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五月白天的太阳虽然毒,晚上却极为凉爽,尤其是洛水边的夜晚,满天星光下升起淡淡的水雾,连绵不绝的军营在其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像在梦中一样。在这一片帐篷中,有一两个因为点着灯火所以格外的明显,其中有一个,就是监军大帐。
监军大帐与普通的营帐差不多,为了凉快通风,帐篷的门帘掀起一角,从这里慢慢的向外溢出烧着艾草特有的味道。往里望去,能看到被文书遮住的人束着高高的发辫,旁边站着笔直的侍卫。整个帐篷沉浸在这样的宁静之中,偶尔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齐武觉得很累,一个哈欠要起来的时候赶快闭住嘴,然后眼睛因为疲惫而渗出一点泪水。他瞄了一眼黑乎乎的外面,又看了看依然认真看文书的人,犹豫了一下才说:“监军大人,已经过了亥时了。”
“恩,你先去休息吧。”对方摆了摆手,头也不抬。
齐武只是把腰板挺得更直一些,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心里又想起前几天裴行俨的密信,信里很严厉的要他把发现李鸿通敌的始末说清楚。他写完回信才发现其中的确有疑点:那天在帅帐,从头到尾都是萧晓云在审问,也不知怎的,李鸿被她左赶一句右问一句就变成了跋野纲在瓦岗的叛徒。当时众位将官群情激奋,王君廓一拍桌子就有人就把他推出去斩了。可是证据呢?当时他也气红了眼,也忘了查验证据。
胡思乱想了大约一刻钟,他听到咚咚的声音。低头一看是萧晓云,对方仰头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捂了眼睛,另一只手搭在桌沿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桌子上敲。然后敲击的声音慢慢的缓了下去,呼吸却渐渐变得悠长起来……
睡着了吗?她始终上扬的嘴角慢慢缓了下来,只露出鼻子和嘴巴的脸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娇弱的小姑娘。齐武一边对自己的发现惊讶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
就在这时,帐篷的帘子哗的一下被掀开,然后有声音大喝:“萧晓云,拿命来!”
齐武凭着本能哗的一声拔剑就挡,只听咣当一声响,一柄亮得晃眼的大刀被挡在桌子前面,分开刀剑后齐武手腕一甩挽了个剑花,也大喝一声:“什么人!”
对方刚张嘴,巴掌大的砚台在空中打了个转飞过去,虽然被刀及时拨在一旁,飞溅的墨汁却在灰色的衣服上画出了墨梅。
“白痴!”慵懒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
闯到帐篷里的人显然被激怒了,对着萧晓云举刀就砍,齐武在他动手前冲了上去,一招丹凤朝阳逼的对方收刀自保,然后手腕一翻,剑背在对方手腕和虎口处一敲,手里宝剑顺势向上一递,在刀落地前逼上了对方的脖颈。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背后清凉的声音再度响起,口气有点像夸奖,可是发出来的音却怪的让人听不懂。齐武手上用力压住那人,身子一转到了他背后顺脚踹倒,再抬头时正对上萧晓云的眼睛——充满血丝但却亮晶晶的眼睛,在烛光中散发出五彩的光芒,像撒开的网一样笼罩在他的身上。
齐武愣了愣,不知自己那里出了问题。想开口时萧晓云眼里的光彩已然消失,瞟了一眼地上的人后带出淡淡的疲倦:“我处理事情的时间好像是上午卯时到巳时吧,吴统领!”
吴统领?齐武低头看着被自己拿下的人,有点眼熟。被压着的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杀你这种暗地里害人的小人,还需要挑时间吗?”
齐武手上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萧晓云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请容我提醒一下,”她的声音礼貌而且从容:“在这种月黑风高的夜里跑来杀人的似乎是你,这才是真正的暗地里害人吧!”
对方听了气的大叫一声,却是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瞪着萧晓云的眼睛凸出来像是要掉了一样。齐武急忙压住他,却听得萧晓云在上面说:“松手吧!”
什么?齐武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声音,萧晓云却在座位上挥挥手:“他能熬到现在也算难得,就破例一次,听听他有什么要禀告。”
这个……齐武有点踌躇:萧晓云还没反应过来吗?这个吴统领是来刺杀他的,可不是来禀告军情的。这一踌躇,青竹毛笔已经扔了过来:“没有听懂吗?”
