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笔太监,未几又荫客氏子侯国兴、客氏弟客光先、忠贤兄魏钊俱为锦衣千户。
“妾在娘家时曾听说东林党弹劾过魏忠贤?”田妃问道。
“先是司礼太监王安,乃是三朝老臣,持正不阿,内外称贤,见客、魏导上为非,怂恿大臣劾奏客、魏,反被忠贤嗾使朋党诬劾,降为南海净军,魏忠贤又矫旨勒令自裁。
“要知道,当年魏忠贤就是走的老王安的门子,才进得宫的。恩将仇报啊!王安既死,忠贤心腹王体乾接任司礼监,忠贤兼领提督东厂,再无障碍,遂引朋呼类,成了气候,所以东林党弹劾他。”
“何谓东林党?”袁妃又问。
“这就更说来话长了。”崇祯又咂一口酒,夹起一块鲜蛤糟蚶酒蟹放进嘴里,待细嚼咽下后,才又开讲。
万历是个不理朝的皇上,廷臣渐成门户,时有齐、浙、楚、熊等党。万历三十二年,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被革职还乡,在常州知府和无锡知县的资助下,修复了宋代东林书院,与当时的一些江南名士在此讲学,还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被称为清议。
朝中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形成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被称为东林党。他们提出反对矿监税使掠夺、减轻徭役负担、发展地区经济、开放言路、实行改良等针砭时政的意见,触动了宦官集团和部分朝臣的利益。至天启初年以东林党势大,齐、浙、楚党渐趋忠贤,谋为依靠,以倾东林。
东林交章劾忠贤,天启不听,魏忠贤势益盛,党附日重,各地成好事、出祥瑞,竟表忠贤功,遂进上公,加恩三等。
魏忠贤的死党文有兵部尚书崔呈秀、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卿倪文焕,号“五虎”,武有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东厂理刑官孙云鹤、锦衣卫东司理刑杨寰、锦衣卫指挥崔应元,号“五彪”,又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少卿曹钦程等,号“十狗”,还有“十孩儿”、“四十孙”,手握重权,徒子徒孙遍布朝野外藩。
两任首辅叶向高、韩爌知不可为,先后力辞乞归,后继首辅朱国祯被阉党劾罢。
至此,首辅顾秉谦、阁臣魏广微、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均为忠贤党羽,东林党人右都御史杨涟、佥都御史左光斗、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礼科左给事中周朝瑞、御史袁化中、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右佥都御史周起元、左谕德缪昌期、吏部主事周顺昌十一人下狱鞫毙,左都御史高攀龙投水自尽,陕西副使顾大章狱中自尽,辅臣刘一燝、吏部尚书赵南星、刑部尚书王纪等数十人遭贬逐,连杀带逐百余人,朝中诤臣一空。
魏忠贤又残酷株连,大狱屡兴,就连怀孕的张裕妃,因言语不慎得罪客氏,亦被打入冷宫,活活饿死。冯贵人劝天启罢内操,被客、魏矫旨赐死。
李成妃不忍,奏闻天启,客、魏又假传圣旨,幽禁成妃。皇上妃嫔尚如此下场,遑论他人?由是魏忠贤朝纲总揽,政令俱出忠贤,生杀予夺尽在掌握,举国争立生祠,人呼“九千岁”,呼客氏“老祖太太千岁”。东林已灭,阉党独霸朝纲,小人趋附,明士缄口,世知有魏阉,不知有皇上!
周氏大感惊讶:“皇上如何记得清这许多事和人名?”
“因为刻骨铭心!不是朕记得清,是朕这一段时日潜心于此。不知对手有多强大,怎知如何对付他?”崇祯笑道,心气儿就平和了,“自古贤能君主,胸中自有丘壑,装得天下事。”
因事涉魏忠贤,周氏也不敢为徐应元求情:“那谁接替徐应元?”
这事崇祯还真没想,愣了半天:“你说呢?”
周氏倒是没犹豫:“妾看王承恩忠厚、勤勉、不多嘴、不越礼,最信得过。”
“不错。”崇祯立刻应承下来。皇兄薨逝那晚险象环生,自己命悬游丝,王承恩只要向魏忠贤那边迈一步,信王就不会是崇祯了。
徐应元被处置,朝野震动。众人都明白魏忠贤的好日子到头了,魏忠贤更是知道即使想过那提笼架鸟、斗酒猜拳的清闲日子也是不能够了。如今早已是情势颠倒,那小皇帝已是泰山难撼,自己只是山脚下的一摊羊屎牛粪,随时会被狗舔了猪吃了,也只能等着。
十一月初一日,圣旨下:
朕闻除恶务尽,驭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位之炯戒。我国家明悬三尺,严惩大憨,典至重也。朕览诸臣屡列逆恶魏忠贤罪状,俱已洞悉。窃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假恩宠,忠贤不报国酬遇,专逞私植党,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皇兄怀宁公主生母成妃李氏,假旨革夺,金冤未雪;逼裕妃张氏,立致弃生;借旨将敢谏之臣,罗列削夺,酷刑严拷,诬捏赃私,立毙多命。而身受三爵,位崇五等,极人臣未有之荣。通同客氏,表里为奸。赖祖宗在天之灵,天厌巨恶,神夺其魄,罪状毕露。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二犯家产籍没入官,历年奖敕全数收还,各处生祠尽行撤除,其冒滥宗戚俱烟瘴永戍!
