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臣早就准备好了,袁崇焕一到,王之臣在客厅里接着,满桂站在身后。满桂位卑,向前一步,抱拳道:“督师一向可好?”
袁崇焕还礼道:“满将军可好?”便都无话。
王之臣奉上帅印:“下官身体不适,不能为督师接风洗尘了,请督师勿怪。下官已经准备停当,这就起程,告辞了。”不等袁崇焕应答,转身走人,边吩咐道:“装车!”把袁崇焕晾在一边。
“王大人,”袁崇焕在后大声叫道,“大人可否赏脸,让崇焕为大人饯行?”
王之臣转身一揖,面无表情道:“本来应该下官给督师接风,但下官已病了多日了,经不得那场面,督师见谅。”
看着王之臣走出去,满桂笑道:“大人别见怪,王大人病体迁延日久,已有几日既不出门,也不议事了,心里正是烦躁,言语上就顾不得礼数了。”
“王大人是什么病?”
“下官不知。”满桂说完也走去。
袁崇焕看一眼麻登云:“走,随我去送送王大人。”
二人出来,见只有两辆车,一辆是装家什的,一辆是家眷的轿车,看来东西不多。王之臣见袁崇焕出来,装作没看见,大声吩咐轿车车夫:“把车赶到侧门去接夫人。”又走到车前去检查绑车绳索。
“王大人既然身体有恙,何不将息几日,待康复了再走,崇焕可以代奏圣上。大人可照旧住这里,崇焕可住到大营去。”
王之臣脸上肉皮牵动了两下:“多谢了,皇命不可违。下官劝督师不要去住大营,督师能住大营,难道家眷也能住大营?”
“崇焕没有带家眷。”
此时车已将就装好,王之臣抬头看了袁崇焕一眼,翻身上马,一抱拳:“督师保重,下官告辞了!”说完向满桂道,“上路!”一夹马腹,放缰而去。满桂也是无家眷,一介武夫,自然无甚家当,只一个装了衣物的包裹,挂在鞍后,一扬鞭,跟了上去。
麻登云随袁崇焕回到客厅,欲言又止。
“坐吧。”袁崇焕看着麻登云不尴不尬的样子,微微笑道,“麻总兵不必疑惑,本官说给你听。你调任时间不长,不知我三人早有瓜葛,请用茶。”他先端起喝了一口,“高第被革职后,王大人接替高第经略辽东,本官是王大人属下。但本官认为王大人唯图自守,不图恢复,尝当面顶撞。朝廷见将帅不和,不利辽事,便命王大人专督关内,关外尽委本官,本官方能放开手脚,尽复高第失地,朝廷便调回王大人,由本官接替。后来本官又被革职,又是王大人来接替。如今,本官又来接替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呵呵!”
“原来还有这些缠绕,只是倒让下官不知如何是好了。”
“天启三年,本官荐满桂为宁远中军。宁远大捷,满桂有大功,但其后意气骄矜,谩骂僚属。本官恐坏封疆大计,上疏将其移之别镇,我二人遂有隙。本官当然知道满桂是上将之才,后又上疏请命满桂移镇山海关,兼统关外四路及燕河、建昌诸军,但前嫌总不能解。”
麻登云无话可说。正此时,外面一阵杂乱,一个麻登云的亲兵跑进来:“二位大人,朝廷来人了,有圣旨!”二人赶忙跑出去,刚到当院,高时明已进来:“袁崇焕接旨!”
袁崇焕刚要下跪,高时明道:“督师不必跪接,是密旨,不是直接下给您的,皇上让督师过目。”说着走上前双手递过来。
'1'专阃(kǔn)之权,是指专主京城以外的权事,将帅在外统军为“专阃”。
'2'赵充国,西汉名将。数击匈奴,战功显赫。
第十三章 国库空虚,崇祯用私房钱给士兵发饷
疆臣平乱
宁远城中清冷得很,大街上只见三三两两的军人,极少百姓走动。门脸店铺都落了门板,只有酒楼茶社妓馆还在干着营生,坐客也只是三五成群刚刚拿到饷银的官军。
袁崇焕还是先前那身打扮,只是佘管家那剑背在了背后。
他俩先在城里转了一圈,见还算平静,便选了一家较大的茶社进去。袁崇焕道:“店家,沏一壶雀舌毫来。”
伙计闻声过来。“对不住您啦,那等高级茶小店有几年不曾进了,甭说百姓喝不起,现如今就是总爷们怕也喝不起了。小店现有的上好花茶就数明前绿了。”
袁崇焕道:“好吧,沏一壶来。”
“……军爷,这明前绿也是上等花茶,是清明采摘的绿茶和伏茉莉窨制的,价钱可不比雀舌毫便宜多少——”
袁崇焕道:“不必啰唆,沏上来就是,少不了你的银子。”
旁边大桌上刚才还在吆五喝六的大兵都静下来,扭过头来看他。茶端上来,还配有一碟桂花糕和一碟干果。袁崇焕刚端起喝了一口,一个汉子拿着个茶碗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一只脚就架到了条凳上:“这位兄弟是个差官吧,打哪儿来?”