跟了萧晓云这十几天,齐武对她的脾气多少摸清楚一点:她这样虽然表面上看着还是淡淡的,声音也还很温和,其实已经是动了怒。于是赶快松手站在一旁。即使如此,齐武身上的肌肉却没有放松,只要这个吴统领稍有动静,他立刻扑上去将对方再次制住。
“说吧!”萧晓云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吴统领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愣了一会才大叫:“你这个暗地里害人的小人,居然诬蔑我们李大人暗通敌人,还教唆将军杀了他。哼、哼……最毒妇人心!”话说得很快,典型的底气不足。
齐武听了这话多少明白一点,原来这个吴统领是李鸿手下的人。听说李鸿手下的四个统领武功虽然一般,可是力气还不错,这个想必是其中的一个。斩杀李鸿后萧晓云曾经召集李鸿的旧部说祸不及下属,她对人向来过目不忘,也难怪刚才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说我诬蔑?”萧晓云慢慢的站起来:“证据呢?”
“我们李大人绝对不会暗通敌人!”
“为什么不会?”
“就是不会!绝对不会!”
“那么他为什么在半夜打开辕门?为什么跋野纲随后就攻入大营?”
“那是巧合!”
“巧合?”萧晓云冷笑一声:“夜晚那么长,你们李大人就那么巧合的在三更时分打开辕门?跋野纲的军队就那么巧合的在三更杀到大营?你们派去守护粮仓二十几个人就那么巧合的都拉肚子让他们烧了粮草?在黑暗中奋勇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你们队伍就那么巧合是伤亡最少的一部分?”
跪着的人听了这话愣住,下一秒被抓着衣领拎了起来:“吴必勇!你若是还有良心就拿出来,放在战死的一万五千兄弟面前,防在李、秦两位偏将面前,放在所有兄弟的面前,你能问心无愧的说一句:你们没有错吗!你们不该为那场失败负责吗!”
连珠炮般的问话逼得吴必勇发不出声来,他只能在对方近在咫尺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他觉得自己被轻轻推开,有声音轻轻说:“有这点功夫,还不如留着下次上战场的时候多杀几个人,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呢!”
吴必勇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没有行礼,也没有回头。萧晓云也没理他,走到还没从刚才的震撼中解脱出来的齐武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门口若是有人就请进来,顺便去伙房找点吃的,我饿了。”
第 9 章
外面有人?
齐武本想问为什么,可是看着萧晓云面无表情的收拾衣服,似乎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又想起晚上她爬在桌子上睡觉而错过了晚饭,于是闭嘴出了帐篷。
帐篷外面果然有人:而且还有三个!
齐武刚要抽剑,就听到熟悉的声音说:“阿武,住手!”
熟悉的压迫感让他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少爷,你们……”你们怎么会在军营?他吞下自己的问话:虽然在萧晓云面前有问题可以直接问,但不代表在少爷面前可以这样。
裴行俨嗯了一声点点头,看了看帐篷。齐武已经在一旁说:“请少爷进去坐会,萧主簿在里面等着。我去准备些吃的来。”
裴行俨身形顿了顿就往里走,两个跟班也没有停,他认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弟弟齐文,另一个身量特别小,擦肩而过时有甜甜的香气窜来,那个人的手在他肩膀上搭了一下:“谢谢!”黄莺出谷的声音,在这样的夜色里有着撩人心弦诱惑——是朱玉凤。
齐武忍不住回头,只看到这三人在帐篷前消失的背影。他露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容,也转身离开。
裴行俨走进帐篷时刻意放沉了脚步,入眼的是正低头整理衣服的萧晓云。青色的衣服在胳膊肘处有杂乱的褶皱,听见脚步声的萧晓云放弃了自己动作,抬头然后行礼。
“参见少将军!”声线比平时要低,带着一点压抑
“起来吧。”裴行俨径直走到主位上坐好:“萧主簿辛苦了,这么晚还没睡。”
“拿人俸禄自当竭尽全力。”萧晓云起身朝着已经解开披风的朱玉凤看了一眼,目光里全是询问。
朱玉凤回了她一个笑容,还有掩饰不住的得意。萧晓云一愣,只听得主位上的人说:“萧主簿怎知我们到了?”