“二犯”指客、魏,魏忠贤去守那葬着太祖高皇帝考妣的香祖陵,客氏夺奉,罚至浣衣局做工。命张彝宪、高起潜接掌锦衣卫,王文政接掌东厂。现在龙庭坐稳了,崇祯要解决一桩大心事了。他亲嘱奉旨查抄的王文政,有那怀孕妇人,一并拿下,严刑拷问!
已是下半夜了,崇祯刚要掩卷歇息,王文政一头扑进门来跪倒,喊了两声“皇上、皇上……”就只剩牛喘了。
“张皇若此,有人造反么?”崇祯一愣。
“是……差不多……”
崇祯噌地立起:“老贼反了么?”
“不,不是……”
崇祯不耐烦了:“你要是说不出整话,就歇着去!”
“是奉圣夫人反了!”
这倒是新鲜,崇祯来了兴致,莫非那客氏要重演嘉靖二十一年宫女弑帝的一幕?“你起来说!”
“是,奴婢奉命查抄客府,不但抄出珍宝金币无算,衣妆华贵超过妃嫔,而且果然搜出八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子,逐一询问,却是先帝身边宫女!奴婢不敢怠慢,连夜拷讯,那宫女个个皮鲜肉嫩,哪禁得一手指头,不等用刑,就全招了。
“原来竟是客、魏效法那吕不韦,客氏借出入掖廷之机,带出宫女,与客、魏子弟通,本欲受孕之后送回宫中,冒充龙种,不想先帝先走了,客、魏阴谋不逞,这八名宫女只得滞留客府。”
崇祯气得差点儿吐白沫!自进宫那晚听说了皇子和宫女怀孕一事,始终心中耿耿,如今已反迹昭彰。“哼,那皇子也必是他魏家的种!魏府中可抄出僭越、谋逆之物?”
“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武宗执刘瑾时,亲籍其家,抄出伪玺、衮衣、玉带、弓弩、衣甲及五百穿宫牌,扇内藏有利刃,魏忠贤比刘瑾有过无不及,怎会没有?再抄!……还有,将客氏就那浣衣局用捶衣棒槌掠死!”
文政应声出去,心想也亏这皇上想得出,什么地方不好杀人,偏把洗衣房作了刑场,把棒槌作了刑具。客氏那雪白的肌肤,还不一会儿就捣成了鲜红肉酱,一道香魂出窍,追了魏忠贤去了?
崇祯却是一夜不曾合眼。早上起来,崇祯照例先看一早递进来的折子,只有一份,却是言官讦奏,说魏忠贤束装就道,家财数十车,随从数百人,佩刀带枪。
兀自怒气未消的崇祯更是火上浇油,圣旨已经说了“二犯家产籍没入官”,他竟敢带数十车财、数百人走!
崇祯大叫一声:“徐应元!”
王承恩应声进来:“皇上,徐应元他——”
崇祯这才醒过味儿来:“王承恩,拟旨,送兵部——”
曲终魂断
河间阜城地界,连日里阴霾四塞,田埂处泛起的盐碱渍都敷上了冰碴,路旁的槐、柳叶尽枝折,像被扒光了衣服的老人,露出干枯皲裂的皮肤,在风中抖索。田间早已无人劳作,都被寒霜逼进了屋。
至这一日傍晚,风住云开,现出赤霞青天,却见大道尽头卷起一股黄埃,及近了才见得清是一队人马,约有几百号人,四十余部车,官家打扮。车队在一处驿馆前停下,早有打前站的人号了房,镇子上的所有馆舍都已腾空。
魏忠贤下了车,后车上下来数名妇人,为首一女最俏,二十出头年纪,是忠贤宠妾萧灵犀,忙过来扶了忠贤。魏忠贤朝四下里看了看,长叹一声:“到了家了。”
萧灵犀猛然记起魏忠贤正是河间府人!想不到只手障天的九千岁,竟是以戴罪之身落魄而归,心头一阵酸涩,未敢接茬,转头吩咐众人:“天色已晚,早些吃了歇息,不准吃酒,明早寅时上路,皇上是限了时辰的。”说罢扶忠贤抬脚进了前厅,见桌上早摆好热腾腾的饭菜。店主人引二人上了楼,楼上单摆了一桌,虽是山珍野味,毕竟制作粗糙,不如宫里的精致。离京已经三日,天天如此,早是倒了胃口,魏忠贤勉强扒拉几口,就上床躺了。
“爷,吃点儿酒解解乏吧?”萧灵犀知他心中憋闷,生怕他憋出个好歹。魏忠贤闭着眼,没说话。“要不,烫烫脚也解乏,我去叫小二烧水上来。”
魏忠贤道:“不必了,我只是累了,想早点儿睡。你也将就着吃了,早些歇了吧。”
萧灵犀十分担心这位爷挺不下来,吃了几口也放了碗:“爷啊,盛极而衰,也是常理,就不闻否极泰来吗?”
