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两眼放光,不等太监放到桌上就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嗯,香!是这味儿,你们都尝尝。”又转向传膳太监,“多少钱一个?”
“回万岁爷,不贵,”跟着进来的高起潜忙答道,这饼就是他买的,“十个子儿一个。”
“什么?”崇祯停止了咀嚼,看着高起潜,“你敢糊弄朕?你以为朕不知道?”
高起潜当然知道崇祯门儿清,当年他多次跟着信王便服出府满京城闲逛,信王就爱吃这一口。他早想好了答词,谄笑着道:“我的爷,这些年年景不好,东西都贵了,市面儿上已经不是您当年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时见的两文钱的价儿了,现在是五文钱一个,还比那会儿子的粗呢,个儿也小了。奴婢告诉那掌柜的,这是御品,得精工细作。现买的精白面,小磨香油,奴婢跟那儿盯着他们做的。”
后面的话崇祯没听进去,自己也就一年多没出去遛,物价儿竟翻了一倍半!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刘老太妃看出了崇祯心思,给他盘子里夹了一块半翅鹖鸡,叹一声道:“今儿是过年,皇帝就松泛松泛吧,别老琢磨大事了。唉,可怜见的,这般年纪,就要担起一个国家,又是饥民闹事,又是鞑子打仗,没完没了的,也没人能帮衬他,看把他累成什么样了,真难为他了。”说着就流下老泪。
别人也都眼白泛红。“老太妃说的极是。”懿安提袖摆沾了沾眼边,拣起象牙龙凤箸也给崇祯盘里夹了一块鹅肫掌,道:“万历时,虽有奸臣严嵩,更有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忠臣能吏。天启初,有叶向高、刘一燝、韩爌等智臣,还有杨涟、左光斗等一大批大忠大勇之臣,可惜皇上不作劲,被那老贼魏忠贤斩尽杀绝了。如今是边关无勇将,朝堂无能臣。”
“边关有一个袁崇焕,朝堂有一个老韩爌。”崇祯还盯着酒杯,“朕并非在想国事,是在想家事。”
这话出所有人意料,都转脸来看他,等他下文。他却半晌无语,默了一阵,又端起杯一口灌下,再抬起头来,已是泪下双腮,再说出一句话来,更是震惊四座:“能见母亲一面,宁可不做这劳什子皇帝!”
此语一出把众人都打蒙了!谁也没想到他此时竟想起了老娘亲!就都放了箸。默了片时,刘老太妃道:“我老婆子没生养,却尽享含饴弄孙、膝下承欢之乐,真是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啊!”
崇祯看看刘老太妃,再看看傅太妃:“母亲长得什么样?”
刘、傅二太妃互相看看,刘老太妃道:“老身只见过你母亲两三面,记不大清了,反正是个美人儿。傅懿妃应是记得,那时应是常见面的。”傅太妃是崇祯父光宗的妃子,接上道:“是,那时我与毓圣皇太后常处在一起。要说相貌,美貌自是不必说的,我是笨嘴拙舌,再是形容不出。不过,见着皇上,就似见着毓圣皇太后一般。”说到这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灼然一亮,“皇上真的想见毓圣皇太后?”
崇祯身上一凛:“难道能见不成?”说完觉得好笑,眼神暗下去,“梦中都不可得,除非地下相见。”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身上一寒,面面相觑。傅太妃倒是笑了:“我宫里有一丫头,面貌酷似当年的毓圣皇太后。她刚来时,真唬得我一惊!皇上要不要见见她?”
崇祯霍然而起:“酷似?果然酷似?”
“分毫不爽的,除非是双生子,像这样相像的,也是少有了。尤其那眉睫和脸颊,竟是酷肖。”
崇祯慢慢坐下,真神游走了半日又回到身上,才缓缓说道:“朕不见了。过了年,叫朕的外祖母瀛国太夫人来认,如果也说像,叫武英殿中书梁祝描摹成像。来——”崇祯端起杯,“朕敬傅太妃!”
傅太妃忙忙地站起来举杯:“妾身怎敢当皇上敬酒!妾身经不得酒劲儿,也只好干了。”说完仰尽。崇祯也干了,脸上现出笑靥,道:“看见老太妃和太妃,还想起一个人来,郑老太妃现居何处?”
