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我的窗外会飘过男孩子的歌声:〃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我不敢开窗,惟有静静地听,感受那颗躁动的心。
第25节:对继父由恨变爱
读了那么多的小说,我对自己的未来不是没有幻想,书中那些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是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的偶像,我也不例外。然而我不敢憧憬,那是个遥远的世界遥远的梦,无法触及。只有砸石头,是最现实的。
灾难有时候就像从天而降的空难,猛地砸在满怀希望的头顶上。就在我十七岁那年的元旦前夕,灾难再次降临我的头顶。
那时,毛驴板车已经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拖拉机。拖拉机是外村人开的,谁先抢到就替谁家拉。那是一项不亚于运动会上争夺第一名的体育运动,只要远远地看到拖拉机开来的影子,等候的人群便用百米冲刺的劲头冲将出去。这就需要有极强的速跑功能,我是练出来了的。只要我和其他抢拖拉机的人同时向一辆拖拉机奔去,一般都是我抢先一步。
但是,那天我失手了,我跑得太快,而那辆拖拉机到了我跟前也没有减速,我凭经验一个箭步跨上了飞奔中的拖拉机踏板,与此同时伸手去抓拖拉机上的栏杆,但我没抓住,拖拉机踏板上有霜,我脚下一滑,人就迅速滑倒在拖拉机的前轮和后轮之间。耳边一片惊呼。
掉下去的刹那我就知道完了。电光石火间,我看到拖拉机巨大的后轮向我的脸压过来,我本能地一偏头,这辆庞然大物飞快地从我的右脚经过左腿,再压过我的左半身,呼啸而去……
我躺在马路中央,感觉不到疼痛,我以为我死了。但我分明看到有人向我奔跑过来,有人抱起我,有人帮我拦车,送我去医院,我脑子里是混沌的,我依稀躺在一个人的怀里,车子颠簸着。我仰头看天,天上白云朵朵,变幻莫测。我忽然想我要是一片云多好,想到哪里到哪里,没有灾难,没有苦痛,没有烦恼和牵挂。我就那样久久地看着自由飘动的云彩,心像死了一样沉寂。
我看到了自己的伤口,右脚伤得最厉害,粉碎性骨折,脚髁处有一个洞,看得见里面的森森白骨。左腿腿部也伤口较深,血流不止。我颤颤地问医生我会不会残废,医生含糊地说那要看恢复的情况了。
难道我会成为一个瘸子?瘸子?天啊!
母亲闻讯赶来乡卫生所,进门就哭:〃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叫娘怎么活呀……〃出事后一直没流泪的我这时忍不住泪如泉涌,母亲的发已经灰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沟渠纵横,母亲老了,而我还没彻底长大。我为此而悲哀。
(二十五)
【平时是有点恨继父的,恨他的冷酷,恨他的坏脾气,恨他的没有人情味,恨他的大声吼骂……而在此刻,所有的恨都变成了对继父的理解和宽容,变成了爱与感动。】
我被拉回家躺在了床上。
小屋里冰凉如水。从落叶凋零的树梢上〃呜呜〃刮过的冷风从掉了水泥的石墙缝里钻进来,像一双冰冷的手从我的脸颊上摸过来又摸过去,鼻尖都是红的。伤腿被打了石膏藏在被子里,只要不动,伤口并不太疼。疼的是心。
车祸过后,继父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他很少到我的房间来,我常隔墙听见他愤怒的咆哮,我知道他借题发挥都是因为我不能再上山砸石头,并且又会损失一笔医药费。我很内疚,内疚得绝望。我不恨继父,我理解他的愤怒,本来我可以为他承担一半的家庭重担的,现在,只能靠他一人支撑风雨飘摇的家了。他能不恼火么?
母亲买了骨头熬成汤给我喝,我说喝不下。母亲不发一言,双手将汤碗送到我的面前,就那样固执地举着。我不敢对视母亲的眼睛,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无声的哀求。母亲举着碗的手指上裂开了道道血红的口子,像一张张小嘴,在对我说:难道你能忍心看着妈妈难过?
