说过皇上为信王时常内外城转悠,但王承恩绝没想到他连这些隐语都知道:“爷啊,您要去那种地方?”
“宋徽宗去得,朕如何去不得?”
王承恩差点儿跪下:“我的爷啊,您可是位圣明君主啊!”
崇祯咯咯笑起来:“朕是说句玩笑话。”刚说完脸上又涌愁云,“始皇帝能从咸阳跑到泰山,朕却连这皇城都出不去,你说朕这皇帝当得有多窝囊?唉,朕是分身乏术啊!”
王承恩松口气:“那,咱就回吧?”
“朕不去泰山,也不出京城,就出这承天门看看都不行?开门!”
见崇祯鼻子眉毛不是样,王承恩不敢再拦:“您先等等,奴婢去招呼周文炳来护驾。”
“不用,快开门!”崇祯是想看看在这多事之秋,千步廊上那十四衙门有没有人像他这苦命皇帝一样,心忧国事,劳作到这晚,还是早都回去温存那白颈香暖了。
王承恩不敢怠慢,传开了门,崇祯大步出门,果然如他预料,一眼望去,整条街除了几盏昏暗的街灯,各衙门全都是黑灯瞎火。
崇祯心中恨恨,疾步前行。正走着,听得一阵马蹄声,影影绰绰一队人马由远渐进,王承恩心中一紧,紧跑几步用身子挡住崇祯,只听一声呼喝:“什么人,站住!”
王承恩想拉着崇祯往回跑,不想崇祯却推开他照直往前走。
“好大胆!既不回话又不站住,给我围住了,别让他钻了空子!”
随着呵斥,人马成扇形围了过来,王承恩再次跑到前面以身护驾,近前了,看清是官军装束,王承恩放下心来,只听为首的“哎哟”一声,翻身下马道:“是王公公啊,您老怎么这早晚儿的出来逛街啊?”
王承恩低声喝道:“万岁爷在此,还不见驾!”
那人仰头大笑,道:“王公公,您老可一向是一天到晚都是愁眉不展的,如今也会寻乐子了,哈哈哈哈!”哈哈打完睁开眼,崇祯背手站在面前,直吓得魂飞天外,腿一软就跪下了,颤颤巍巍道:“臣周文炳护、护、护驾来迟,万岁爷恕、恕……”
“行了,起来吧。”崇祯边说边往前走,“深更半夜大呼小叫,睡着的也被你们惊醒了,有那老人本就睡不安稳,怕是再睡不着了,让人不得安生!”
周文炳跟在后面道:“万岁爷,这条街上没有民宅,各部院也都上了锁了。即使有哪位大人晚走的,也是乘轿骑马,哪有徒步的,更何况是这辰光了。臣是怕……”
“怕有盗贼是吧?这也是你的职责,只是不要扰民。”
“臣知道了。皇上怎么这时候出宫来?”
“闷得慌,外面清爽,出来随便走走。”刚说完,忽见都察院正堂旁的一间小房竟亮着灯,崇祯顿起好奇之心,疾步走去。
正堂已上了锁,小房的门虚掩着,崇祯推门直入,王承恩、周文炳跟着,其他人守在门口。
房中一人正在伏案疾书,见进来三个陌生人,烛光昏暗,看不仔细,便起身道:“你们是什么人?”
周文炳刚喝一声“大胆!……”就被崇祯抬手止住了,“你是什么人?”那人此时看清了,一人是大太监装束,一人是二品武官打扮,中间这位年少的,身着明黄衮龙袍!便浑身一哆嗦,全身发胀,颤声道:“您是……皇上?”
崇祯笑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扑通跪倒,道:“臣陕嗣宗叩见陛下。臣不知圣上夜巡,惊了圣驾,请陛下恕罪。”
王承恩搬来把椅子,崇祯坐下:“是朕找上门来的,起来吧。陕嗣宗,你是什么官职?”
“臣是监察御史。臣有产于杭州西湖北高峰的灵隐佛茶,请皇上尝尝。”陕嗣宗说着起身去取茶叶。
“不必了,这时辰喝茶睡不着觉了。这早晚为何还不回家?”
