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迷度这下连笑都笑不出来了。眼睁睁见那女子端了酒杯摇摇晃晃一步步行来,唇边笑意深浓:“既然今日大婚,何不喝杯合卺酒?”他额头冷汗自鬓角滴落,恨不得自己从不曾做过如此蠢事。
就在那酒杯靠近他唇角之时,一道银光闪过,她手中酒杯碎成片片,跌落在地。
吐迷度长吁一口气,暗道一声:好险!毡房门帘被掀起,闯进一条黑色的人影,冲上前来替他解了穴道:“大哥你没事吧?”他的身后紧跟着面如寒冰,眸含戾气的韩眉。
小七看到韩眉,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去:“小眉毛哥哥你骗我……你看我手上的口子。”扁了扁嘴,似乎要哭的模样。
韩眉自小被她欺负惯了的,又知她这性格在外好强,但在地煞门主面前,那是半点委屈不受的。但凡磕着碰着一点,必是哭天抹泪,呼痛不止。韩眉与她这么多年,虽是贴身护卫,在外瞧着她强撑的小模样,回头闲杂人等不在,每每揪着他的袖子呼痛流泪,共同习武多年,处理这种情况相当得心应手。
在吐迷度与贺凤冷惊诧的目光之中,那一路之上谈笑风声,智勇过人的小丫头一头扑进韩眉怀中,抱怨连连:“小眉毛哥哥,都是你……好痛啊……”语声娇糯,话尾已带了泣音,全然不似往日飒爽模样。
韩眉那狭长寒瞳里已是暖意一片,小心在她掌心上洒了药,抽出随身帕子,细心将她的手包扎了,摸了摸她的头顶,歉然道:“是我来晚了。以后不会了,小七乖,别哭。”却全然不提贺凤冷在帐外相阻,才耽搁了他。
原来吐迷度一早已计划好了,只等小七吃下带有合欢散的肉,被抹上安息茴香与胡椒的烤肉味道本就香浓,那合欢散又是西州王宫秘制,气味轻淡,安小七这才一时不察而中招。
等他抱着新娘子入了洞房,小七药效发作,想来全无挣扎之力,贺凤冷若拼全力缠住韩眉,韩眉一时半刻怕是不能脱身。等他过来,怕是生米早已煮成了熟饭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二人且行且斗,到得帐前一个想进去,一个死命不让,却又生怕帐内二人有变故,皆分神细听,便弃了刀剑比拼内力。是以适才听得吐迷度命危,贺凤冷这才拼死撤掌,对方掌力雄浑,挟雷霆之势而来,他虽撤掌,终究气血翻腾,吐出一口血来,顾不得拭擦,便冲进了帐中,下巴并前襟,此刻也还有血迹。
安小七此刻合欢散药效渐剧,一双水眸牢牢锁定了韩眉的那张苍白的脸,纤指划过他疏淡的眉目,喃喃细语:“小眉毛哥哥原来也长得很俊朗呢。”这话二人相识近十载,倒是初次听到。只是若非眼下她中了合欢散,大异平常,怕是也难听到。
饶是如此,韩眉苍白的面上还是多了丝血色。他试图拿开紧缠着自己的双臂,又恐弄痛了她的伤处。但华鸾素此刻却不管他有无定力,只一径扑上来,樱唇毫不犹豫便亲上了他向无血色的嘴唇,口里满足的低叹一声,那只没受伤的手便试图顺着他的衣领往下摸。
“小七……七少……住手……”韩眉紧蹙眉头,冰寒狭瞳带着怒气瞧了一眼远处那面色不好的沙盗头子,眼神里带着嗜人的杀气。但吐迷度向来骄横,也算是死人堆里爬过来的,对他这眼神倒并不惧怕,只是面色黑的堪比锅底。想来,在自己的洞房花烛夜,新娘子抱着别的男人在自己面前上演活春宫,是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忍受的吧?
贺凤冷一早便与这二人有仇,此刻借机动问:“大哥,要不要我现在去将这二人杀了?”
吐迷度摇了摇头,暴喝一声:“你两个快快住手?”
安小七神智略有迷糊,只觉韩眉是从未有过的可口,伸出粉色小舌四下舔了舔,却冷不防被这声怒吼惊醒,茫然四下去瞧,大致明白了眼前处境,眉眼不动,只淡淡抛出一个字:“滚!〃
吐迷度的脸色,顿然焦黑,见得她眼中蔑视之意,不由轻声辩解:“小七,我并非是生来的沙盗。”但凡西域平常百姓,听到沙盗两个字都要色变。官府更是除之而后快。试问哪个良家子愿意嫁个沙盗头子?
