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言草一把推开她的胳膊,“我没事。”
萧晓云被推到一旁,有些尴尬的低下头。齐言草也觉得自己动作有些太大,盯着萧晓云也跪在柴草上的膝盖,小心的说:“你不必如此。”
萧晓云知道她的意思:在这里跪着的,本应是孝子贤孙。她这么做,实际是大大的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你不也在这里。”她摇了摇头道:“我不讲究那些虚礼。”她伸手摸了摸棺材光滑的侧面,上面用金线逼真的描画出手持长矛的小孩,很是生动,“何况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着也是孤单。”她的手顺着金线描画着小孩的五官,眉眼神情很是熟悉,有几分像裴行俨,她心里却明白画的是躺在里面的裴璇,“他们呢?为什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齐言草的眼睛跟着她的手指慢慢移动,不自觉的也伸出了手,却在快要碰到的时候顿在半空,最后颓然垂下,“一群胆小鬼,都缩进城里了。”
萧晓云扭头挑眉:“璇儿不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么?”
“那也敌不过郑王的一声令下。”齐言草脸上的哀戚越加严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棺木,“府里怕被璇儿传染,早就把他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又怎肯放人来探望。”她咬牙切齿的说着话,脑子却清醒起来:“你身子也虚弱,回去吧,别染上了……”
萧晓云摇头,“我幼年出过痘,没有关系的。”
齐言草也不坚持,盯着棺木痴痴的说:“璇儿,你睁开眼看看,你婶娘来看你了。你不是还去求你父亲,要跟着婶娘学习箭法么?你看,婶娘她真的在这里呢……”
第三章
这天正好是裴璇的“头七”,宇文承都去了洛州城却没有回来。萧晓云也不急着回房,加了件衣服陪着齐言草守在灵堂。
“你若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齐言草在炭盆前慢慢的烧着纸钱,“若是不舒服,我再派两个侍女给你。这里停着灵,加上别院里的大多是我的随身侍女,阴气重,多两个人陪着,晚上睡觉也踏实些。”
“我是个打仗的,本来就是从死人堆里捡命,阴气阳气的,对我影响不大。”初夏的晚间还有点冷,萧晓云在圈椅中裹了裹披风,“你别怪我说话太直,在我的马前箭下的冤魂几万万,就算被阴灵追命,也轮不到与我无怨无仇的璇儿。”
“你倒是想的开。”齐言草轻声说着话,从旁边的篮子里拿起一叠金银箔纸,仔仔细细的折着往生人用的元宝,“算命的说,璇儿头一天就已经向东报道去了,你便是要等他,也等不到了。”
她现在的脸色比下午的时候略好一些,萧晓云见此情景,小心翼翼的问,“我听下人说,璇儿开始出豆的时候,本没有什么大碍。”
“是。”齐言草一谈到这件事,脸上顿时冷了三分,“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没有大碍。可是老太爷拿了一件百衲衣给他穿,一夜之间就加重了病,等到第二日大夫赶来,就已经没救了。”她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将纸扎的元宝捏成一个团,“我命不好,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这件事情萧晓云在来灵堂的路上听侍女说过:裴璇病重,齐言草在郑国公主住的栖凤阁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换来对方一句金口玉言。等她好容易赶到这里的时候,那个孩子却已经去了大半个时辰。据侍女说,齐言草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昏厥过去,当时一只脚还踏在大门的门槛上。“那个百衲衣……”
“是公主找来的。”齐言草见萧晓云脸上的神色,知道自己的愤怒表现的太过明显,做了几个深呼吸,将手里的纸团展开,轻轻的抚平了上面的褶皱,一点一点又重新折好,“也不知从哪里弄了来送给老太爷,硬说是纳百家之福,让他给璇儿穿上。璇儿这个孩子你也知道,虽然性子烈些,却从不违抗长辈,结果……结果……”
纵然她想保持风度,可是一谈到视若生命的裴璇,她还是没有办法控制情绪。齐言草刚从愤怒中脱离出来,立刻又陷入悲伤之中,几句话之后,就已经泣不成声。萧晓云知道这种情况下,陪着的人也该掉泪哀戚才对。她的性子一向要强,甚少流泪,久而久之,等到想哭的时候,眼泪偏偏又掉不下,这时便觉得有些尴尬,讪讪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遇到这种无妄之灾,老太爷想必也伤心欲绝,何况还是他亲自将这件衣服给了璇儿……”
“有什么用?”齐言草咬牙恨恨的说:“平日里嘴里说的最好听,什么裴家的香火,嫡亲的长孙。到了这个时候,就全忘的一干二净。怕自己也染上病,着着急急的往郊区送;明知道那个贱人不安好心,却为着荣华富贵硬让璇儿穿上那催命的枷锁;现如今璇儿去了,人都不敢出现,只派了个人来传话,却是圣上有旨:为着不影响城里的百姓,百官众人不得出城吊唁,他们不能抗旨,璇儿的后事简单办了就行!”她气的浑身颤抖:“就是随便一个什么人,也不能就这么草草了事,何况还是他自己的亲孙子!”