萧灵犀是当年为信王大婚,魏忠贤奉命选美选上来的,但年龄稍嫌大了。魏忠贤见她不但识文断字,粗通文墨,而且口齿伶俐,善解人意,就自己留下了。
魏忠贤心里明白,这些娘儿们儿是怕他中途倒下,失了依靠,便道:“咱家过的死门劫坎多了,你们放心,咱家不会自己放倒自己,除非皇上拿去咱这脑袋。睡了吧。”
萧灵犀可不这般想,这一去数千里地,晓行夜宿,淡饭蔬食,颠沛困顿,谁知他挺得过挺不过?如果半道就栽下了,这几十车敌国之财还不一抢而空?须是让他整理起精神,诸事放下,心情大开,还可平安抵达,安享富贵。即使那时倒下,也可从容作出身后安排,也就不亏了。如何就让他心情开了?只有放出女人手段,“爷啊,脱了衣睡解乏,哪能成天价衣不解带,马不卸鞍?”说着就去给魏忠贤宽衣。魏忠贤推开她,没理她,妇人便就重施粉黛,自褪罗裙,傍着忠贤卧了。
魏忠贤确是乏透了,身心俱惫,心如死水。看着萧灵犀狐视妖行的德行,全是无知无觉,反倒勾起一腔忧愤:“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啊!”
萧灵犀拿定主意要让他振作起来:“我的爷,虽说爷曾是一呼百诺,八面威风,毕竟还得伺候皇上。伴君如伴虎,如今不是应了这话儿?可也落个逍遥自在。万贯家财,儿孙都受用不尽。燕居之暇,或铁琵铜琶,寄情山水,或翠袖围香,绞绡笼玉,或金樽檀板,杨柳楼前,不也解颐破闷?有何不好?再说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怎知就不会重振弦索,再续词章?”
魏忠贤虽是大字不识几篓,但朝中多是饱学之士,在宫中久了,心中不免艳羡,在那些“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朝臣面前,常是自觉形秽,这也是他大杀东林党的心理之一。他留下这小妾,就是喜欢她的掉书袋。听了这番咬文嚼字,再入眼那柳腰乱扭,圆乳轻颤,不由得血脉贲张,伸手勾住妇人丰臀,却是再无力玩弄,顿感自己已是苍老无用了,悠然生了琼瑶道远、黄泉路近的感觉,心中起了悲凉,便一把推开萧灵犀:“你到别屋去睡,咱家要独眠。”
萧灵犀心中不满,却又怕惹恼了他,起身披衣出去。
晦夜空旷,马喑人息,渐渐地土司空星中坠。晓风残月,声寂嗅绝之中,一阵马蹄疾敲,由远而近,踏碎了空静,至驿馆前戛然止住。那马大约是被嚼子勒疼了,一声长嘶,店中鼾睡之人都嚯地坐起。店主人点亮前灯,披衣跑出来,月光下见一人官军打扮,店主人一揖:“这位军爷,对不住了,今日小店和镇上的小店都被一家公爷包下了,几百号人,没空处了,屈了您了。”
“几百号人?这位公爷多大年纪,有胡子吗?”
“年纪估不准,几位爷倒是都没胡子……”
“走,带我去见!”
店主心说这是要出事,忙打个躬:“军爷,您是要找人?您找……”
“少废话,带……!”
来人话未说完,门里跳出几个精壮汉子,刀跳鞘:“站住!”
天黑瞧不清面相,但见都是公家装扮,心里便有了八分把握,一抱拳:“下官是内里差来的,有急事要面见中官!”
因来人面朝屋内光亮,背光的几人可看清了:“可是李公公?”
没等来人答话,早听楼上说道:“请差官上来。”
来人随几人上楼来,见魏忠贤正在楼上梯口站着,忙紧趋几步,单膝跪地:“朝钦给干爹请安了!”
“是朝钦!”魏忠贤心中一麻,忙伸手扶住,“快起来!”
李朝钦站起,脸上已是江倾河泻,变了形状:“干爹呀,皇上又下圣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