这一问,众人又是一愣!郑老太妃就是神宗最宠爱的妃子、福王生母郑贵妃。神宗尚存的妃子只有刘、郑二人了。
众人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刘老太妃看看左右,道:“提她做什么?她是个朝臣众手所指的人,神祖爷时她屡次要害你父皇,尽人皆知。她住寿安宫,整日不出屋的。难道皇帝想见见她?”
“见倒是不想见,只是毕竟是神祖爷的妃子,奶奶辈儿的,别屈了她,好好地送了终年才是。”
刘老太妃道:“这你放心,有我的就有她的,伺候的丫头一个不少。只是我也不想见她。咱们做妃子的,就是伺候好皇上爷们儿。忒毒了,就没好下场的。”众人忙随声承应。
“不光如此,”崇祯沉下脸来,道:“还要约束好外戚!”这一声虽不高,却十分阴狠,众人都是一震!“自己倒是不毒,可那亲娘老子兄弟子侄却是目无国法,仗势欺人,荼毒百姓!”
没一个人敢再言声。刘老太妃盯了崇祯一会儿,道:“好好着说话呢,就扯到了这上头去,难道有哪家外戚让皇帝生气了?”说着把眼扫众人,众人也都互相转圈儿看。
周皇后见都不说话,便问道:“真有外戚生事了?”
崇祯没回答,只是低头看地。大年三十,本是一团祥和气氛,让崇祯给搅了,大家都觉尴尬。田妃忽然心里一动:前些日子母亲来京住了些日子,说起家里变化之大,实出自己意料,当时就嘱咐了母亲不可忒过分,皇上是个较真儿的人,真有言官弹劾,女儿也未必救得了。难道皇上说的是自己娘家?只听周皇后道:“听皇上的口风,似是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不过,我皇是个清心寡欲之君,又是历来严于律己律人,妾等怎敢放纵外戚?就不怕皇上整肃后宫?所以怕是皇上误信了传言。”
“地方官的密折就放在朕的案头上,是传言么?一个小小的御史无凭无据敢告皇亲国戚的状?他不要命了?”
“皇上且息雷霆。”一直没说话的懿安道,“地方官虽不敢乱告,也难保不是偏听偏信,访察不细,中了小人圈套。也有这一等人,甭说女儿进了宫里,就是女儿进了相府侯门,也不把地方官放在眼里。地方官受了辱谩,自然要寻他个不是,添油加醋、添枝加叶儿纠他,把个雀儿说成鹞鹰。也有那外戚,骤然间鸡犬升了天,行事霸道了些个,被人叼了短儿也是有的,未必就干了国法。事涉皇亲国戚,处分理当谨慎。当然,果然犯了我大明律法,还是要依律公断公处。还请皇上细察。”
崇祯自打翻了身怀六甲的周皇后,心里一直懊悔,早想惩罚一下田妃,以慰皇后。但自看了扬州御史的劾奏,便就不仅仅是想安慰皇后了:“你们是要朕拿出实据来?”眼就看向了田妃。
田妃从崇祯眼神里看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战兢兢小声问道:“皇上……真有实据?”
“有实据又怎样?”崇祯整个身子转向了她。
刘老太妃说话了,道:“即使皇帝有实据,也多半是那外戚仗势胡为,并非是内宫怂恿,处分了外戚也就罢了。”
崇祯还盯着田妃:“朕可看明白是内宫怂恿呢!”
田妃低了头,道:“皇上……是说……妾身?”
“正是!”崇祯高喝一声。田妃扑通跪下,说道:“妾父兄果然犯了王法,是妾管束不严,就请皇上惩处妾吧。”
“好!”崇祯一拍桌子蹭地立起,震的桌上杯盘碗碟叮咣乱响,“就照你说的办!王承恩!”王承恩应声挑帘儿进来,崇祯一字一顿道:“将田贵妃谪迁启祥宫省愆!”
田妃叩下头去,抽泣道:“还请皇上……念在他们是初犯,从轻发落,妾……代他们谢恩!妾今后一定严加约束。”
崇祯鼻子哼了一声,冷冷道:“祖宗法不可私!”
崇祯测字
闹了这一出,大家兴致全无。
刘老太妃道:“今儿晚上守岁,娘儿们咋过啊?”