萧晓云见她这幅模样,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伸出手,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那个公主背后是郑国公,王世充在朝中已是只手遮天,裴……裴老太爷或许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齐言草扭头看向萧晓云,满脸是泪,逼问道:“我倒是想要问问:害死自己的孙子,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断了裴家近百年的香火,过两年他到了地底,拿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去面对列祖列宗!”
萧晓云听着这话有些别扭:裴行俨的父亲她见过一次,看着是个极有原则的人,沉稳严厉,并不像是个热衷于富贵的人。这次事情,萧晓云更倾向于相信这个老人并不知道那件衣服里内情,只是为平衡郑国公主而做的一种简单的退让。毕竟裴家家大业大,就算是两个女人争宠这种事,到了他们家也会牵扯上政治、经济各种因素,最终变得复杂而可怕。
可是看齐言草的,伤心的精神已经有些错乱,她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好继续问些表面的问题:“简单操办?那这里也不能冷冷清清的连和尚道士都不请,。不管怎么说,打醮渡化、解冤洗业,该做的还是要做够。你若是不嫌弃,让石榴去大觉寺请法师们来……”
齐言草笑了起来:“我不是缺钱,你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就算他们说了要尽快下葬,那又怎样?那是我的璇儿。他要在这里停多久,谁说了都不算!若是有人不服气,大可以前来说理。来的若是官员,便是违抗圣旨私自吊唁;来的若是布衣,哼哼……”她冷冷的扫了一眼香炉里孤孤单单的安魂香,“我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萧晓云不料她算得这么透彻,下意识的想要感叹,又把话憋了回去:这个齐言草,看着美丽娴熟温柔如水,真要心狠起来,只怕自己都要躲着三分。果然,齐言草指着北边轻声说:“不管他们认不认,璇儿始终是他们家的骨肉。不管是什么法事,他们总要在旁边守着。”
洛州的丧事有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未及冠的孩子,魂是不全的。做法事的时候,最好有血亲长辈在场,这样才能保佑这个孩子顺利过了奈何桥,不会因为魂太轻而被桥下的恶鬼拖了去。
萧晓云以为她心里想多了,斟字酌句的说:“今天已经是璇儿的头七,他们还没有出现。大概是真的被圣旨拦着,出不了城……”
齐言草却瞪着她坚持:“你放心,最多不过三五天,该来的始终要来!”
说来也奇怪,三天之后的早上,一向清净的宅子里忽然就热闹起来。
“外面怎么这么热闹?”萧晓云前一天晚上陪着齐言草守夜,天快亮了才睡,刚睡熟便被吵醒,头疼的厉害,“怎么跟唱大戏一样?”
“萧姑娘醒了。”齐言草拨给她的侍女见萧晓云起身,急忙前来行礼:“老太爷与老爷前来拜祭小少爷了。奴婢已经按照夫人的吩咐将院门和窗户都关上了,只是人多难免嘈杂,还是吵醒了您。”
外面的唢呐起劲的吹,夹杂着整齐划一的木鱼声,想来外面的和尚道士们卯足了劲要在给钱的东家面前表现一番。萧晓云听这个动静便知道自己今天没了清净,只得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算了,也是我自己觉轻,不睡了。他们来了多久了?”