“回陛下,臣在写疏奏。”
“嗯,你是言官,又是要弹劾谁吧?”
“臣不是弹劾大臣,臣是批鳞。”
王承恩和周文炳都吃一惊,小小的七品官竟敢当面犯龙颜!
崇祯倒是没恼,反倒来了兴致:“哦?朕做错什么事了?”
“陛下没有大错,陛下是一代圣主,如今是太、成之世再现,天下尽知。”
“太、成之世?你刚才说的是批鳞,难道要批到太、成之世?”
“臣是说陛下有二祖遗风,与历代帝王相比,我皇有三不可及。”
“三不可及?何谓三不可及?”
“从来帝王好学者不少,但我皇上天睿聪明,时亲讲幄,博综经史。披阅章疏,泉涌风生,口授而笔记者,臣下应接不暇,这是一不可及;从来帝王溺情者多,但我皇上少年天子,锐意历服,声色不染,货利不求,且宫禁肃清,帑藏频发,这是二不可及;从来帝王大多奢靡,但我皇上溥海富有,刻厉节约,浣衣菲食,云构不烦于土木,情思不及于花鸟,这是三不可及。”
崇祯笑了,沉吟道:“说的倒是好听,可太、成盛世靠的可不是这些,而是边境弭患,百姓安居。朕比二祖,天壤之别。”
“臣以为圣上与二祖相比,有五不自知。”
王承恩心想这陕御史疯了,怎么一个劲儿跟皇上过不去。崇祯倒不这么想,反而起了兴趣,说道:“五不自知?这就是批鳞了,说来听听。”陕嗣宗打开奏折读道:
今陛下批答不辍,顾问日勤,但只闻阁臣屡改票拟以从上,未闻陛下曾一霁颜以从下。既令臣下敷陈意见,又使臣下凛凛于救过不及,谁还敢畅所欲言?臣恐渐进于予圣而不自知;今陛下一概疑云,以慷慨进言者为专擅,以一言偶误者为不敬,以修正意见者为肆欺变幻。臣恐日涉于猜疑而不自知;今陛下于二三大臣,呼之而前,唯恐不速,常跪逾时,备加谴呵。敬大臣之心何在?臣恐日习于尊倨而不自知;天下积弊废弛,朝政犹如重病之余,元气大伤,振聋发聩计非严督不可,然须逐渐整理,非可旦夕责效。稍无成效,便独自焦劳,无疑是委辔而冀马驶,放舵而责舟转,势必愈操愈急。臣恐渐流于訾窳而不自知;今陛下聪颖太高,英爽时溢,不患不明察,患有人乘明察而花言巧语中伤善类。不患不振刷,患有人借振刷而小忠小信希市主恩。不患不惩贪诈,患有人借贪诈而捕影含沙阴肆如簧。臣恐日趋于纷苛而不自知。
周文炳想皇上这回非恼不可了,便向兵士使个眼色,只等皇上一声令下,便把这小子拿了。崇祯的确有些着恼,自颁旨征言以来,连接几道奏疏,都与陕嗣宗一个腔调。顺天府尹刘宗周说:
今陛下圣明天纵,卓绝千古,励精图治,宵旰靡宁,然成效太急,不免见小利而速近功。功利之见动,而庙堂之上日见其烦苛,事事纠之不胜纠,人人摘之不胜摘,于是名实紊而法令滋。陛下诸所擘画动出群臣意表,遂视天下以为莫己,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自以为不及,益务为谨凛救过不给,谗谄因而间之、猜忌之端遂从此而起,陛下几无可与托天下矣!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陛下之耳目壅塞矣;凭一己之英断,而使诸大夫国人不得衷其是,则陛下之意见移矣。数十年来,以门户杀天下几许正人,犹蔓延不已。陛下欲折君子以平小人之气,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公,前朝覆辙将复见于天下!陛下声色不御,宴游不迩,律己甚严,但求治之心操之过急,不免酿为功利,功利之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之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之不已积为壅蔽,人心之危潜滋暗长而不自知者。法天下之大者,莫过于重民命,则刑罚宜当宜平。陛下以重典绳下,逆党有诛,封疆失事又住。一切诖误,重者杖死,轻者谪去,朝署中半染赭衣。而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