内宫的当家人自然是皇后,大家就都看向周后。
周后一笑,道:“自然是看戏喽。”
“哦,哦,老身可打熬不起了,散了吧,你们去吧。”刘老太妃起身道,大家就都起身。
“我也歇了,你们闹去吧。”傅太妃也道。
众人向二位太妃道了晚安出来,崇祯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模样:“朕就一直没想明白,自你主后宫以来,削减用度,裁撤靡费,去浮夸藻饰,很惬朕意,唯独这梨园一项,你一直留着,可谓情有独钟。你不是个好嬉戏之人,可还是有嬉戏之心。”
“皇上说的不对,”周后笑道,“神祖时宫中设有百戏,日日热闹。妾已大部罢撤,但就是民间,过个年节的,也要祭灶王,跳灶,迎财神。再穷的人家,也要贴窗花,贴春联,燃灯放炮仗驱鬼。更有那六博、投壶、斗牌、猴戏、木偶戏,热闹着呢。咱们天家倒不如民间?”
周后叹口气道:“皇上忙时,一两个月都不过后宫一次。一年过来,也就松泛个这几天,总要有个给皇上舒解心绪、给女眷们解闷儿的物事不是?”
“行啦行啦,还一套一套的,朕说不过你。”崇祯笑道,“今儿晚看什么戏?”
“过锦戏。”
“朕是说是何曲目?”
“是出新戏,说破了就乏味了。”
“好,看戏去。”崇祯抬腿走路。周后马上吩咐下去,等一行人到了戏台,台前台后早就都准备好了。确是一出新戏,说的是乡下闹蝗,颗粒无收,庄稼人或背井离乡,逃荒要饭,或铤而走险,聚众为盗,打家劫舍,百姓雪上加霜,更是困苦不堪。
崇祯看着不由双眉紧锁,扭头对周后道:“大过年的,怎么弄一出哭戏!”只见周后已是饮泣出声,其他女人也都是泪水涟涟了。
周后见崇祯看她,小声道:“有此事否?”
“这戏是你叫他们编排的?”
“难道是胡编的么?”周后从袖中抽出邸报,递给崇祯,“皇上可还记得马懋才的《备陈大饥疏》?”
崇祯虽早看过,还是接过又看了一遍:
臣乡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皮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冀城之处,每日必弃一二婴儿于其中。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子者矣。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而食人之人,亦不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矣。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许矣。有司束于功令之严,不得不严为催科。仅存之遗黎,止有一逃耳。飘流异地,栖泊无依,此处逃之于彼,彼处复逃之于此,转相逃则转相为盗。恒产既无,怀资亦尽,梦断乡关之路,魂销沟壑之填,又安得不相率为盗乎?此盗之所以遍秦中也。总秦地而言,庆阳、延安以北,饥荒至十分之极,而盗则稍次之;西安、汉中以下,盗贼至十分之极,而饥荒则稍次之。
崇祯越读越有气:“国家到了这般地步,冤孽气数,罪在朕躬,也是做臣子的亵渎职任,党争就是祸根!心思全用在争斗上了,哪还管国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是天子和人臣共同的责任,可朕看这些大小臣工,就拣不出几个公忠体国的!”
周后轻叹一声,道:“大奸已除,皇上该想想百姓的事了。”
崇祯起身向外走:“朕现在知道你为何留着这戏子了。”出了慈庆宫,对王承恩、高起潜道:“今日除夕,北京城一定很热闹,朕想看看,你们俩随朕去山上转转。”
“皇上是说万岁山?要不要叫高起潜回去招呼张彝宪、高时明他们随驾?”王承恩道。
“不必了,你们俩跟着就行了。”崇祯说着便折向神武门。
此山原名煤山,成祖朱棣在北京建都后,嫌“煤”字谐音不吉利,将它改名万岁山。万岁山树木繁茂,只是此时只有一片老树干了。
“万岁爷,东路坡缓,从东路上吧。”王承恩引着崇祯折向东。
东坡有一条石阶小路,路旁树木稀疏,都不过碗口粗细,却有两株老槐,甚是粗壮,十分扎眼,一上一下,相隔不过丈余。
“这树真是可怪,其他的都很细小,却是笔直,怎么就它俩向西北歪着?”
“回皇上,奴婢想是因它在东坡,西北风吹不着,从扎根儿起就受着东南风,又只有他俩高大,所以就向西北歪长。其他的树矮,被他俩遮挡着,受不着风,也就长直了。”王承恩回话道。
崇祯围着老槐转了两圈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