袁崇焕抬眼看看,是个瘦猴:“山海关。”
“我这眼力不错吧?”那人端起袁崇焕的茶壶给自己斟上一满碗,抿了一口,咂摸咂摸滋味儿,“香,香!咱爷们儿从未喝过这么香的茶,谢了!你两个人出外,怎就只带把剑?”
“有何不妥么?”
“大是不妥,若是遇到个拦路的挡道的,那娘儿们作耍的玩意儿管屁用!真要交起手来,还得是这个,”说着递过一把刀来,“别看老了些,可喝饱了北兵的血呢!咱是半卖半送,给些碎银就得。”
“你要卖刀?”
那人把两肘抱到桌上,脖子伸长了:“实不相瞒,我们这儿四个月没发饷银了,一天只有两顿稀粥喝。前一阵儿弟兄们闹了一场,把个巡抚老爷给绑了,这才发了一半儿。咱也知道巡抚老爷是东挪西凑借来的,是那皇帝老子不给,后面的就没着落了,家里还有张嘴儿的呢,不卖怎着?你老哥是个有钱的主,这等好茶连个价都不问,就算帮爷们儿一把,如何?”
“你卖了刀,北兵来了,你拿肉脖子抗人家的铁家伙?”
“还有长兵器呐,皇帝老子不给钱,咱凭什么拿脑袋抗?”瘦猴有些不耐烦了,“你买是不买?”
袁崇焕也把两肘抱到桌上,低声道:“你告诉我带头闹事之人,我就买你的刀。”
瘦猴嚯地窜起,同时抓刀在手,一指袁崇焕,厉声道:“你是麻登云的探子?!”旁桌的人一听这话,呼啦围了过来。瘦猴伸了伸脑袋,“你是来探听虚实的?”袁崇焕点点头,旁边就有那捋袖提拳要上前的,佘管家噌地站起站到袁崇焕前面挡住,袁崇焕推开他。那瘦猴也一横胳膊止住他人,再道:“麻登云意欲何为,发兵戡乱吗?”
袁崇焕摇头微笑:“何必发兵?在下一人足矣。”
瘦猴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军饷只发了一半,另一半尚无着落,你们是否打算再绑巡抚,逼他交银?”
一听这话,几人互相看了看,竟一时无话了。
瘦猴一看不是话由,用刀柄一指袁崇焕,“这里不是说话的去处,还是同你找个地方耍吧。”说着一摆头,旁边几人就过来揪袁崇焕。
“慢!”随着喊声,一人扒开人群走近来,众人都给他让道。
袁崇焕瞧过去,是个高大壮实汉子,络腮胡子裹着满脸横肉,走到近前,抱拳躬腰:“敢问一句,先生可是袁大帅?”
袁崇焕本就没打算隐瞒身份,他离开辽东不过年余,没换防的军官哪个不认识他?他点点头:“袁崇焕。”
话一出口,胡子咕咚跪下了,紧接着咕咚咚跪倒一片。袁崇焕以为他们是在为刚才的冒犯赔罪,抬了抬手说:“都起来吧,本帅不怪你们。”停了好一会儿,并不见一人起来,袁崇焕又以为他们是在为索饷闹事获罪担忧,便道,“身为军人,又处两军交战的当口,纠众哗变,以下犯上,罪不在小。但边事日紧,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可暂且搁过,疆场用命,戴罪立功,待本帅奏明皇上,或可宽宥,起来吧。”
“大人,”胡子终于开口了,“巡抚毕大人已经死了!”
“什么?!”袁崇焕噌地跃起,“你们杀了他?!”
“不是,事情本已平息,不想他却自尽了!”
袁崇焕颓然跌坐凳上,一股怒气直窜脑顶,毕自肃并非为部下逼死,实是被户部逼死!呆了一会儿,袁崇焕冷下来,也难怪户部,各处边镇哪个不欠饷?可辽东是大敌当前,岂不是自毁长城吗!他把眼光移到胡子身上,沉声道:“毕大人虽非尔等所杀,但逼死官长,也是罪在不赦啊!”胡子听了就趴了下去。
袁崇焕又放缓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
“小人叫张思顺,是个小旗长。”
“好,张思顺,你带本帅去见总兵朱梅。”
“回大人,朱总兵卧病在床呢。”
“病了?一个死了一个病了,那么现在谁代职掌总呢?”