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汤里,我双手捧起碗,一口一口将汤和眼泪咽了下去。我知道,我同时咽下去的,还有一片慈母心肠。无论母亲曾经对我多么严厉,无论我对母亲有过多大的怨恨,而在此刻全都烟消云散。毕竟,血浓于水呵!等我喝完,母亲才长叹一声:〃这个家还要靠你,你要早点恢复起来啊!〃
伤腿是要经常换药的,继父就找人家借了一架板车,车上铺上稻草,稻草上铺上我的棉被,我被裹在被子里,然后和母亲、姑妈(继父的妹妹)三个人拉着推着送我去医院换药。本来是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的,有继父一人拉我去就行,可母亲偏偏不放心继父的脾气,怕他和医生说不清楚,坚持拉了姑妈同去。
我家离市二院约有十多公里路程,有一半是坑凹不平的泥石路。继父在前面拉着,母亲和姑妈一左一右跟在车侧,脸色和脚步一样焦急。板车的轮子不时从小石头上面压过,伤腿也在颠簸中备受疼痛折磨。我不吭一声,吭声也没有用。再坎坷的路,该经过的总是要经过的。车轮压过路边曾经繁荣过的芨芨草,现在它们已经枯萎了,瑟缩着身子趴在地上等待严霜的来临。而严冬一过,春天降临,它们的生命又会蓬勃展开。我不由联想到自己,此刻的我何尝不是一株窒息在人生严霜下的芨芨草呢?而我的春天在哪里呢?
第26节:18岁生日的宿醉
为了抄近路,继父准备从火龙港过渡。火龙港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流经的码头,冬天的长江有点清瘦,而江水依然浑浊汹涌。摆渡的是一条水泥驳船,一来一往,繁忙穿梭。在等待驳船的时候,我对着江面呆呆看了许久,想起几年前从江苏坐着轮船来到安徽8号码头的情景,竟如隔世般遥远。来时我不过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胆怯嬴弱的小女孩,而今却无法拒绝地长大成人了。我不明白,岁月可以如水般不停流逝,为什么就冲不走萦绕在我生活中的苦难和伤痛呢?
本来我要母亲扶我上船的,继父却说江边路滑,不能让我摔跤,一定要背我。我只得顺从地趴在继父的背上,继父的背并不宽厚,蓝色卡其布上衣上还占有矿石的灰尘,肩胛上的补丁一层叠一层,虽是寒冬,走路急燥的继父已经热得出汗,身上发出一股浓烈的汗酸味。更令我感到心酸的是,平时我居然没有注意到,继父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如果不是我们孤儿寡母的拖累,才50岁不到的继父何至于如此苍老呢?
平时是有点恨继父的,恨他的冷酷,恨他的坏脾气,恨他的没有人情味,恨他的大声吼骂……而在此刻,所有的恨都变成了对继父的理解和宽容,变成了爱与感动。我生平第一次紧紧抱住了继父的脖子,一串热泪悄悄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我在心里第一次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原来,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领悟是在寻常而无意的时刻感受到的如果不是我受伤,如果不是继父送我换药,如果不是继父背负我渡过这个江边码头,我怎会轻易摈弃对继父曾有的误会和怨恨?
在回家经过芜钢路的时候,继父停下来,到一个烟酒门市部里买最便宜的红梅香烟,那家小店铺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天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是你抚养我长大,给我一个家……〃这首叫《酒干淌卖无》的歌我曾在矿山上的广播里听到过,我没有看过这场感人至深的电影,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养女唱给养父听的歌。我在心里默记下歌词,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把这首歌唱给继父听。
(二十六)
【边喝边哭。边哭边喝。边喝边想。喝完今天的酒,我就跨进18岁的门槛了,可哪扇门可以通往春暖花开呢?】
1987的大年初一是个值得纪念的一天,也是刻骨铭心的一天。那天我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喝醉,第一次喝伤。
腊月里,家里就磨了豆腐和年糕,炸了肉圆子,买了一条鲢鱼,割了几斤肉,准备了蔬菜,过年的菜肴基本上准备好了。我和妹妹也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尽管只是花了十块钱给旧棉衣做了一件新外套,还是令我们欣喜不已的。