对面少女努力咬了咬唇,大约是药效的缘故,眼波盈盈笑得极是妩媚惑人,“哪有婴孩做沙盗的?定然是长大了才做此事。”倒像替他辩解一般。
他也不与她对驳,低低道:“我的父亲乃是回纥部落的首领,因不甘突厥压迫,带着回纥各部奋力反抗,这才推翻了突厥统治,在西州建立了王庭。只是母亲不得父王喜爱,自我幽闭在西州王宫,父亲宠爱旁的女人生下的儿子,有意将王位传于他,将碎叶城以西封了给我,并勒令我不可回西州王城。我既不能得见母亲,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伪作沙盗,拉了一千多近卫盘踞在此地,欲伺机而动。”
这一节贺凤冷早已知晓,是以只是注目去瞧五步开外安然坐在韩眉怀中的少女。她坐了一刻,似乎药效已无初时那般厉害,眉间渐有清明之色,低低轻笑:“你这招倒是极好的,就在你父王的卧榻之旁虎视眈眈,又可阻了大周与回纥商人通商,令西州人人惧怕沙盗飞骑,果真一举数得。”
吐迷度见得她夸奖,面上神色一振:“你也觉得我这招好?”
“好是好,只是_____”华鸾素语声转冷,面上笑意却愈盛,暗合讽刺之意:“你好与不好,与我又有何干系?还这般大费周折的设了套子让我往里钻?”
但吐迷度心中欢喜无尽,只道她愿意与自己说话,便事有可挽,立时又道:“将来,我必然要马踏西州王城,做回纥各部的大汗,能配得上我的女子定然是才智美貌无双,进可与我并肩,退可与我携手之人。这几年间我也掳了不少女子回来,可惜并无一姝能有此胆量,胆子小些的见到本王泪涕连连,瑟瑟发抖,胆子再大些的,只敢横眉冷目几句,与本王共塌一样是哭哭啼啼,半点趣味也无。唯有小七进退无惧,胆量超人,正是吐迷度梦寐以求的女子!”
贺凤冷与他相处三载,从不曾见他对女子如此上心,暗道要糟。他若对这安小七上了心,将来 自'霸*气*书*库'己更不好下手去杀她,心念急转,已想了好几种对策,都不可行。只盼这安小七不是贪恋权势富贵之人。
果然,仿佛老天都在帮他,坐在韩眉怀中的少女被吐迷度这番话惹得笑出声来,面上皆是冷傲不屑之意:“不过一个小小可贺敦,坐在小院子里等着可汗驾临,有甚趣味?莫非吐迷度以为我安小七恋栈权势富贵,定然会答应了你?”
吐迷度一呆,显然不曾想到自己这是被拒绝了,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可是你我已经成亲了!”
18
18、月明归路远 。。。
17
第二日,大沙海营中众人皆瞧见贺凤冷与韩眉竟然从新娘新郎的毡房里走了出来,若非身份有别,众人便要硬闯了进去,瞧个究竟。实不能明白,这洞房花烛夜四个人如何过的光景。
帐房之内四人对峙一夜,此刻尚显得宁和静好。只是新娘新郎非是并头花开,而是东倒一只西歪一只。
华鸾素自身中西州密药,强撑着过得一夜,无视吐迷度的哀怨,在天亮之时感觉药效渐渐消退,方才在韩眉怀中放心入睡。
吐迷度也是一夜未曾阖眼,只是此刻他躺在不远处,心潮不免起伏难定。几步开外传来细细浅浅的呼吸之声,侧身去瞧,她将整个身子都缩成一团亲密的紧贴着那苍白的少年,全然的依赖。
这种情况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再迟一些,灿阳东升,营中渐渐传出了整齐的呼喝操练之声,在震耳欲聋的男儿操练声中,她似乎睡的更熟。
再再迟一些,等到营中众人翘道企盼,望眼欲穿之时,终于瞧见了新郎新娘。
新郎吐迷度一夜之间面色凝重,倒像是西州汗王今日便要将汗位传了给他的弟弟时健一般。新娘子倒是极为随意,脱下了那套茜色婚服,并不曾着任何一件吐迷度令人从西州城内买回来的女子衣衫,仍是套了自己那套男儿衣袍,见人皆是笑眯眯的打招呼,与从前并无二致。
她令韩眉先回房休息,径自进了先时吐迷度分给自己的那间小屋,门内传出一声惊呼。房内逼仄,床上正凌乱的摊着两床被子,正是这些日子在地下打地铺的二女的行李。王桂芝与林淡月大概不曾料到她会再次踏进这房内,慌忙将床上被子卷作一团,欲扔下床去,又省起七少昨晚已嫁给了大当家吐迷度,哪里还用得着来住这间小屋?立时束手束脚上前行礼:“夫人!”