“快有一个时辰了。”那个侍女见她满脸愠色,急忙从水盆里扭了一块帕子奉到眼前,“姑娘要不要吃些点心。夫人刚才吩咐了,知道姑娘有所忌讳,今天就请在房间里用餐。”
这是齐言草体谅她不想与裴行俨见面,因此有所安排。萧晓云摇头,“时辰还早,给我一杯热茶就好。”她一扭头看到临睡前放在桌子上的斜影弓已经挂在墙上,微微楞了一下:“那支弓……”
“姑娘刚睡着的时候,文公子刚好回来了一趟。看您睡的熟,就没有打扰。”侍女从一旁的水壶中倒了一杯茶,给萧晓云端了过来:“姑娘的弓我们不敢随便乱动,是文公子亲自收起来的。”
萧晓云听了这番话,不自觉的去摸自己右手的拇指,与刚醒来时一样,上面还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所有的责任随着那个小小的器物一起离开,本来应该轻松的心里却空落落的。萧晓云将心里涌起来失落感压了下去:“那他人呢?还在不在别院里?”
侍女急忙摇头:“文公子很快就走了。”
萧晓云接过茶杯,却并没有立刻就喝,垂头想了一会,细长的指尖在杯口点了有点,才有些犹豫的问:“他走之前,见过你们夫人吗?”
她的五官未见变化,只是嘴角微微一抿,在唇边扯出几条细长的纹路,原本和蔼可亲的面孔立刻严肃起来。那个侍女看着心里一惊,一刻都不敢停立刻回了实话:“是的。”等她反应过来,急忙又解释,“文公子先来看了您,然后在夫人那里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萧晓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话虽如此,她的神色却越来越严肃,透出一点严厉来。那个侍女立在那里,见她脸上的神情渐渐阴沉下来,眉头间的纠结越来越紧,最后敲在茶杯上的指头都停止了,只在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屋子里的空气慢慢凝固起来,只有她脸上慢慢显现的杀气,生动的散发出来。
这个侍女心里忽然咚咚咚直跳,张了张嘴还要再解释,却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而且沙哑:“文公子,他……走的时候,还来看……看您……”
萧晓云的手轻轻的抬了起来,并拢的五指轻轻往下压了压:“好了,这件事不要再跟任何人说。”她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踱到窗前,伸手扣住窗沿,微微用力推开了一点,又改了主意将窗户重新拉紧:“你现在去找你们夫人,就说是我说了:你们老爷不是看不清,而是心里愧疚,让她今日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是逼得太厉害,小心对方翻脸不认人,到时候前功尽弃就不好了。”
那个侍女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原以为萧晓云是误会了那位文公子与夫人的关系,谁知中间又扯上了她们老爷。可是看萧晓云的样子,她又不敢多嘴,只得行了个礼:“那么,奴婢先告退。”
“去吧。”萧晓云靠着窗户长叹一声,喝了一口一直握在手里的茶,补充道:“跟你们夫人说,我等她吃午饭。”
到了中午,齐言草果然依约前来。推门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萧姑娘等急了吧,这是言草的罪过。”
萧晓云正在调整斜影弓的弓弦,见她进来,并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夫人请自便,我把弦放松了就过去。”
齐言草对她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也不介意,挥手后面跟着的侍女们将食盒拎了进来,亲自将里面的素菜一样样的端出来,在桌子上摆好,又将两人的餐具布好,让下人们退出去,才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稳了静静看萧晓云调整弓弦:“这就是斜影弓?是不是坏了,怎么这个样子?”
“没有。不用的时候,弓弦要松下来,不能崩的太紧,否则会失去了弹性,反而影响了射程。”她将斜影弓放在床上,细长的弓弦松开来,没有外力的拉伸,自然的弯成一道弧线,在白色锦缎上好似一湾绿水
齐言草看她的手像抚过弓弦,就像抚摸爱人一样轻柔,“这种情况,是不是就是你们常说的,以退为进”
萧晓云点头:“夫人果然冰雪聪明。”她坐到桌子旁,笑道:“做事做人都就如同这把弓,有张有弛,不急不躁,最后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有时候太过进取了,反而会失败。”
齐言草也笑了起来,夹了一筷子豆腐到萧晓云碗里:“萧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也没有在你面前透过一点口风,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他们的到来,你并没有表现出慌乱,反而准备的有些太充分了。”萧晓云低声说:“昨夜我陪你守夜归来,你还只是哭,对于他们的到来毫不知情。可是一个时辰之后,单单是我这个院子里,就增加了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