“小人也不知道,好像大人们都不见了,只有吴国琦吴大人和郭广郭大人还能见着。”
“郭广?那个给你们筹措饷银的郭广?”
“是他。”
袁崇焕抓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伙计,结账。”佘管家赶忙把剩下的糕包起了,袖筒里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
掌柜的早走出来远远地站着呢,此时忙上前道:“不知是大人您赏光登了咱这小店,哪能收您老的账,就算小的孝敬大人了。”
袁崇焕似笑非笑,把银子推向掌柜:“再拿些点心给弟兄们。”又对张思顺道,“你带本帅去巡抚府,派人去叫他俩来见本官。”
吴国琦和郭广正在家里吃饭,闻召赶到巡抚府。
二人都是袁崇焕被黜之后来辽东的,都是头一次见到袁崇焕,一见之下不免失望,简直一个猱猴!
“卑职参见督师。”
崇焕微微一笑,先在当中椅子上坐了:“二位请坐。”然后转向郭广,抬袖撮手,“此次兵变,多亏将军左右弥合,方始化解,袁某代毕大人谢将军了!”
一句话就把郭广心中的不敬扫光了,忙低头躬身回礼:“大人言重了,小人不敢领受!”
“二位将军,”袁崇焕正颜止笑,“兵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国琦端起茶一饮而尽:“唉!朝廷四个月未发饷银,兵士便有些口没遮拦了,毕大人看出了苗头不对,就上疏朝廷。他说,‘辽事战局无期,给养装备不足,兵无养分外之精神,何来至敌忾之果敢?’可未等接到朝廷答复,就被四川、湖广籍兵给围了,毕大人无法,只得再向户部请饷,不成想户部拒发,毕大人焦头烂额,向兵士要求宽缓时日,这下不得了,请愿的士兵立时哗乱,其他各营纷起响应,毕大人和朱总兵、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等统被绑到樵楼上拷打。郭将军闻讯赶去,答应立刻筹措银两,他们才罢手。”
“郭将军,你筹了多少银子?”
“卑职多方告贷,才聚了二万两银子,川湖兵嫌少不干,卑职无奈,再向商民告借,好歹弄了五万两发了,这才散去,但后面的跟不上,还得闹起来呀!”
“带头闹事的查出了吗?”
“还没有细查,但出头露面的是两个小旗长。一个叫杨正朝,一个就是给您领路的张思顺。”吴国琦道。
“是他?!那他还在茶馆酒肆中逍遥?为何不办?”
“办?他们不办了我们就已经磕头了!事发之时,卑职就命参将彭簪古、都司左良玉提兵弹压,救出毕大人,但他二人竟坐视不管,回说本营也在闹事,无法分身。如今是兵不像兵官不像官,他们不再闹已经谢天谢地了!”吴国琦道。
袁崇焕心中一动:“不先安抚劝导,就要弹压?”
吴国琦稍一犹豫:“事起仓促,不得不备。郭将军出面安抚,卑职就暗中安排了。”
袁崇焕端起茶慢慢喝着,许久,从袖中抽出一纸黄绢,“二位请看这个。”说着将纸推到二人面前,加重语气道,“圣上密旨!”
二人一激灵站起,头朝下就要栽跪下。袁崇焕伸手扶住:“不必,圣旨不是给你我的,这里又无外人,坐下慢慢看。”
吴国琦展卷在手,郭广凑过头来细读起来。密旨是给兵部的:
宁远川兵索饷,何遽逞逆干犯?尔部曰“援辽之兵皆乌合之众,原无急公效死之心,一有警报,借口缺饷以掩奔溃之实”,同城中岂皆人人与乱?有能缚叛开门官兵,重加升赏,同党能缚戎首,既宥前罪。尔部马上传与新旧督臣,速为戢定,毋使东走!
郭广摇摇头:“兵部怎能如此信口雌黄,推诿责任?”
“皇上似也不满兵部说词,”袁崇焕一指密旨,“事关重大,不可轻泄。”
“卑职知道。”二人齐答。
“二位有何高见?”
“还有什么说?照旨意办就是。”吴国琦道。
“郭将军看呢?”
郭广沉吟一下,说道:“如此行事,必激祸端,不遵上谕,又吃罪不起,卑职愚钝,全凭大人安排,卑职遵令就是。”
袁崇焕又转向吴国琦:“四边各镇均有欠饷,为何独独宁远兵变?”吴国琦沉吟片刻道:“卑职想,辽东与各镇不同,各镇多为当地兵员,虽欠饷,尚能自慰,更怕牵连家小。辽东临大敌,从各地抽调兵丁,各籍兵员都有,因欠饷无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