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熟门熟路的来到中军帅帐,站在门口的士兵急忙把帘子打起。宇文承都也不客气,弯腰就往里走,一脚踏进去身体却顿住,蓝色的眼睛锁在正中央主位上坐着的人身上不肯离开,背后诸葛德威还在催促,“文侍卫,怎么了,还不进去?”
宇文承都立刻回过神来,大步流星走进帅帐,坐着的那个人从手里的文书上挪开眼光,看到他时竟然微微一笑,细长的眼睛完成两弯月牙,在眼角挑起锋利的弧度,“文侍卫来了。”
宇文承都紧紧的盯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她身上穿着许久未见的戎装,月白色的棉布里衣外面套着淡青色的双排扣紧身夹袄,右手上套着牛皮小手套,一条金线从其中拉了出来,绷的笔直最后没入袖口,不用想,手套贴近掌心的地方,就是她以前从不离身的柳叶刀。被打量的人将眼前垂下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轻轻的笑了起来:“不向你的长官问好么,文侍卫?”
后面两个字说的的极其清楚,宇文承都咬牙,便是他刚来洛州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他也不曾给这个女子行过礼。可是看着旁边诸葛德威的眼光扫了过来,他还是忍了一口气,“见过萧大人。”
“唔……”萧晓云用拇指以及食指在下巴上撑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收起了笑容状似不经意的说,“文侍卫似乎有很多不满……难道是因为王玄恕王大人提升了单雄信做兵部侍郎,而没有把剩余的裴家军交给你的原因吗?”
宇文承都不说话:今日王玄恕在兵部里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相比单雄信,他跟王玄恕的关系要更加密切,剩下裴家军应该是他的囊中之物才对。他在愤怒的同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眼前的这个萧晓云,已经不再是那个留在家里什么都不愿意知道的萧晓云了。
“得了,得了。”萧晓云看到他戒备的表情笑了起来,“文侍卫,这里怎么说都是我的地盘,你就算再紧张也无济于事。为什么不坐下来喝杯茶,然后听我谈一个对你我都不算坏的条件呢?”她朝诸葛德威打了一个手势,“你先出去,等我叫你再进来。”
诸葛德威鞠躬行了个礼,掀开帘子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宇文承都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帅帐外面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他对自己毫无准备就陷入劣势的大意气氛不已,根本没想坐:“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托某人被砍头的福。”萧晓云的声音挺轻松,似乎还在微笑,“我发现我这个并不漂亮的脑袋似乎也保不了多久。”她看宇文承都似乎要反驳,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不要对我说你不会伤害我,你的假话我听了太多。比如……”她皱了皱鼻子,脸上露出一股孩子气的困惑,“我记得你曾经发誓,与裴行俨的纠葛一笔勾销,不再找他的麻烦。”
“他是叛乱被杀,自寻死路。”宇文承都看着萧晓云的脸一字一句的说,“又与我何干?”
“我可没有忘掉,挑拨裴家与皇帝陛下关系的,是你和齐言草。可是裴氏父子的忠诚,就像刻在骨子里一样深刻。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反。”萧晓云摇头叹息,“裴璇丧命断送裴家香火的时候,他们没有反;德贞公主去世的时候,他们没有反;裴尚书降为兵部侍郎被剥夺兵权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反……”她的手指有节奏的在桌子上敲击,“我实在想不明白,裴家现在什么变故都没有了,他们却反了。白天还在为河北军务据理力争的裴大将军,晚上就图穷匕现,召集府里那几个侍卫校官准备谋反?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裴将军梦游了,这事真的很难说清楚。”
宇文承都见她推理的振振有词,心里反而稳了下来,“没有人比你想的更多更透彻了。”他托了把椅子到帐篷的中央,与萧晓云相对而坐,“那你今天过来,是想要为他讨个说法?萧晓云,”他的笑容森冷而且阴郁,“你找错了人,杀他的人是王世充,不是我;你更挑错了时间。裴行俨的尸体已经在午门外扔了三天,就算他沉冤昭雪,依然还是丢在那里,任由野狗在夜里享用美好的晚餐。”
萧晓云脸沉了下来,甚至还有一点扭曲,但是很快恢复了常态,“这不是重点。”她的声音倒是镇定,可是宇文承都还是听到她磨牙的声音,“重点是:你,宇文承都,因为你的不诚实和不遵守誓言,我对你不再信任。所以麻烦你,把我的扳指还回来吧。”
于是轮到宇文承都的脸开始变色,“你为着死去的情人放弃现在的一切?”