华鸾素本欲在此补个回笼觉,但见二姝神色,分明这小屋已不再属于自己栖身之所,又被她们这称呼给刺激的差点将一张笑脸给粉碎,勉强忍了下来,转身而去了。
林淡月昨夜也是思虑良久,她又比王桂芝心思略重,待得七少出门,方才捅了捅王桂芝:“姐姐,怎么夫人的手好像受伤了,包着绢帕,我瞧着隐约还有血迹呢。”
王桂芝本是农家女子,性格直爽,立时跳起来,要去瞧一瞧:“大喜的日子,夫人真是太不小心了,怎么能伤了手呢?我去瞧瞧可有好好换药,大当家粗手笨脚,一个大男人哪里干得了这些事。”
林淡月拦她不及,已教她破门而去,她兀自低头沉思一回,发现此事与自己不相干,自嘲一笑就此罢手。
倒是追着华鸾素出去的王桂芝,本是一片担忧之心。等得她出去之时,华鸾素已经孤身一人向着青草湖而去。她远远瞧着,只觉七少郁郁寡欢,转尔一想又明白几分。寻常女子嫁个夫婿,尚且希望身家清白人品可靠,何况如七少这般绝秀的女子,又有一身的武艺,自然更要嫁个显赫一时的夫婿了。岂知阴差阳错,偏偏嫁了沙盗为妻,她这般郁色难展实属正常了。
想及至此,脚下生风便追了过去。
青草湖波光粼粼,不过才几日,天色转寒,这岸边青草已带了枯黄之色,仿佛昨夜严霜降,肃杀了一众碧色,倒有了几分萧索之意。被她的脚步声惊醒的女子随意回头瞥了一眼,不由一怔:“桂芝……”
王桂芝心中着急,不知如何开口,搓了搓手,直将一张脸憋的通红,方才紧张道:“夫人,你虽嫁了个沙盗,万不可如此伤心。”
华鸾素被她这句话给逗乐了,瞧她这般着急的模样,分明是一路追随而来。她心中感激,又向来不惯向别人倾诉,见得她这般抓耳挠腮,只苦思如何安慰她,心情已是好了许多,只坏笑着叹道:“还是桂芝是个过日子的人。你有所不知,昨夜本少思虑了一夜,往日随心所欲惯了,如今成了亲,却不好这般浑浑噩噩。”
她这番话入情入理,只听得王桂芝连连点头:“过日子总还要踏踏实实才好。”又省起大当家干的这掳掠的营生,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立时咬住了舌头。
只是七少在她们面前向来是个好声气的,此时也不见恼,赞同的点了点头,略带了几丝愁苦之色:“桂芝所虑极是!你想,大当家过些日子便出外劫掠商旅,不但危险且无保障。若教他去种田,怕是他连锄头都不会握。教他去做押镖的武师,他打劫惯了的人,会不会老毛病犯了半道上自己劫了镖银去?再有什么经商入仕之类,他向来放纵惯了的脾气,万一受不得那些气,将人给打了,成了逃犯就麻烦了……”
王桂芝心道:我心中虽这样想,也说不出口,更不曾如七少这般设想周全。七少到底见识广些!她心中所愁,面上不由表露了出来,教华鸾素瞧的有趣,又起心逗她一逗,更为愁苦的叹道:“我每想至此,恨不得时间停住。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连个好一些的营生都没有,这不是等着将来被饿死吗?”
王桂芝张口结舌,再说不出安慰的话来。苦思自己以往的营生,只觉平常小百姓的日子皆不适合大当家这样跋扈的汉子,连自己也觉得替七少愁了起来,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华鸾素见得她这般老实模样,她家中兄弟姐妹素来不缺心眼,猛一瞧见这样呆板憨厚之人,只觉跟她相处起来极是舒服,安慰了她数句,将她好生打发走,这才淡淡道:“还不出来?”
身后半人高的荒草后转出一人,自嘲一笑:“为夫倒不知道,小七对为夫这般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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