年三十一大早,继父去镇上买回一瓶〃醉大圣〃白酒,继父回来说花了三块五毛钱。下午四点还不到,村里的家家户户就争先恐后地放鞭炮吃年饭了。农村有种说法,年饭吃得越早,来年光景越好。许是过年的缘故。父母的心情都比较好,说话的声音比往常温和了许多,这比过年更令我开心。
继父洗了两个喝白酒的小杯子,让我陪他喝一杯。家里能陪继父喝一杯的也就是我了。年三十,我们一家四口,围着热气腾腾的煤炉吃〃一锅熟〃。锅里有咸肉,有青菜,有豆腐,有粉丝,有肉圆子,十分丰盛。母亲喜欢吃豆腐,妹妹喜欢吃肉圆子,继父喜欢吃咸肉,我什么都可以吃。过年真好,父母不吵架了,还有肉吃,又不会挨骂,还不用干活,世界上任何时刻都没有过年幸福。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我想天下所有的小孩子都有这种希望。
继父往两个小瓷杯子倒满了酒,白酒像清水一样清,但是酒味浓烈极了。我先举杯对继父说:〃爸爸,祝你身体健康。〃继父愣了一下,似乎还没习惯被祝福。母亲把一块肉夹到我碗里说:〃只要你的腿快点好起来,比我们身体健康更重要。今天还是你的18岁生日,你好我们一切都好。〃妈妈的话让我鼻子一酸,我一仰头,把一杯酒倒进嘴里。18岁的第一天,我第一次品尝了白酒的滋味。那酒真辣,像一条抹了辣椒的小蛇,一直钻到肚子里。
后来我和继父一人又喝了两杯,两人大约一共喝掉了三两。酒瓶里还剩下白晃晃的大半瓶。我感到头有点腾云驾雾似的晕,晕的感觉特别美妙,像有一双棉花似的手在眼前拂来拂去,优雅,奇妙,梦幻……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第一次领略酒的神奇。所以,大年初一那天下午,当父母和妹妹都去姑妈家吃饭时(我因为腿行走不方便,所以留在家里),我又拿出了那瓶头天喝剩下的白酒,蒸了一碗肉圆子,然后一个人坐在小桌旁,吃一粒肉圆子喝一杯酒,开始的时候,似乎还很潇洒,一杯一口。当一碗肉圆子吃光的时候,六七两白酒也见底了。白酒并不好喝,但是头天领略了微醉之后的美妙感觉,我以为多喝点,感觉会更加美妙的。我并不知道,醉酒之后会生不如死。
喝到后来,我一边喝一边哭,我不知道那已经是醉了。我只知道我清醒地想着很多前情往事。我想回家,回江苏老家,想去给父亲上坟,给他的坟头除草,多年没回去,父亲坟头的草一定长成青纱帐了。父亲,父亲,在我心里的一个角落隐隐作痛的父亲呵……一想起父亲,我就控制不住感伤,控制不住泪流成河。如果父亲一直活着,我们一家一定不会经历那么多苦难和坎坷的。亲爱的父亲,你为什么要早早离开我们呢?……
第27节:妈妈已气若游丝
边喝边哭。边哭边喝。边喝边想。喝完今天的酒,我就跨进18岁的门槛了,可哪扇门可以通往春暖花开呢?
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跌跌撞撞地倒在了父母的床上,我想打开十四寸的小黑白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刚一抬头,胃里忽然翻江倒海,我无法自控地吐起来,一塌糊涂。我知道父母回来我会挨骂的,但我顾不得了,身不由己了。
我心里很明白,我醉了,但思想清醒着,只是肢体被麻醉了。我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坐在父母的床沿上,吐得翻天覆地,撕心裂肺,像有一只手抓住我的胃,把它翻了过来,要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出来……
不知道父母什么回来的,只记得后来头上了有热毛巾,有了母亲恼怒的责怪。我还记得我抓住母亲的手,固执地喊:〃我想回江苏,我想回江苏……〃后来想想,我潜意识里对故乡的感情从来没有因为过去的那场噩梦而变冷,相反,却因为在安徽生活的艰辛而越发思念故乡,思念死去的父亲。那种乡愁,是比醉酒还伤人的一种哀愁。
我18岁的生日就在这场宿醉中度过的。没有蛋糕,没有许愿,没有祝福。一个惨淡的生日就像那天晚上的鞭炮纸屑一样,很快被冷冷的北风吹走了,一去不返。
(二十七)
【那夜似乎特别漫长,有种从地狱等待天堂的感觉。我不停地凑在妈妈耳边说:再忍忍吧,快天亮了,医生就要上班了,你就快有救了……等到天亮时,妈妈已经气若游丝,脸色黄得可怕,手脚冰凉。】
我就这样一头栽进18岁的门槛,尽管还没春暖花开。
我的腿直到春节以后才逐渐可以下地行走,那时候门口的河水已经开始解冻了,躺在床上也能听到河畔传来的妇女们的棰衣声。从后窗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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