“现在我也没有觉得幸福。”
“裴行俨太忠于朝廷,他是我取得所有兵权的绊脚石。”宇文承都耐着性子解释,“与以前的纠葛毫无关系。”
“现在兵权在我的手里,我是不会交给你,那你要不要也把我给杀了。”
“无理取闹!”宇文承都气结,“你又在怀疑什么,难道连我都不信了?”
“随便你怎么想。”萧晓云脸上的神色越来越镇定,扯出一个嘲讽的微笑,“虽然我想要极力的信任你,甚至愿意用手里所有的权利去换取我们两人间最基本的诚实。可是现在,基于你的种种表现,我还是不得不遗憾的说,我们的交易失败了。”
“交易?”宇文承都的眼睛赫然变成墨蓝色,“这一年当中,您居然觉得是个交易?”
“难道你要用感情最伟大,万事皆可抛的口号给我洗脑?”萧晓云眯了眯眼睛,面对宇文承都的暴怒,“或者你来解释一下万事皆可抛的人为什么一定是我而不是你?”
“帮你处理繁杂的军务难道也错了?”
“更多是为你的宏图伟业做准备而已。”
“让你从麻烦的朝廷事务中脱身也错了?”
“那也犯不着用欺瞒的手段对我封锁消息。”
“还有杨侗呢?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救他!”
“你真当我是傻子还是把自己看得太聪明。”萧晓云无限惋惜的叹了口气,“连小侗自己都清楚,他只是你起义夺宫时候的一张底牌。”
宇文承都沉默了半晌,缓缓起身走到萧晓云面前,隔着一张桌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他冷冷的说,“为了这一刻你一定准备了很久。”
“因为面对的敌人太可怕。”萧晓云轻描淡写的把两人的关系做了一个简单的定义,她清晰的看到宇文承都听到这个词,连脸上的疤痕都遮上了一层冰冷凶悍的味道,“看在你曾经救过我的份上,我给你留了一条后路。”她皱着眉头,似乎说的不情不愿,“ 你可以带着你的手下离开,包括初来洛阳的一万人,以及后来又发展的三万人。”
“你以为我会这么简单就放弃?”宇文承都的嘴角透出杀气,“只要杀了你,一切都还如昨天一样。”
“我倒是不怕死。”萧晓云往后靠了靠,神情轻松的说,“可是就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你觉得自己能活着走出这个军营,安全离开洛州吗?”
“你收留了我和杨侗,这也是谋逆的大罪。”
“杨侗?”萧晓云睁大了眼睛,鼻子翘了翘在脸上现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我怎么会知道他是未曾驾崩的先帝呢?他可是你送给我的书童啊。”她不耐烦的舔了舔嘴唇,“我知道你怎么想,现在与我虚与委蛇,出了军营之后再图良策,对不对?无所谓,反正你的身份马上就不知道被谁呈送到宫里了,王世充与你同朝为臣,最明白你的野心和威胁,就算你是天下第一大将军,一样会把你杀之以绝后患;到时候,我不过是个检查不力,被奸人蒙骗的罪名,顶多罚几个月的俸禄。”
“你算好了一切,要把洛阳弄成我的死地才甘心。”宇文承都只觉得眼前的人心狠如蛇蝎,“最毒真是妇人心。”
“我若狠毒,就应该现在杀了你,一了百了,也省了今后提心吊胆的怕你报仇。”萧晓云双手抱胸,看着宇文承都,“我这么安排已经是仁慈至极,你何不顺水推舟,也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宇文承都狠狠的盯着她看了一会,终于从小指上摘下那枚紫色的扳指,一把拍在桌上,“我真后悔在郊外的时候,一时心软给你服了解药。”
扳指被拍的嵌入桌面一分,萧晓云手上用劲才将扳指取了出来,扑簌簌的玉屑从她指尖直往下掉,宇文承都暴怒之下力道极大,竟然将这扳指生生拍掉了一块,“我只是伤心,忍气吞声换来的不过是一场梦。”她慢慢的将扳指重新戴到右手的拇指上,断了一截的缺口处玉色发暗,“而且还是一个残缺的梦。”
她的表情看起来的确惆怅,宇文承都却觉得矫情而且做作。这样的做作并没有持续多久,眨眼之间,眼前的人又恢复了常态,扬声叫,“诸葛德威!”