“原本是不知道的。”萧晓云抽回目光集中精神看向上面:“刚才这里又打又闹,动静挺大,可是巡夜的士兵居然没人进来查看。属下就大胆猜测外面或许有人,只是没想到是少将军。”
齐文在裴行俨背后直点头:他们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有人在监军大帐前探头探脑,于是就等对方进来后在外面观看。其间的确有两拨士兵过来查看,都被他们挡了回去。
裴行俨在主位上仔细看萧晓云:理由听起来挺简单,只是这中间的关联,连在大帐外面的自己都没有想到。遇事不慌不乱、思维敏捷,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心里这么赞叹了几句,他转入正题:“我看了你上次递来的军情,你想把带来的三千神风营士兵留下?”
“是!”萧晓云打起精神:“属下认为,跋野纲虽然被迫退回洛口,可是所伤士兵不过五千,手下还有一万士兵可用。想比而言,我们这边已经死伤近两万,剩下的一万五千人也大多疲惫不堪,要想守住洛口,的确困难。神风营的士兵完全可以以一当十:留下来一则可以增加这里的兵力,二来也能显示我们取下洛州的决心。”
裴行俨微微点头,这话的确有道理,可是一共五千人的神风营就在这里放了三千,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话虽如此,可神风营在你手里掌握……”他微微一沉吟:“虽然从数量上有所差距,可是战力上你和王将军就差不多……”
“少将军!”萧晓云打断了他的话:“属下斗胆说一句:决定我在洛口完成任务多少的并不是我的能力,而是您赋予我的权利!”她抬头看着上面的人:“属下不愿意因为自保而空坐在监军的位子上不做任何事情,但更不喜欢因为做事而得罪人,然后不小心被人砍了脑袋!”
裴行俨听了这话心里一凛,低头时看到一双充满坚定的眸子,——这样的脑袋,像萧史一样砍了的确很可惜。他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轻轻的说。萧史?那年他和父亲被逼得弃隋归降瓦岗,就是他提剑砍了这位监军。贾闰甫怎么说来着:“萧监军如楼上鸡,若不知变,在明公一刀耳”。现在想来,若是那个人有两、三千人做护卫,他们又怎敢如此评论,又怎敢随意妄为。
又是萧监军。裴行俨低头盯着萧晓云那双浅黑色的眼睛,里面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这样的人若也变成了“楼上鸡”,自己跟那昏庸无能的炀帝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是神风营,也不能交给她啊!对视良久,他下了军令:“萧晓云听令!”
“属下在!”
“从明日起,神风营士兵撤出洛口大营,全部回调老贯庄!”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暗了下来,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萧晓云明日随我启程,五月初五到清渠面见主公!”
眼帘垂了下去,跪着的人身上散发出说不出的疲倦,似乎不再想听。
裴行俨顿了一会,才又开口:“现准你从左右两军中任意抽调三千人,五月初十前带回洛口,协助王君廓攻打洛州!”
“谨遵帅令!”萧晓云微笑着抬头,声音自信而响亮
裴行俨看到她露出笑容:虽然她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逝过,可是这一个看起来要真实的多,也……美丽的多。不得不承认,他看着这样的笑容,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愉悦,这点愉悦,冲淡了发现李鸿叛变罪证不明时的怀疑,冲淡了萧晓云要求留下神风营时的猜忌,冲淡了在老贯庄无人可以商量时的愤怒,也冲淡了快马加鞭赶来想要一个说法的急躁。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管李鸿有没有叛变,在那种情况下将他斩杀,的确是大大的鼓舞了士气。裴行俨觉得身上的担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重:“好啦,萧监军。”他连说话的语气都轻松了起来:“我可是赶了一天的路才把你们家小凤送来呢!为了表示感谢,你是不是该安排一个舒服点的床铺给我们呢!”
萧晓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床铺,被褥倒还整齐,只是旁边的册子和书籍摆放散乱到让人不敢恭维。她有点尴尬的咳嗽一声,扭头时看到拎着食盒的齐武出现在门口,急忙转移话题:“少将军还没有用晚膳吧。请将就着在这里吃点如何?”
裴行俨笑着放过了揶揄她的机会,然后看她手脚麻利的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齐文齐武上来布好了菜。众人随便填饱了肚子,然后各自睡去。
第二天上午,裴行俨当众宣布了昨夜的命令,萧晓云急急忙忙处理完公务,又把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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