诸葛德威应声进屋,跪下来行礼,“萧大人。”
“带文侍卫在东城外三十里侯着。”在下属面前,萧晓云的表情依旧从容而且自信,“明日东城校场演兵,传令各营做好准备。”她扭头看了宇文承都一眼,“私下通知他的旧属,有要跟着他走的,我绝不相拦;可是在明日演兵之后,我会重新分配各营的兵力,军队里开始大规模的调迁和任免!”
“好,好!”宇文承都怒极反笑,“萧晓云,你算得真是深啊。知道自己被上面猜忌,就假装玩物丧志明哲保身;现在你借着我的手杀了裴行俨,磨了单雄信的斗志,弄得整个洛州再无人可以带兵,就准备重新出山了?”他忽然伸手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可叹我宇文承都,一次又一次的被你玩弄于掌中,真是可笑!”
诸葛德威被吓了一跳,他有些惴惴的去看萧晓云,只见对方狭长的眼线猛的撑成一个圆弧,然后又慢慢的缓了下来,一眨不眨的盯着宇文承都脸上清晰的五指的印记看了很久,然后忽然笑了笑,带着三分轻佻两分无奈耸了耸肩膀,“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战争永远都只是政治的延续?天下第一的将军。”
最后这两个字,她咬的格外清楚,露出一排细密的牙齿,养好了身体的人连嘴唇都是红艳艳的,红口白牙的样子正如他曾经赞扬过的那样“也算半个美人”。宇文承都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把她从里到外看得透彻,“我不会被你一骗再骗,你最好……”
“下次不要被你碰到嘛。”萧晓云打断他的话,将头扭向一边,“你放心,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她挥了挥手,白生生的皮肤晃的人眼晕,“诸葛将军,你还磨蹭什么,快点带他出城,我手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呢!”
厚重的帐帘“啪嗒”一声落了下来,光线明了又暗,帐内安静了一会,开始响起了脚步声,初时疑惑徘徊,然后一步一步走的极稳,慢慢的停到帅位之前。
“他肯就这么轻易的离开?”
“为什么不?”萧晓云过了许久才说,“他又不是头脑冲动的莽夫,利害得失这种东西,他比谁都算得清楚。”
“你算的也很清楚。”对方不知是在夸奖还是在嘲笑,“不然怎么恰好就抓住了他的弱点。”他等了一会,始终听不到萧晓云的回答,于是试探着问,“你怎么了?心里不舒服吗?”
随着突如其来的风声,一个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萧晓云的声音突然提高,“你现在是不是发现从此再没有人利用你了,觉得自己特安全,嗯?”
杨侗被打得向后踉跄了一下,马上被人拉住站稳了身体,“当你觉得最安全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萧晓云贴在她耳边慢慢的说,“你以为王世充真的那么笨,会相信我不知道你身份的那些个谎言?你以为宇文承都真的那么仁慈,我说两清他就忘了今天受到的侮辱不再追究?”
杨侗心里一惊,脑袋一抬就撞到萧晓云的脸上。对方闷哼了一声,侧过身体将他的身体轻轻的搂住,“你留在这里,不光自身难保,连我也要受到牵连。”她的手在杨侗的发间轻轻的揉了揉,“记得你刚醒来的时候我说的那些话吗?你改变不了自己的血脉,可你能够抛弃那些束缚着你的身份!”她以指代梳,理了理被自己弄乱的头发,“杨侗,你刚醒来的时候不肯走,结果被宇文承都限制。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个从襁褓时就禁锢着你的地方,去倾听风吹鸟鸣,去穿过白山黑水,去感受曾经属于你的,最壮丽山河。”
“自由”这两个字刚浮现在脑中,杨侗仅仅兴奋了不到一秒钟,就被无边的恐惧所吞没,“我……”他知道自己想要出去,可是他不知道,身为一个瞎子,一个连普通生活都不会做的瞎子,他如何又能在外面活下去。
“来人呐!”萧晓云不等杨侗回答,已经高声叫人进来,“送小侗回府。”她吩咐着进来施礼的校官,“我府里的侍女石榴,你知道吗?”她见那个校官点头才继续说,“把他交给石榴,顺便记得让石榴从书房里取我的斜影弓带回来,明白吗?”
“我不……”
“住嘴!”萧晓云显然是生气了,连声音都严厉起来,“一个小小的书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